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前,樂道,赫連郁,還有壺藏,三人商量如何應對妖魔千年裡一如既往矢志不渝地要把太陽從天上搞下來,他們討論出的方法,是強行給太陽升格。
或者說,這本來是壺藏大巫一直都有的想法,只是他得到這個靈感的時候,已經一百多歲,自認年老體衰,只能將謀劃好的方案留在真實之間,待後人啟封。他卻沒想到自己卻又活了五十多年,在風起雲湧各種英雄亂世終末之時,找到了他認可能操作太陽升格儀式的人。
壺藏大巫這個說法一提出,立刻得到赫連郁的響應,兩個大巫在一邊飛快的討論,用的那些詞彙陌生得和一邊旁聽樂道覺得身邊一大一老和他不是一個世界裡的。
但是樂道畢竟是皇帝。
他只需要知道成功後的結果就可以了。
雖然還是有些疑慮,但是樂道很快做出佈置。同時舉行兩個儀式,用羅天萬象的儀式遮掩太陽升格儀式,正是他出的主意。而就像他以往各種異想天開的主意一樣,赫連郁是當仁不讓的執行人。
一刀斬下去的時候,赫連郁竟是難得感覺到緊張。
但表面上完全看不出大巫哪裡有半分緊張,他動作乾淨利落,旁觀的巫們尚是在瞪圓眼睛張大嘴巴,聲音都還沒有喊出來,那牽引之線就輕飄飄地斷成了兩半。
所有人都茫然了片刻。
赫連郁抬起頭,看著半截絲線一閃而過,就像踏青時小童們放的風箏,飛上了天空。
不久前,天穹半邊被滾滾黑雲覆蓋,一邊卻還是晴空萬里,這一刻,半邊晴空萬里也開始黯淡,一開始人們還以為是黑雲又壓過來幾步,待見到太陽邊緣的黑影,才曉得竟然是日食開始了。
赫連郁並不慌張。
這是一開始就算計到的結果,他合上眼簾,穩穩地張開雙手。
掛在他胸前的鳥顱骨顫動起來,被赫連郁強行關在其中的風靈探出了一個頭,因為被拘禁而心情尤其不好的它飛了出來,力道輕輕重重拽著赫連郁鴉羽般的長髮在狂風中飛舞。銅鈴叮叮聲裡,大巫安撫住它,用手一指,下達第一個命令。
風靈把周圍的巫們都甩出去,它淡化在風中的青色長羽纏繞住天盤,繞圈飛的時候帶動大大小小黃銅圈一起轉動,在赫連郁的操縱之下,每個黃銅圈轉動的速度都不同,而代表星辰的球體在轉動中變成模糊不清的虛影,越來越快,直到整個天盤因為這個速度發出了支撐不住的呻吟。
赫連郁又一次睜開眼。
天盤轉動的呻吟在睜眼的那一瞬間就離他遠去,更別提在風聲裡變得模糊不清的人聲。大巫身周萬籟俱靜,因為他正身處於混沌的黑暗裡,在他周圍,無數的星辰溫柔地閃爍,其中有一顆最明亮,最耀眼,最碩大。
——是太陽。
太陽裡,有模糊的影子展開雙翼,赫連郁和對方的三隻眼睛對視片刻,本著尊老愛幼的原則,首先低下頭,對這只目測年紀大於一千歲的老鳥行禮。
「我想您知道我想做什麼,」大巫說,「如果您不反對,嗯,反對也沒用,那麼我們開始了。」
不知道算是個光球還算是只老鳥的太陽默然不語,赫連郁當它不反對了,不多做遲疑,開始動手,合攏的手心處,那一枚尚沒有消耗掉的妖皇之羽如火焰一樣閃爍。
他低聲吟唱著:「太陽啊,上升啊太陽。」
***
扶桑樹下,所有人眼睜睜看著天盤旋轉速度越老越快,其中赫連國師的身影完全被覆蓋。
