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郁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畢竟他已經是比十歲大很多的年紀了,平民到了他這個年紀,說不定已經有了孫輩。他向天空舉起手,溫暖的日光為他的手鍍上一層白金色的邊,這隻手蒼白,沒有長開,還帶著嬰兒肥,指甲縫裡有一點淡綠色,那是在大巫帳篷幫忙時沾染上的草藥汁。
躺在草地上的他坐起來,並不意外自己的穿著是草原上常見的織錦外衫,青草和泥土的香氣充斥在他身側,染得他也一身馥郁。
「要走了?」赫連那仁躺在他身邊說,「太陽這麼好,再曬一下吧?」
赫連郁回過頭,他同為十歲的雙生妹妹和他並排躺在草地上,一頭比她人還長一些的烏髮鋪開,眉心處一個同心圓向四個方向射出火焰的圖案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她正在用野花編織花環,陽光在她手指間跳動,和花朵一起被編織。
赫連郁聽著自己說:「聽說中陸的皇帝派遣來了使臣,我想去看看。」
這句話立刻讓三十七歲的赫連郁知道,夢中重現的是他人生中的哪一段。
是……他命運的開端。
「你真的想去中陸嗎?」赫連那仁把花環棄在一邊,和赫連郁一模一樣的藍綠色眼睛不滿地看著他,「我聽父汗的巫說,你已經把大巫帳篷裡的書簡和捲軸看完啦?如果你想看中陸的書,讓商人們買來就是了,為什麼要千里迢迢跑到中陸去看呢?」
赫連鬱沉默了片刻。
小小的少年說:「有些書是沒辦法買到的。」
脾氣驕縱的草原公主很不愉快地哼了一聲,她已經被父母和周圍人寵到天上去了,只有她的雙生兄長能讓她妥協那麼一小會兒,在赫連郁被迫答應陪她去賽馬打獵偷偷去拔雲屏城第一勇士的鬍子還有給她講故事後,兄妹兩人手牽著手,一起來到王帳外面。
屬於草原可汗的王帳比宮殿更大,裡面最大的房間能容納一千人翩翩起舞,最小的房間也足夠赫連郁和赫連那仁玩一天的捉迷藏。兩個小傢伙從一處側門偷偷溜進去,躡手躡腳穿過被繡著白雕的旗幟隔開的一個個房間,花費了很長的時間才聽到他們父親的聲音。
「……王大人是說,我必須將我最心愛的女兒送到天京城去?!」
這句話讓赫連那仁瞪大眼睛,在她要衝出去之前,她的兄長拉住她的手,豎起食指在唇前,讓她安靜。
一個陌生人的聲音傳過來,這個人說話的口音有些奇怪,不像是青陸人,而且聲音特別尖利。
「陛下說,那仁公主會受到整個天京城的歡迎,大重會準備好最尊貴的一切,以及,公主殿下可以隨便挑選一個皇子,招做駙馬。」
「我不允許!」木仁可汗咆哮起來,「那是我女兒的婚事!必須由我做主!關你們中陸的皇子什麼事?!」
房間裡聲音有些嘈雜,在可汗說完話後,每個人都爭先恐後發表不同的意見,直到聲音漸漸歇息,那個有著尖利嗓子以及古怪口音的中陸使臣才再一次開口:「我想,這恐怕由不得可汗您了,五萬白甲軍已經整裝待發等候在瓊水的南側,可汗想要看到雲屏城再一次被攻破嗎?」
「但是……」
「世人皆知那仁公主的婚事代表什麼,如果公主的駙馬並非我大重皇室的人……木仁可汗,你已經向大重俯首稱臣,現在卻想著謀反嗎?」
「可是……可是……」木仁可汗聲音艱澀,「……王大人容我再想想。」
十歲的赫連郁心往下一沉。
接著他感覺到手臂被赫連那仁死死掐住。
下一刻,她把赫連郁的手丟開,沿著他們來時的路,轉身跑了出去。
赫連郁連忙追在她身後,兩個孩子在帳篷和帳篷之間穿梭,在無數驚呼聲裡,他們跑出了雲屏城。
赫連那仁摔了一跤,□轆在草地上滾出很遠,女孩趴在地上一小會兒,然後自己爬起來,雙手環膝,把臉埋在腿間。
赫連郁靠近她的時候,聽到了女孩小聲的嗚咽。
十歲的赫連郁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他在赫連那仁身邊坐下,把自己的袖子遞了過去。「莫哭了,姆媽會以為我欺負你了吶。」
「那些人,那些男人,」赫連那仁頭埋在兩膝之間,哽嚥著說,「他們明明不想娶我,他們想要的只是汗位而已。一個一個都是!露出那種假得噁心的笑容對我笑,好像他們是個英俊的勇士一樣……昭那圖,我不要嫁人,好不好?」
赫連郁愣住:「可是……女孩都要嫁人的啊?」
「憑什麼我一定要嫁人?!憑什麼我一定會嫁給天下新主?!」赫連那仁尖叫起來,「什麼好笑的預言?!這些男人,竟然想通過娶一個女人來成為天下之主……天下之主是這麼容易得到的東西嗎?!那我也去當一個好了!!!」
「可是……」
