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名匪寇把樂道和赫連郁兩人團團圍住。
樂道是本地人,本不該做出闖入死路這種可以讓人嘲笑他一萬年的蠢事,不過和生活在山中的山匪比起來,雲谷本地人也得甘拜下風,更別說樂道這種離開雲谷國七年,年前才回來的年輕人。
這班子匪寇聲勢頗為浩大,赫連郁在山谷底下一望,只見到兩邊山壁上匪旗林立,風吹過山林,匪旗招搖,樹葉颯颯,分不清裡面有沒有埋伏,雖然不想讓自己淪為草木皆兵之流,他內心卻不由地緊張起來,手悄悄縮回袖中,想要摸索暗袋裡的骨片。
一摸就摸了個空,而後他才想起,他以前的東西都落在了青陸,此刻身上這件衣服還是樂道的。
「別緊張。」樂道在他耳邊說。
赫連郁無言轉動眼珠,他另一隻手正想取下脖子上掛著的吊墜,手才移動一寸,就有一隻箭矢緊挨著他的臉擦過去,若不是樂道一肘子打得他上身後仰,恐怕那鋒利的箭刃就要在赫連郁臉上留下一道傷口。
「等等,」樂道安撫他,「再等等。」
他們並沒有等太久,沒過一盞茶的時間,谷底兩人就看到一邊山崖上豎立的匪旗如同麥田中的麥子一樣搖動,有什麼東西分開這些匪旗,從後面走上前來。
「我數一二——」樂道聲音壓低,彷彿一隻有氣無力搧動翅膀的蚊蟲,同時把一塊骨頭藏在袖子裡遞給赫連郁。
山崖上上前的那人露出面容,是一個典型雲谷打扮的漢子,他長著一張三分老帥的臉,背著弓箭,腰上纏著彩錦佩著獵刀,陳舊皮甲防住身上要害,臉頰上以彩泥抹出兩道條紋,這人往前走一步,便能讓整個山谷寂靜無聲。
樂道的嘴唇微微開合。
「——三!」
赫連郁捏碎了骨頭。
山崖上那個漢子應當是匪首,此人中氣十足,開口說話,滿山谷都能聽到,「此路是我開……」
他話才說到第五個字,樂道已經從馬背上一躍而起,飛燕和鬼梟從刀鞘中抽出,映著明媚春光發出兩聲刀吟,一聲刀吟低沉,一聲刀吟清脆,伴著樂道沖上山壁。
樂道的身法也快得像飛鳥,足尖在山壁上凸起的岩塊上輕輕一點,整個人就上竄一丈高,匪首一眼認出這頗為特殊的身法,驚呼脫口而出:「燕鷹雙刀流?」
燕鷹雙刀流是雲谷樂氏傳承的雙手武技,一刀快而輕盈,一刀准而迅猛,列舉各國的雙手武技,唯有東楚國李氏的雙極流可以媲美。
天下武技皆是家傳,能學習燕鷹雙刀流的只有樂氏子弟,匪首皺起眉,想起右川城中那個同盟傳給他的話,說請他幫忙教訓一個馬上會闖進雲嶺的傢伙,下手狠一點,死了也沒問題。前幾次匪寨被圍剿時,他承這位同盟的情,得了對方的消息,如今對方有要求,也不好推卻。
……但這不代表他想牽扯進樂氏子弟的內鬥之中!
匪首權衡利弊不過剎那,便見到那狂暴的刀光衝到他面前,輕盈如燕的一刀抽開匪首身邊擋人的小弟,而另一刀快准狠從五六把獵刀的空隙中刺出,冒著寒氣的刀鋒對準匪首的頭顱劈下。
這麼來得這麼快?!
匪首側移一步,獵刀出鞘,這種刀脊筆直只在末端帶上半寸彎鉤的刀即可刺也可揮砍,原本只是獵戶人家用來防身的長刀,不過在加厚刀脊後,就變成了殺人的利器。側過身的匪首用這把獵刀架住樂道的鬼梟,試圖依照一貫的套路挑開對方的刀,卻發現那把會發出尖銳鬼叫的鷹刀沿著他的刀刃往下一劃,伴著一路跳出的火花,劈在了他的刀鍔上。
沉重的壓力頓時降臨在匪首的手臂上,他不敢相信這個少年人竟然有這麼大的力氣,卻不想那少年根本沒有認真對付他。少年一隻手壓制得他動彈不得的時候,另一把燕刀劃出道道刀光,刀光如銀色蝴蝶穿梭,殺得他周圍試圖上前的小弟人仰馬翻。
好武藝。
哪怕是為敵,匪首也不由讚歎一聲。
匪首把另一隻手壓上,勉強把那少年人的鷹刀盪開,隨即以刀刃劃出一個圓弧,泰山一般向樂道壓過去。
這是東南平陽國盛行的泰山流,匪首原本以為能仗著對方一個樂氏子弟,應該對泰山流不熟悉,好扳回一局,卻不想對方接刀輕而易舉,好似常常和精通泰山流的刀客幹架似的。
匪首不知道這位樂氏四公子在天京城做質子時,和各國武藝高強者交過手,比起那些大家,匪首這種不過是個二流。匪首見此心道不好,橫劈的刀被對方盪開上挑,手背青筋虯曲拱起,只能再一次往下一劈。
這一次刀光更盛,哪怕是樂道也得稍稍避開鋒芒,卻不想匪首下一招竟然是利落棄刀,完美無缺地虛晃一槍,直接退走。
