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不鬧出什麼事跑掉,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特別是在青陸大巫帳篷的主人,阿日善的眼皮下。
阿日善雖然是大巫帳篷的主人,但他並不是大巫,除去不知道死了沒有的雪滿坡,天下大巫只有三個,大雪山的壺藏,大安國師赫連郁,南疆毒巫西永。
那仁曾是巫朝分崩離析後,唯一身兼王帳與巫帳權柄之人。她在的時候,阿日善在巫帳的地位僅在她之下。她死之後,阿日善自然當仁不讓地接過巫帳的權柄,或許王帳的權柄也一起接過了。
但是他在青陸,並非多受歡迎的人物。
究其原因,則要說起五年前中陸青陸的大戰。
大安和初三年,大雪山發出召令,召集所有大巫前往大雪山,當時南疆尚未出現新的毒巫,雪滿坡據說已死,大巫早霜再一次失蹤,應召令前往大雪山的,只有赫連郁和赫連那仁。
和初三年六月,大雪山傳出消息,赫連那仁死亡。而赫連郁渾渾噩噩離開大雪山後,才發現,樂道正帶著三軍凱旋而歸,戰敗的胡人以阿日善為代表投降,中陸和青陸的戰爭,已經……結束了。
他沒法指責樂道什麼,無論是中陸還是青陸都經不起戰爭的壓榨了,既然有機會打敗對方,當然不允許放過,如果是赫連那仁得到這樣的機會,同樣會這麼做。
這兩個人,都是為王之人。
但是赫連郁並非王者,他有凡人的私心。
處於臣子的立場上,他不能責備,但處於兄長的立場上,他無法看阿日善順眼。
就像青陸的人,看待他一樣。
這樣想的赫連郁順利和樂道一起擠入人群中。
「又冒出來一隻。」樂道說,同時用他肌肉結實的手臂擋開一個摔倒在他身上的人。
天空上的巫者們也發現了,他們想要向新的半魔投擲下火焰或者雷霆,卻礙於和半魔們擁擠在一起的人群,除非他們想要把本該被他們救助的百姓和妖魔一起烤成噴香的烤肉。
就在他們的猶豫間,又有三四個好端端的人突然長出不屬於人的肢體。
雲屏城大巫帳篷的主人,阿日善皺著眉拉來一個天地之靈是土屬的玄龜的巫者,他指向下方螞蟻一樣的人群,命令道:「把這些人的腳變成石頭。」
「什麼?!」
「快做!」
被阿日善拉住的年輕巫者露出一個要哭不哭的神色,他張開五指,小巧玄龜站在他手心上,向下方噴出土黃色的風。
所有人的腳和大地連在了一起,動彈不得,人群以為巫者們要放棄他們,痛哭流涕中發出了惡毒的咒罵。不過阿日善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那些半魔們只不過被石化的風僵住片刻,就脫離了大地的桎梏,它們發現身邊的食物沒有逃走,於是十分欣喜地伸出了爪子。
沒有被石化的樂道壓低聲音對樂道說:「青陸阿日善唯一的優點就是果決。」
赫連郁在他懷中,點點頭,手裡已經準備起萬一情況失控時釋放的巫術。
兩人交談時,另一個年老的巫者終於能抓準目標,放開了他的羅天萬象。
半魔們疑惑地歪過腦袋,它們發現食物與他們的距離突然又被拉遠了,被妖魔之血控制的大腦無法理解這種變化,它們發出嬰兒哭泣一般的怪叫,拚命伸長手臂,卻發現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它們被一股力量拋到了空中,在它們達到臨界點的時候,巫者們向它們釋放火焰和雷霆。
「會有效果嗎?」樂道問。
「不,不會,」赫連郁看著之前那只在火焰中被燒得只剩下黝黑骨頭的半魔,此刻那黝黑的骨骼上正覆蓋起一層緻密的血管,「只有陽光……或者扶桑明珠之術,將明光珠中的太陽一起釋放出來才行。」
樂道:「那你覺得這些人會準備這個嗎?」
赫連郁:「不會。」
所有的巫都會扶桑明珠之術,這個巫術能把太陽的光輝禁錮在玉、珍珠或寶石裡,或者別的力量也行,然後把這些當做護身符販賣,對於凡人來說,這東西能威懾妖魔,不過對於巫者而言,扶桑明珠除了能換取錢財外,在戰鬥中還不如羅天萬象好使。
哪怕是赫連郁自己,幾天前他施展扶桑明珠時用的原料,也是來自於那位變成石像的商隊主人。
皇帝和大巫說話的時候,那些半魔們已經被燒成灰燼和黑骨,一個巫者放出一道風,將這些殘骸聚攏在一起,隨便找了空曠的地方放下,他選的地方是拜日教的祭台。
這人的任務完成得非常好,一點灰塵也沒有漏下。他鬆了一口氣轉過身,正好面對祭台下拜日教巫女充滿怨毒的目光。
他意識到自己可能做錯了事,「抱歉,請問……」
話沒說完,一道過於巨大的黑影將他籠罩在下面。
這個人顫慄著回過頭,發現剛才被他們殺死的六隻半魔融合在一起,殘骸重新凝聚成一個身體,有六個人那麼高,也有六個人那麼寬,一拳下來,可以把它下方的巫者打成肉餅。