「我決定了,我不要去中陸。」赫連那仁打斷他,她回過頭,淚眼婆娑看著赫連郁,淚花下的眼神是不容置疑的堅定,她斬釘截鐵道,「如果有一天我會踏上中陸的土地,那一定是我帶領胡人大軍南下的時候!」
「但是,」赫連郁說,「你是女孩啊。」
「巫朝時,歷任太陽可汗,有一半是女的。」赫連那仁說。
但是,那會很辛苦吧,夜裡回到自己帳篷裡的赫連郁想。
他在鯨油蠟燭下攤開絲絹裁成的長長捲軸,眯著眼睛辨認上面蝌蚪大小的字。
星冕悄悄移動一個時辰的時間,赫連郁眨眨眼,發現剛才過去的一個時辰裡,他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
他默然片刻,覺得自己此刻的狀態不適合進行課業,只能把捲軸捲好,放在一邊。
就在這時候,從門簾外吹來一陣風,讓蠟燭的火光搖擺不已。
赫連郁抬頭看去,發現進來的竟然是向來對他不理不問的父汗。
木仁可汗站在門口,他看上去尤其高大,因此此刻以這種形象出現也尤其可怖。青陸的可汗一雙眼白裡滿是血絲,神智好像有些不清醒,就這樣盯著赫連郁看。
「……父汗?」站起來的赫連郁感覺自己從心底生出一股寒意來,他抑制住自己的顫抖,低下頭。
「你和你妹妹,長得真像啊。」
木仁可汗說。
「呃……畢竟是雙生子?」赫連郁猶豫回答。
「我聽說你想去中陸,想去星台?」木仁可汗又問。
過於濃重的不祥之感讓赫連郁斟酌著回答,於是木仁可汗又將問題再一次重複一遍,態度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
「我問你,你想去中陸?」
「咳咳,這個……兒子年紀雖然不是很大,但也有一顆想要出門見識見識的心……兒子也很想去看看銀果日山後面是什麼樣子呢。」
「那麼,」木仁可汗一字一頓道,「你想去中陸嗎?」
赫連郁一直低著頭,再一次被逼問這個問題,讓他忍不住抬起頭,悄悄打量自己父汗的神色。
看到的那一瞬間,他愣住了。
他覺得眼前向他投向陰影的高大身影不像是人,反而像是狼,或者虎,要不然是獅子什麼的,反正是一隻被關在鋼鐵籠子裡,只能做困獸之爭的……
……畜牲。
赫連郁連忙把這大不敬的想法給壓下去,他完全抬起頭來,和自己的父親對視,他看到對方眼睛裡的猶豫、斷絕、不捨、冷漠,以及最深處的一點點溫情和躲避。
他瞬間猜到了父汗做了一個怎樣的決定。
思考了一個呼吸,十歲的赫連郁回答:「是,父汗,我想去中陸。」
三十七歲的赫連郁跟著重複了這句話。
他想去中陸。
看看七百年的繁華古都,看看聚集無數強大的巫的星台,還有那收集天下書的繁星之間。
就算再也不能返回草原,他也只會悲傷,不會悔恨。
畢竟,在中陸,他遇到了樂道。
「樂道……」
「巫醫!巫醫!他是不是醒過來了!我聽到他在說夢話!」
三十七歲的赫連郁被樂道這個大嗓門給吵醒了。
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一張大臉佔據了他整個視野範圍,因為距離太近,讓這張他本該熟悉的臉看上去陌生無比。
兩個人大眼對小眼片刻,樂道被人拉開,這個時候赫連郁看到烏倫趴在他床邊,正在一抽一抽地哭泣著。而他自己躺在鋪著羊皮的柔軟矮床上,四面八方擠滿了腦袋。
「您終於醒啦!」比樂道嗓門還大的全羅秋吼道,這位老漢看起來,下一刻就要哇的一聲哭出來。
赫連郁眼角抽搐,他懷疑自己可能差點回歸了冥河,然而他詢問醫治他的巫醫——巫醫正致力於趕走帳篷裡除了他和他的病人之外的每一個人——得到的回答竟然只是寒氣入肺,小小風寒,引發了熱病,外加過於疲憊了而已。
「您得好好休息,」模樣更像屠夫的肥胖巫醫晃蕩著酒罐,裡面是泡了藥草的姜酒,在赫連郁昏迷的時候,巫醫讓樂道用這酒把病人的全身擦了一遍,現在赫連郁醒來了,那麼就可以自己喝了,「比較苦,要加蜂蜜麼?」
赫連郁搖搖頭,接過酒罐,一口灌了下去。
巫醫拿回酒罐,說去看看骨頭湯燉好沒有,離開了帳篷。
這讓還有很多問題想問的赫連鬱閉上嘴,好在下一刻,那個把他吵醒的人偷偷摸摸掀開了門簾。
「還行?」樂道一屁股坐在床沿,握住赫連郁一側的手,「能不能別嚇唬朕了?小心治你欺君之罪啊。」
赫連郁盯著兩人雙手的連接處,樂道眼珠轉動,輕輕哼哼,就是沒放手。
大巫只能懶得管他了。
「我睡了多久?」
「不久,」樂道豎起一根手指,「就一天。」
大巫隨口問出第二個問題:「這是哪裡?」
「哦。」皇帝陛下笑了起來。
他說「是你最想去的地方,青陸,雲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