星台的大門被陡然踹開了。
大門不堪行暴者施加的重力,脫離門框飛出去時還凹陷下一個深坑,細碎木屑散落一地,被來者踩在腳下。
星台大門洞開,十二月深夜的冷風捲著白羽般的雪花吹入,吹散門內煙霧繚繞,星台廣闊的門殿中,一百隻鯨脂蠟燭燭火閃爍,不消片刻就滅下一半,而另一半剩下的蠟燭在閃爍的同時還在兢兢業業地履行自己的職責,照亮門殿中白袍小巫們詫異以及驚慌的面容。
同時,燭火也照亮了門外一身猙獰戎裝的來者。
一滴滾燙燭淚滴落在一個小巫的手背上,他打翻了自己端著的黃銅燭台,嗓間壓抑的驚呼迸出。
「陛、陛下!」
在小巫們驚慌尚不及反應的時候,大安的皇帝已經跨入這屬於巫者,外人,或者說凡人絕對不可進入的聖地,他快步如風,讓跟隨在他身後侍官苦不堪言。
「陛下!陛下!見大巫之前應當沐浴換衣!您盔甲上還有血跡啊!」
皇帝不悅地嘖了一聲,邊走邊扯開披風的繫帶,柔軟而昂貴的羊羔皮此刻混著雪水泥土血跡或別的什麼亂七八糟的鬼東西,活得像一塊過於巨大的抹布,被皇帝劈頭蓋臉砸在攔路的小巫們身上。
足有五六個人一時不慎倒下去,然後更多的人被他們壓倒,驚呼聲此起彼伏。
一群今晚因為課業而值守在門殿,無比可憐的小巫們在地上滾來滾去,侍官憐憫地看了他們一眼,敏捷躍過一個滾到他面前的倒霉蛋,撿起抹布披風,緊緊追隨已經走遠的皇帝而去。
侍官一路上又陸續撿起被皇帝遺棄的黑纓頭盔,如展開鷹翼一般的肩甲,皮革帶,鑲嵌無數鐵葉片的裙甲,鋼皮護臂,皮手套,他氣喘吁吁追上皇帝,在皇帝皺著眉打算撕開單獨一個人絕對不可能脫下的全身甲時,侍官默不作聲上前,將全身甲上的鎖扣掰開。
沉重的鋼葉片甲掉落地面,發出沉悶的響聲,皇帝順手將沾有血跡的內袍往邊上一丟,而侍官心驚膽顫瞥一眼漢白玉地面上碎開的裂紋,默不作聲迅速將盔甲拖到一邊。
渾身一輕的皇帝加快步伐,他們在星台中轉來轉去,一路不知道踹開多少門撞倒多少人,那些不過是在星台學習的小巫們紛紛尖叫,哪怕是被人闖入澡堂的姑娘們也不會有他們這樣震驚。
以侍官的身份想這些實在是太過失禮,不過他正跟隨著皇帝深入到常人絕對不可能深入的星台深處,沿著幾乎見不到頭的環形台階向上,轉過一個圈又一個圈,頭暈腦漲得連自己想什麼也無可知。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皇帝一直在他身前幾步遠,速度不曾慢下。
這個男人三天三夜不眨眼地驅馬奔馳,從南疆平叛的前線返回皇都,連衣服來不及換一身,繼而馬不停蹄闖入星台,他的精力彷彿無限,看上去沒有露出一絲疲態。
被他們攀爬的星台,可以說是一座塔。
星台豎立在大安皇都的禁宮之中,佔據禁宮的一半,每一個從皇都南城門進入皇都的人一抬頭,就能沿著筆直的朱雀大街眺望到禁宮的南宮門,以及重重宮殿之後,下寬上尖,如利劍一般插入雲霄,六角的星台高塔。
每每夜色降臨,太陽沉入西滄海之下,高塔的頂部會點亮如太陽一般的光輝,驅趕以夜色為掩護,襲擊人的妖魔鬼怪。
國師坐鎮星台最高處,鎮守皇都,邪魔輕易不敢犯。
大安和初八年的冬夜,距離大安皇帝樂道一統中陸青陸以及白陸已經過去了五年,此時鎮守星塔的大巫,應該是大安的國師,赫連郁。
樂道終於停下腳步。
他停在星台的第十六層,攔在他面前的,是星塔中地位僅在國師之下的四位巫者之三。
鎮守星台的大巫輕易不可下第十五層,因此十六層便成了大巫與擔當巫卜、巫樂、巫理、巫史職位的四位巫者處理事務的地方,第十七層是大巫平日的居所,最高層十八層,則是夜晚點燃明光燈之處。
巫樂、巫理和巫史三位巫者皆是赤足站在樂道之前,張開雙臂,足有五尺長的大袖直接垂到桂木鋪成的地面,讓三位巫者看上去像是張開雙翼的大鳥,面對皇帝的他們並不驚慌,反而因為冒犯而心生怒意,巫樂珊瑚作為協助大巫管理祭祀以及禮儀的人,見到樂道便將淡淡娥眉緊緊絞起。
「陛下深夜闖入星台……」說話間她看清了樂道的模樣,嗓音頓時尖利起來,「您這是什麼打扮?!」
大安的皇帝以武威震天下,三十七歲的他身量頎長,肩寬腰細,面貌俊朗,風霜賜予他手握天下的狂傲,自他二十歲在中陸的戰亂中作為新將嶄露頭角後,就無人敢批評他的裝扮。