赫連郁放出了一個看不見的鐵球,不過有人動作比他更快。大巫眯起眼,看著那些祭台下的拜日教巫女舉起銀鏡,鏡面反射出太陽的光輝,遇到陽光的半魔就像冰雪遇到太陽,伴隨惡臭,滋滋作響著融化。
那個年輕的巫屁滾尿流逃離了祭台。
「啊哈,」樂道說,「竟然還挺能幹?」
「她們是小巫,」赫連郁說,「那些日光是提前封存到銀鏡中的。」
「聽上去像是她們提前做好了準備似的。」樂道說。
赫連郁瞥了樂道一眼,發現他手指敲打著刀柄,像是隨口開玩笑說的一樣,不過赫連郁知道,樂道已經對這個看上去像雪白蓮花一樣美好的拜日教產生了懷疑,一個皇帝對窺竊他江山的賊是很敏感的,能掌控人心的宗教本來就是惹人注目的東西。
落在祭台上的阿日善也是一樣的想法。
「我不記得你們,」他說,「你們是野巫?來到雲屏城沒有去大巫帳篷報導嗎?」
「大人,我們不是野巫,」為首的巫女,就是將紋章紋在胸口的那個回答道,「我們屬於尊貴無比的太陽。」
「太陽可汗?」阿日善皺起眉,「她已經死了。」
「不,不是那仁可汗,不過我們也尊敬她,我們的主君是天上的太陽。」
哪怕現在是夜裡,阿日善也下意識往天空看了一眼,片刻後他反應過來,「我沒聽說過這種說法,你們等會去大巫帳篷報備一聲。」
他轉過頭,「把這些灰燼收拾收拾,帶回——」
話沒說完的阿日善和拜日教的巫女們又一次面對,從地上灰燼里長出來的半魔。
原來是一開始就被燒死的那隻半魔竟然悄悄爬到同伴的灰燼中,和它們融為一體,新生的半魔已經完全看不清它曾是個凡人時的模樣,死亡似乎會讓它的力量變得更強,他站起來的時候,所有人都不由屏住呼吸,生怕下一刻被挑選為進攻的目標。
唯有兩個人不是如此。
樂道:「耶?真的又融合了。」
皇帝陛下的語氣像是見到新奇玩具的小孩子。
出手把那隻還在偷偷摸摸重生的半魔送到灰塵中的是赫連郁,他打量那些巫女的神色,其中幾個,臉上的懼怕之情不似作偽,除了那個領頭的,她像是看到什麼不可置信的事情,漂亮的眼睛瞪得渾圓,瞧瞧再一次爬起的妖魔,又瞧瞧手中的銀鏡。
樂道捏著嗓子給她配音:「怎麼會~事先的計畫不是這樣~」
赫連郁嘴角抽搐。
不過領頭巫女的表情也能解釋成另一種驚慌,剛才她們似乎把銀鏡中的所有力量都放了出去,就算還剩一絲,也只是聊勝於無。
「如果我是設計計畫的人,」樂道說,「計畫的目的,應該是凸顯拜日教的力量,和大巫帳篷的人爭奪人心。你看,就算大巫帳篷的人也殺死不了這些奇怪的妖魔,但是拜日教一出手,就乾淨利落地解決了,簡直值得人賦詩一首啊。既然要乾淨利落,把所有的陽光放出去也不奇怪,不然聰明人都知道要留一手以備不時不需。」
「大巫帳篷的巫者燒燬半魔後,只要不是傻子,就一定會把灰燼收集,而祭台是這附近唯一高於地面且開闊的地方,甚至有足夠的火把照明,所以大巫帳篷的巫者首選的地點就是那裡。她們不是不聰明,只是對自己的計畫太過自信,沒有防備意外罷了。」赫連郁說。
「也就是又蠢又驕傲,嘖嘖,」樂道推了赫連郁一把,「來吧,在她們補救之前,真正的救星必須登場了。」
「我說了——我不想見到阿日善!」
壓低聲音咆哮的赫連郁被推出了人群。
和過去的無數次一樣,皇帝陛下還是達成了他的目的,赫連郁和阿日善對視了一眼,就算帶著斗笠,但他確定阿日善還是認出了他。
赫連郁按揉眉心,轉而看向祭台上的半魔。
他抬起手,對著半魔放出風幻化而成的鎖鏈,柔軟又連綿不絕的力量將半魔捆成了一個肉球,風靈發出咻咻聲,似乎覺得這個遊戲很有趣。
所有人都震驚看著赫連郁,就像看著從天上掉下來的救星,除了樂道。
「這個東西可否交給我研究?」扶著斗笠的赫連郁對阿日善說。
阿日善沉默打量這個陌生又熟悉的人,半晌後回答:「希望阿日善能和殿下一起進行這件事。」
「當然。」
事情好像不會再發生變化了,終於鬆了一口氣的巫者們解開了百姓們的石化,他們治療受傷的人,讓那些人回雲屏城裡自己的家去。
赫連郁小心觸摸變成肉球的妖魔時,拜日教的領頭巫女眼神一刻不離地盯著他。
「阿日善大人叫你殿下?你是……」她沒法說出那個讓她恐懼的名字,於是指著妖魔道:「是你幹的吧!你這個與妖魔為伍的黑巫!把這些無辜的人變成這幅可憎的模樣!」
還沒走的百姓紛紛回過頭看他們。
走到赫連郁身邊的樂道瞥了她一眼,慢吞吞地開口,他的聲音正好比這個領頭巫女大上一絲。
「在變成妖魔之前,這幾個人好像接受了拜日教巫女的賜福?」
領頭巫女想要反駁,卻被赫連郁一個隱晦的手勢封住了嘴,這讓她看上去像是默認,人群頓時嘩然起來。
阿日善讓趕到的守兵打暈了巫女們,失去意識的巫沒法再使用他們的力量,守兵帶走了她們。而阿日善回過頭,向樂道提問。
「您看到這些巫女對妖魔做手腳了?」
「不,」樂道理所當然道,「這必須是亂說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