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句話的時候,赫連郁彷彿黏在那些拜日教巫女身上的視線終於收回來。
他和樂道交換了一個眼神。
幾日前,圍攻赫連郁的分別有亡國聯盟的雪滿坡,妖魔龍鯉,以及被巫藥驅使的胡人士兵。
那些胡人士兵無論是魂靈還是軀殼都不存在世間了,但他們還留了些別的東西,使用過的鐵矛,鋼刀,以及長弓和弩箭。如今可不是戰亂尚未結束的時候,樂道稱帝后不久,就建立起軍械所,歸屬少司馬管轄,優秀的鐵匠以在軍械所工作來免除一戶人的勞役。這是讓人羨慕的好工作,基本上所有的鐵匠都在軍械所留下了名字,朝廷借此控制他們。
民間當然會有刀劍在市場流通,但那都是小筆小筆的,一個鐵匠一季賣出去的不超過十把,想要通過零散匠人獲得足夠武裝數千人數萬人的盔甲刀劍,在大安朝只算是痴心妄想。
那麼……赫連郁見到的走私,就真的很有趣了。
「那些軍武都是統一樣式的。」樂道說,「朕的大巫,你覺得它們會是從哪個軍械所裡流出的呢?」
「我現在連你設立了幾個軍械所都不知道。」赫連郁面無表情回答他。
樂道訕訕,赫連郁視線抬起,掃過這人一眼。
他語氣輕輕,語氣就像是說天氣真好一般,道:「這幾天,你不可能什麼事都沒有做吧?」
皇帝陛下真想說自己除了思考怎麼和他的大巫一起出門玩外,別的什麼事情都沒管。不過在這句話脫口而出前,他隔著薄紗感覺到了赫連郁打量的眼神。
他在試探我,皇帝想,他想試探我的態度改變了多少。
「嗯,樂省的幾個下屬替朕跑了幾趟腿,他們是從左川關守軍來的為何那麼晚開始查的,」樂道說,「我離開皇都城前,調動守軍的軍令就已經下了,連我都通過一路上飛燕衛留下的情報正好趕到戰場,那群守軍竟然在最後一刻才到,嘖嘖嘖,幾年前殺了一批人,看來還不夠。」
樂道說最後一句時是笑著的,但是連風靈都感覺到了他身上的煞氣四溢。
赫連郁默默翻動那些提前佈置好羊毛氈火爐的人——這個人應該是樂省——留下的竹編箱子,裡面果然有一對杯子,他倒上水,推倒樂道面前。
皇帝陛下默默盯著白瓷小杯中蕩漾的水,接過像喝酒一樣一口悶下,同時嚥下的還有渾身煞氣。
他放下杯子,兩人對視。
「其實,」他話鋒一轉,「我還有一點事沒有告訴你。」
「說吧。」赫連郁給自己倒水。
「那天你昏迷,我抱起你,有封信從你袖袋裡掉了出來。」樂道說。
赫連郁聞言有點懷疑他的信到底是從用什麼方法掉出來的。
「我順手打開看了,因為寄信的那個人約你在雲屏,我想見識見識他佈置了什麼殺招,所以才帶你一起來雲屏。」
赫連郁挑眉道:「不然呢,你難不成還會因為想帶我回故鄉看看才來的?當時的情況,怎麼說去左川關都更好啊。」
說完大巫側過頭,好似沒有聽見皇帝下面那一句低聲喃喃。
「……如果你想去雲屏,我一定會和你一起去的。」
起風了,冰涼的微風從北向南,正是赫連郁記憶中來自銀果日山的風。很多年前,他常常這樣躺在草地上,仰望著天空,然後閉上眼睛,那個時候,那仁常常和他並排躺著,女孩會輕輕哼著歌。
他真的往羊毛氈上一躺,眯起眼豎起耳朵,遠處聚集在一起的拜日教信眾,一個或是兩個,唱起豐收的歌來,傳到赫連郁耳中時,已經破碎得只剩下隱約的音調。
那是熟悉的調子,怎麼唱的來著?
