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扶桑留下了太陽金章,繼承太陽金章的巫能使用太陽的力量,被世人尊稱為太陽大巫。而在七百年前,世人對太陽大巫還有另一個稱呼,便是太陽皇帝。
以巫為統治者的皇朝傳承四百多年,巫和常人之間的對立越發嚴重,最終平民奴隸在武士的帶領下揭竿而起。面對擅長武技,結成戰陣衝鋒而來的武士,小巫和大部分巫都沒有反抗能力,大巫雖然不懼,面對天平的傾斜卻也不可能力挽狂瀾。
新的太陽大巫向平原雲氏稱臣,退居白陸大雪山。重朝始皇立大重朝,他的後人在妖魔威脅之下和大雪山妥協,在天京城修建星台,請大雪山派遣大巫,鎮守星台和皇都。
那是明奕十三年,無數巫和小巫下了大雪山,接受朝廷的任職,守護一方水土。
大重朝最後一任皇帝死在二十一年前,而直到八年前,在眾霸主之中橫空出世的樂道終結亂世,創立大安,三陸的歷史才邁入新的篇章。
活在這個年代的人們自然不知道他們將成為被翻過的一頁,赫連郁講述的故事,已經終結在女奴戰顫慄栗端進帳篷的噴香魚湯裡。
帳篷裡的黑暗把女奴嚇了一跳,神智還沉浸在故事裡的烏倫看著赫連郁輕彈手指,猩紅的光在大巫胸口的骨片上一閃而過,已經熄滅的爐火便再一次燃燒起來。
端著魚湯的女奴依然不敢進退,赫連郁道:「把燈點上吧,窗簾拉開也沒有關係。」
女奴應了聲好,一個去拉窗簾,一個端著盛魚湯的銀盤,跪坐在一大一小面前。
窗簾拉開,烏倫這才發現蘇尼塔已經入夜,飢餓中他讚歎地看著銀盤中的這條大魚。有他一條腿長,一整條浸入雪白的魚湯裡,加入了茴香和肉桂,香氣撲鼻。
「主人吩咐說,把這個給您。」女奴說,她的同伴放下了肉餅和麵餅,以及蜂蜜水果,然後一起退了出去。
烏倫已經拿起了筷子。
「等等。」赫連郁道。
烏倫瞪他,任何阻礙在他和食物之間的都是他的敵人。
赫連郁沒說話,而是拿出了混有延緩毒性的藥的酒囊,烏倫一看到這個就垮下臉,這藥腥臭而苦澀的口感真是讓人記憶猶新。
不過烏倫顯然不能拒絕,在他皺著眉嚥下藥酒時,赫連郁已經趁他不注意,把骨片在魚湯中浸了片刻。
沒有變色,大巫瞟了一眼,低聲道:「快吃吧。」
授課不可能因為夜晚的到來就暫停,女奴撤下碗筷後,暈沉沉就這樣想趴在地毯上睡過去的烏倫被赫連郁用冰塊冰醒。他一點也不期待地發現,作為老師時,大安國師表面上的溫柔就像是水中泡沫一樣很快消失。赫連郁對學生的要求可以說是苛刻的,手酸無比拿著刻刀在竹簡上刻字的烏倫想,或許是大巫是以他本人作為對比,意識不到在優秀之下還有良好這個評價,更別說及格了。
烏倫不能說是一個不好的學生,他姆媽也教過他寫字,然而姆媽不會像赫連郁這般,對橫彎鉤上那個鉤的長度都有要求。
「其實從學寫字開始就練習這個更好,」第二天休息時,赫連郁將那顆明光珠舉起來給他看,天氣晴朗,透過日光,烏倫才看到明光珠上有極細而曲折的紋路,「販賣明光珠可以說是星台,以及所有巫者的金錢來源,存儲的日光越多,明光珠的價格越昂貴,而決定一顆明光珠品質的,除了明珠的大小,還有巫的技術……比如說這個,上面的紋路錯誤很多。」
烏倫還能說什麼呢?他並非不知好歹的人,大安國師此刻的嚴格要求,顯然是為了他好。
「巫的力量來源於心,」赫連郁教他,「閉上眼睛,將心神往下沉,沉到不可知的深淵裡,那裡是巫的力量源泉,你看到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看到。」
赫連郁對這個回答並不驚訝。
「沒關係,繼續吧。」
第三天夜裡,他們又說起巫術。
「三大巫術,天地通靈,羅天萬象,扶桑明珠。通靈不需要學,因為這是成為小巫後天生便明曉的。所謂通靈,通的是遊蕩在天與地之間的風靈水靈,木靈火靈,大地之靈,鬼神之靈,巫的秉性不同,相合的靈也不同,能借用力量,才是真正的通靈之術。」
「有兩個例外,」赫連郁看一眼就知道烏倫想問什麼,「一個是太陽大巫,他們驅使日光的力量來自於太陽金章。以及黑巫,黑巫在通靈一道的天賦太弱,只能通妖魔的鬼靈,或者以妖魔屍骨為媒介,才能做到驅使天地之靈。」