滿山匪寇丟下匪旗,竟然也這麼跟著他們老大一起退走了,當真是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樂道:「……」
雲嶺十二峰的匪寨能被右川城幾次圍剿而不破,顯然是有某個方面得長處的。
下一刻樂道少年聽到身後馬蹄聲響起。
要捏碎骨頭時赫連郁才發現樂道給他的是一枚木頭,木靈響應召喚而出,赫連郁根本不做猶豫,給谷底的枯藤來了一個枯木逢春。枯黃的藤蔓生出濃濃綠意,緊追樂道之後爬上山壁,若不是靠著藤蔓搭橋,樂道想那麼快爬上山崖還真的不可能。
幫完樂道,木靈還未散去,赫連郁指揮藤蔓,從馬蹄前到山崖上,架起一座階梯。
樂道的黑馬的確是一匹好馬,面對這種粗製濫造的樓梯,竟然也能穩穩將赫連郁帶到山崖上。不過踩在實地上的感覺顯然對它更舒服一些,急忙撒開蹄子的黑馬衝向那些逃跑的匪寇,而赫連郁彎下腰,握住樂道伸出的手。
他把樂道拉上馬,另一隻手一甩韁繩。
樂道:「追那個匪首!」
赫連郁:「你就不能好好回去嗎……」
話雖這麼說,深知樂道本性絕非安靜美男子的赫連郁扯過馬頭,驅使黑馬直直衝入山林中,木靈溫柔地隨著他飛翔,讓阻礙道路的樹木灌木倒向兩邊。
此時的赫連郁並非二十年後的赫連郁,不過一里路,就讓他靈力所剩無幾。
但這也足夠了,逃跑的匪首近在咫尺。
木靈已經開始化作落葉四散,赫連郁瞟了一眼,抬起手指向正疾步如飛的匪首。
綠葉飄揚,草叢中一根藤蔓突然被無形之力牽扯,拉成筆直一條線,正好攔在匪首的腳前,將猝不及防的匪首絆了個嘴啃泥。
樂道伸手去捉。
偏偏在這一刻,埋伏林間的弓箭手們鬆開弓弦,弓弦聲崩崩,箭如流星,劃出數十道圓弧,然後俯衝而下。
赫連郁回過頭,他的手裡捏著掛在胸前的吊墜。
而樂道下滑側靠著馬,輕巧一撈,從地上撿起那根將匪首絆了一跤的藤蔓。
兩人動作幾乎同時,下一刻,樂道接過韁繩,狠狠一拉,黑馬發出長嘶,如人一樣用兩隻後蹄立起,然後轉了個直角的彎。坐在前面的赫連郁靠著他懷抱不掉下馬,手指間骨頭碎屑隨風飛走,幾乎有成百個湯碗大小的火球從他手中迸發而出,迎著流矢而去,在半空中開出無數朵絢爛而綺麗的火花。
追匪首時是上坡,轉彎時後就得下坡了。
黑馬載著兩個人,還牽著一個被藤蔓綁住的匪首,就這樣奔馳,奔馳,伴著流矢奔馳,穿梭過山林,將匪寇們甩在身後。
不知道跑了多久,匪寇們沒能追上來,跑得過癮的黑馬從鼻孔噴出熱氣,發出一聲爽快的長嘶,猛地停下。
樂道鬆開手,那匪首依著慣性騰空,然後以平沙落雁屁股著地式落到地上,他的骨頭發出響亮的破碎聲,滾了兩個圈,摔得塵土飛揚人事不省。
然後樂道本人被赫連郁踹下馬。
這混蛋半空中翻身,展開雙臂,燕鷹雙刀流的武士都像飛鳥般輕盈,這人作為其中的佼佼者,落地時就像一片羽毛飄落一樣。
他還落在匪首的屁股上。
暈迷的匪首發出一聲呻吟,繼而被樂道用腳尖重重碾壓了幾下。
「你發什麼瘋啊……」赫連郁搖搖頭。
兩個人都掛了彩,報復心極重的樂道踩著匪首的屁股,踮起腳尖眺望山嶺後的軍營,聽到赫連郁的話,他沉默片刻,突然開口道:「我那好父親給了我五百精兵,讓我去剿匪。」
這句話他說得有些散懶,赫連郁猜測大概是話語中父親那個詞的緣故,下一刻樂道振作精神,手指向軍營的方向,回頭看赫連郁。
「那五百精兵還不怎麼聽我的,不過軍營裡不比內宅亂成一鍋粥,等把這匪首擒回去,那些人不服也得服,五百精兵很快能成為我的親兵,還有軍營裡我父親這些年偷偷積攢下的五萬兵馬,一年之內,也會歸屬於我!遲早有一日,這個天下……」
樂道的眼睛閃閃發亮,他向赫連郁伸出手。
他大聲道:「赫連,赫連昭那圖,成為我的巫,隨我去征戰天下吧!」
赫連鬱閉上眼。
他再睜開眼,和說出雄壯之言的少年對視,發現對方的眼神中一點忐忑也沒有,這個人是十分篤定的,他確信天下有一日會落入他手中。
太陽還掛在天空上,黃雲悠悠過,千載若白駒,星辰們似乎就藏在蒼穹後面,溫柔注視著年輕的巫。
赫連郁對天下沒有任何企圖,不過,追隨這個人的話……
他握住樂道的手。
「好,我跟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