樂道厚重的聲音低沉著哼哼:「誰謂爾無羊?三百維群。誰謂爾無牛?九十其犉……」
皇帝陛下只會唱著兩句,赫連郁在心裡為他接上。
……爾羊來思,其角濈濈 牛來思,其耳濕濕。
赫連郁很快睡著了。
大巫尚未發現,使用太陽金章對他身體的損害,比他想像得還大。
樂道輕輕哼著歌,目光一瞬不動,盯著赫連郁眼下的青黑和這幾年陡然削瘦的下巴。
半晌後,他給赫連郁蓋上薄毯,然後用斗笠遮住他的眼睛,好讓太陽不至於打擾他愛人的歇息。
「誰謂爾無羊?三百維群。誰謂爾無牛?九十其犉……」
雲屏城中央的金帳,熏香從瑞獸香爐中升起,胡女彈撥著琵琶,樂聲猶如浮冰相激,玉珠相碰,她唯一的聽眾用手給他打節拍,顯然興致很高。
驀地,胡女靜下動作,樂聲戛然而止。
是另一個人進來了帳篷,來人赤足,腰間掛著一串銅鈴,一頭捲曲褐髮編織成粗粗的麻花辮,他的膚色像是黝黑的銅幣,方正的臉上一雙星眸炯炯有神,鋒利似刀鋒,讓所有和他對視的人都下意識移開目光。
雲屏城大巫帳篷的主人,今天也來拜訪城主了。
「阿日善,」躺在矮榻上的雲屏城城主說,「今天是有什麼事情嗎?珠蘭好難得給我唱這首歌呢。」
阿日善蹙眉瞪眼:「城主,阿日善想,現在並不是聽歌的時候。」
在金帳的另外一個房間裡,這些天已經被刻著字的羊皮牛皮堆滿了,服侍的人不得不打開另一個房間,存放這些羊皮和牛皮,冬祭的事,年前圍獵的事情,上報給大安皇都城那邊的文書,全部需要城主一一處理,再發給節度使。
「那些阿日善去處理吧,」雲屏城城主說,「我實在沒什麼精力啊。」
雲屏城城主的模樣看上去,並沒有說謊話。
他是一個還算年輕的男子,或許曾經有過英俊的相貌,不過現在已經不存在了。乾枯如草頭髮下只能看到高高聳起如兩座山峰的顴骨,慘白的皮膚包裹著他,讓他看上去比起活人,更像是被黑巫處理過的骨架。房間裡擺放著三個火爐,這人蓋著棉被和皮毛,依然顫抖得像是光著身子站在冰天雪地裡。
「城主,今天太陽很好,你可以出去走走。」阿日善說。
「哦,那真是那仁的恩賜啊,」城主說,「可惜我走不動,阿日善代我去走一走吧。」
青陸的巫眉毛上方,皺起的三條褶紋如峰谷一般凹凸不平,他這個樣子簡直可以嚇哭小孩了,所以在被他瞪一眼後,唱歌的珠蘭立刻起身,抱著琵琶向巫行了一禮,小步退出了金帳的這個房間。
「我的巫,」雲屏城城主深深地,像是他下一刻就要死了一樣地,呼出了一口氣,阿日善覺得這口氣息似乎帶著冥河冰寒的水汽,「到底有什麼要緊的事情,不能明天再說嗎?」
阿日善往前一步,跪在矮榻前。
中陸的巫,就算是見到皇帝,也無需行跪拜禮,畢竟巫們當年都是被皇帝從大雪山上請下來的,然而那個時候,青陸因為貧瘠和寒冷,只是無人關注的小角落,幾個部落殺來殺去,巫對於部落的首領而言,不過比女人珍貴一點。就算後來受中陸的影響,巫的地位依然在首領或可汗之下。
阿日善保持著半跪的姿勢,先是握住城主的手,他為城主比幾日前更加的瘦骨嶙峋和冰冷而深深地皺眉,然後把手塞回被子裡。
「您可能不知道,三天前的夜裡,蘇尼塔的黑市出事了。」
「遲早會出事的吧,」城主氣息奄奄地說,「從古至今,蘇尼塔黑市都處於搖擺不定的天平上,如今這天平終於打翻啦。」
「那一日黎明時,有早起的牧民看到蘇尼塔升起了一個太陽,就像那仁女可汗過去彰顯她的偉力一樣,然後,左川關出動了一半的守兵,並且青陸的商人們都沒有回來。」
「沒什麼好驚訝的,」城主依然有氣無力,「如今會在蘇尼塔鬧事的,絕不可能是中陸人,既然是青陸人惹事,左川關會扣下商人們,是常理。你再等幾天,商人們就會自己回來了。」
阿日善將自己的頭埋在矮榻下,應是。
「那麼,還有別的事情嗎?」城主問,「如果沒有,可以替我將珠蘭叫回來嗎?」
「還有一件事。」阿日善說。
「快說吧。」
「大安的皇帝和國師……」
「怎麼,他們終於要大婚了嗎?」
「……不,不是大人,大安的皇帝和國師,似乎此刻就在雲屏城。」
雲屏城外的小河河畔。
赫連郁萬萬沒想到,自己一覺竟然從晌午睡到了太陽即將沉入西滄海。他睜開眼時,看到的是紅彤彤的雲霞,它們好似奔馳的馬群,從天的北邊,奔向天的南邊。
今晚就要變天了,赫連郁想。
「你做了什麼夢,」他身邊的樂道伸了個懶腰,問,「中間我見著你哭了。」
赫連郁怔怔望著樂道。
他沒有夢到那仁,出現在他夢裡的,是眼前這個人。
「是好夢,」他輕聲說,「歡喜得我哭了。」
樂省不知何時來過,留下了食材,皇帝興致頗高地忙碌起來,讓赫連郁久違地嘗到了他的好手藝。
吃完後,赫連郁喚來一個小小的水靈,在八爪魚模樣的水靈嚶嚶嚶地哭泣中,指揮它將餐具都洗乾淨。
太陽已經沉入西滄海,樂道站起來眺望,「雲屏城城門沒關,果然今日要舉辦祭典,我看到拜日教的祭台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哈!」
赫連郁:「唔?」
樂道的語氣聽上去興致勃勃。
「我看到搞愛情占卜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