但此刻樂道上身只穿中衣,下身則是尚未脫下的鐵護膝和鐵靴,頭髮凌亂,渾身已經不是衣衫不整一詞可以形容,讓巫樂一口血噎在喉口,吐也不是,吞也不是。
巫樂幾次張嘴,說不出半個字,好半晌才叫起來。
「陛下怎可這樣來見大巫?」
這句話讓樂道挑起眉。
他沒有回答巫樂的話,目光在這星台的十六層掃過一圈,如寒風一般的視線讓站在他對面的三人藏不住地顫抖。
「大巫呢?」樂道問。
「大巫……咳咳,大巫正在操持明光燈,不便來見陛下。」
巫理青桂小聲地回答。
樂道對此的回應是冷笑一聲。
他已經懶得繼續和這三個人糾纏,抬手抽出佩刀之一燕風,薄如蟬翼的骨刀在燭火下映起一道冷光,連房間黑暗一起劈開。
三位巫者哪能料想到皇帝說出手就出手,下意識往一邊避退,讓出道路。
樂道直接越過他們,而跟在樂道身後,自從遇上三位巫者就裝自己不存在的侍官連忙跟上,一邊小跑一邊苦笑著向三人鞠躬賠罪。
知道事情已經隱瞞不下去的巫樂眼看皇帝沿著台階向上,已經站在第十七層的門前,焦急之間,心底一句話喊了出來。
「您就不怕損傷大巫的名節嗎?!」
她的兩個同伴詫異回頭看她,皆是一副你在說什麼鬼的表情,然而珊瑚見到皇帝真的為她這句話而在此停下,連氣都不敢喘一口,繼續道:「您這般衣衫不整,要進入大巫的臥房……」
「有何問題?」
樂道回過頭,冷漠地道。
他居高臨下,看著三位受人敬仰的巫者,如同在看死人一般。
他又重複地說了一遍:「有何問題?」
珊瑚在下方,聲音細如蚊蠅:「……流言說……」
樂道笑了,笑得很冷,「哪來的流言?」
哪怕這流言已經傳得天下皆知,但一個皇帝想要否認的時候,是不會有人不長眼一定要把真相說出來的,三位巫者無言以對,只能眼睜睜看著樂道推開十七層的雕花木門。
十七層沒有點燈,裡面空無一人。
黑暗裡,一座座堆放在一起的捲軸竹簡「山」根本無法阻止對它們的位置極為熟悉的樂道,他如一陣風一般,穿過從高柱和木樑上垂落的紗幔,一邊走一邊皺眉打量這明顯有半月沒有人居住的十七層。
侍官在黑咕隆咚裡被地上一卷竹簡絆倒,摔進捲軸堆裡,被轟然倒塌的書堆埋了個正著。
而後那三位巫者才舉著燭台登上十七層。
他們只來得及看到皇帝消失在十八層台階上的衣角。
樂道推開緊緊關閉的鐵門。
迸發的光芒讓他瞪大的雙眼蓄滿淚水,樂道不得不閉上眼睛,等了片刻,再睜開眼。
在世人言語中,星台的塔頂總被賦予各種傳說——黃金為牆,白銀為壁,明珠瑪瑙鑲滿地面,數不清的碧玉翡翠,看不完的奇珍異寶。
但實際上,星台塔頂沒有牆壁,也沒有黃金。
如八卦般的正六角形地面只是黃銅打造而已,柔軟的黃銅上雕刻著天辰地時和群星之軌,被群星之軌環繞的中央,那個屬於太陽的位置,則擺放著照耀黑夜的明光燈。
夜半三更之時,明光燈大放光芒。
狂風和冰雪不能使燈光動搖,也不能動搖跪坐在明光燈前的人影。
從明光燈下登上塔頂,樂道看了這人一眼,重重喘了一口氣,將燕風收回刀鞘中。
然而他的姿態並未放鬆,因為他找的人並非這個跪坐在明光燈之前的人。
「巫卜,」他問,「大巫呢?」
絲絹束縛雙眼的巫卜跪坐,沉默向他行禮。
巫樂追上來,默然片刻,道:「陛下既然夜闖星台,自然是得到臣等掩蓋的消息……大巫不在星台。」
他頓了頓,果然沒看到皇帝做出驚訝的表情,便繼續道:「大巫接到一封信後就離開了皇都,已有旬月。」
樂道神色未變。
「朕不要廢話,他去了哪裡?」
「臣不知……」
「他已經快五年沒有離開星台了,而且他並不善於卜術,臨走之前定然向你求卜過,雖然他一定下令你不許說出,」樂道沒看巫樂,反而一直盯著不發一言的巫卜,再次詢問:「朕再問一次,巫卜,大巫去了哪裡?」
塔頂三人矗立在風雪中,半晌,巫卜抬起手。
他指向西北。
樂道鬆開握住刀柄的手,他轉過身,站在這皇都的最高點,面朝西北的方向。
狂風暴雪從他身側席捲而過。
這是今年皇都的第一場雪。
風雪阻礙了皇帝的視線,不過就算是天高氣爽的好天氣,他也望不到遠在千里之外的二龍山脈。
騎在山羊上,披著皮毛斗篷的大巫在另一場深夜的狂風暴雪中跋涉,他似有所感,朝皇都的方向回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