「這麼說,骨頭對於黑巫來說,就像是太陽金章對於太陽大巫啊。」
烏倫道。
小孩子不過隨口一言,便再一次陷入到感應天地之靈的學習中。他沒有看到,聽到他的話,赫連郁抬起手,輕輕摸了摸被鳥顱骨遮蓋住的額頭。
***
相距瓊水蘇尼塔黑市不過幾十里的二龍山的山坡上,披著星辰跋涉的雪滿坡和十八個可憐的飛燕衛連貫進入一處隱蔽的山洞。
這幾天雪停了,天氣反而更冷,疾風颳過,像是一個碗大的雪球砸在人臉上,白日裡有太陽還好,晚上的雪山簡直不是人待的地方。
飛燕衛們沉默地在篝火上烘烤他們被冰凍住機構的袖弩,燒開雪水,一下一下在山洞裡的砂岩上磨刀,聲音迴蕩在洞穴中,聽得人毛骨悚然。
這聲音顯然嚇不到雪滿坡。
前朝的國師赤足站在洞穴外,抬頭仰望著天空,晴朗的天氣讓夜幕上的群星格外清楚,大大小小的閃爍著,彷彿是有神明以溫柔的目光注視著地上沉睡的世人。
撿柴歸來的侍官路過他身邊,正要進洞,突然聽到雪滿坡說:「一千年前,三陸的天空上是沒有星星。」
侍官只想裝作什麼也沒有聽到,進洞到篝火邊,和自己的同僚待在一起去,然而他總是不好的運氣再一次連累了他,雪滿坡回過頭,對他道:「這位大人,陪一個老人說說話吧。」
雪滿坡的確是一個老人,他已經四十多歲了,平民沒有幾個能活到這個年歲。而雪滿坡以強大的靈力作支撐,讓自己看上最多三十幾歲,卻也遮掩不了眼角悄然爬上的皺紋。
一個飛燕衛走出洞穴,接過侍官手裡的木柴,給了他個眼神讓他謹慎,然後退回洞中。
侍官只能回答:「您想說什麼?」
「你說,等我死後,會變成一顆怎麼樣的星星呢?」雪滿坡問。
這個問題讓侍官愣住片刻。
一千年前的三陸籠罩在黑暗中,天空上沒有太陽,也沒有星星,大巫扶桑和他的火化為了太陽,而這一千年裡死去的每個大巫,都化為星辰,才有了如今這璀璨的天空。
「大概是個很亮很大的星星吧。」侍官回答。
「哪有星星比太陽還亮,又哪有星星比太陽更大,」雪滿坡將視線移開,「太陽的力量,真是讓人著迷啊。」
「是吧。」侍官敷衍著。
「真想去千年前,見識大巫扶桑到底是何等人物,或是見一見太陽大巫,可惜太陽大巫那仁死在五年前,她從未踏上過中陸,我過去也未曾去過青陸,當年重哀帝要青陸獻上質子,來的為何是赫連郁,而不是她呢?」
「很可惜。」
依然在敷衍的侍官想,要是讓他們國師發現雪滿坡的企圖,這位恐怕得真的回歸冥河了,畢竟國師是為了妹妹連皇帝都打的人。
「其實我一直有個疑惑,」雪滿坡道,「赫連那仁死後,太陽金章到底落在何人手裡。」
「那仁可汗死在大雪山,太陽金章自然是在大雪山。」
「不,不不,我想,一對雙生子的天賦必然不會相差到那樣打的地步,是不是?赫連郁雖然不能成為太陽大巫,卻不代表他不能接受太陽金章。當年和我這位小師弟同在星台學習時,就已經見過他的膽大妄為,按照事理推斷,太陽金章必然是在他這個殺死赫連那仁的人手裡。」
「國師沒有殺死那仁可汗。」
沒料想到會被反駁的雪滿坡重新將視線落回在侍官的臉上。
黑圍巾遮住侍官半張臉,雪滿坡只看到了侍官的一雙眼睛,褐色的眼睛如琥珀般清澈,裡面是屬於少年人特有的不服輸。
「那我們來打個賭好了,年輕人,」雪滿坡道,「再等幾天,各方萬事俱備,太陽金章到底在不在赫連郁身上,自然可見分曉。」說完這句,他又繼續抬頭仰望群星,「我原本想讓他死在雲屏,對赫連郁而言,死前重歸故土是一件多麼好的事情啊,不過死在瓊水也不錯,距離故鄉不過一步之遙,卻再也不能返回,靈魂遊蕩在荒野,悲傷嘆息……我心裡就快活了。」
說到最後,雪滿坡的聲音已經低不可聞,侍官趁著他走神悄悄返回洞穴中,沒有聽到最後溢滿惡意的低喃。
「赫連郁死後,會變成怎樣的星星呢?」
第四天,再一次降雪了。
伴隨著奶茶,奶糕,抹了一層粗鹽的手抓肉,以及在醃製在罈子中的野菜,赫連郁對烏倫道:「今天你可以嘗試一下羅天萬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