天上的太陽已經消失了一半,無論是凡人還是巫都能清楚的看到有什麼長著翅膀的東西想要從光球裡掙脫,就像是一隻雛鳥要破開蛋殼。扶桑樹下的巫們僵著身體,不敢動,生怕等一會兒有什麼事要用到他們,而外面的轟鳴和慘叫,刀劍相交或雷霆閃爍的辟裡啪啦聲卻也無時無刻不在勾引他們的思緒,只能清醒的意識到自己的同伴們正在生死場上廝殺,而他們卻什麼都不能做。
所以在聽到虛影裡隱隱約約傳出來的吟唱時,他們不假思索跟著重複。
「扶桑啊,上升啊扶桑!」
「太陽啊,上升啊太陽!」
「轟——!」
大卜官被摔進這片被扶桑樹籠罩的深谷。
戰線終於還是被推進到扶桑樹周圍,群魔,巫,武士,混戰在一團,拚命抵抗妖魔們前進的腳步。而妖魔們根本不想和它們眼中的小甜餅糾纏,作為妖魔,它們能感覺到近在咫尺的,如今屬於太陽,過去屬於妖皇的力量。它們長大嘴巴,口水橫流,什麼也不顧,滿心滿腦只想把天上的太陽拽下,將那個火球吞噬。
妖皇的血脈或許重要,但與之相比,吞噬太陽成為妖皇的誘惑更大。
樂道帶著南淵海妖王的一隻手臂一起在半空中翻滾,轉身,然後落在地上,正好落在站不起的大卜官身邊。他把那隻斷口尤其平滑的手臂往邊上一丟,回頭看看轉成虛影的天盤,又看看全神貫注吟唱,根本不管周圍打成什麼樣的巫們,頂著南淵海妖王要剮了他的視線,跟著念了一句。
「扶桑啊……」
「……上升啊扶桑。」
他腳邊人事不省的大卜官呢喃。
樂道瞥了這個交談過幾句的卜巫一眼,頓時一愣,他這人經驗多眼神又毒辣,一眼就看出大卜官馬上要不行了。
皇帝陛下的手指顫了顫,伸手替大卜官合上不瞑目的雙眼。
等他做完這件事,太陽已經失去蹤影,天幕徹底陷入了如夜的漆黑中,妖魔們在黑暗裡發出興奮不已的狂嗥,不再被日光壓制的它們愈戰愈勇,一頭妖狼首先突破了戰線,它張開喉嚨吐出腥臭的氣體,帶著一身血肉向轉成虛影的天盤撲去,妖魔們咆哮著為它加油,直到一道刀光從黑暗裡閃出。
妖狼的頭顱□轆□轆滾落在地,被狼血噴了半邊身體的樂道冷眼看著妖魔們,語氣輕柔得異常。
「能把你們一網打盡的機會,」大安皇帝眼角看著被他斬落一臂的南淵海妖王,笑容猙獰放狠話,「可真是不常有啊。」
同一時刻。
陷入黑暗裡的並非大雪山一處,和初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申時一刻,三陸都失去了照耀的太陽。
皇都城,星台。
暫代國師職責的巫樂青桂和星台大大小小的巫們一起跪坐在廣闊的門廳,數百隻蠟燭放出光輝,照耀著這些稚嫩的面龐格外寧靜。
大安立國後才成長的新一代們,低聲吟唱著和大雪山他們同僚口中一樣的話。
「扶桑啊,上升啊扶桑。」
「太陽啊,上升啊太陽。」
中陸,蒼龍山下的小村莊。
約摸七八歲的男娃娃踉踉蹌蹌跑回自己的家。
「娘親!娘親!」他大叫,「天上的太陽不見啦!」
「啥?」在黑燈瞎火的爐灶前準備晚飯的女人頭也不抬,「扶桑大人和你開玩笑呢,乖乖玩去啊。」
青陸雲屏。
面對日食而驚慌不已的草原男人和女人們走出帳篷,跪在枯草地上,五體投地,向北方大拜。
巫帳中的巫敲打青銅大鐘,和他們一起大聲呼喊。
「那仁保佑!扶桑保佑!平安喜樂!平安喜樂!」
「鐺——!」
「扶桑!」
「扶桑!!」
「扶桑!!!」
大雪山,身處旋轉天盤虛影籠罩的狹小空間,魂靈卻飄蕩在天穹上的赫連郁微微一笑,將手中那一枚長羽送到千年前的妖皇面前。
他壓低聲音,又念了一次:「扶桑啊,上升啊扶桑。」
這彷彿是最後的一錘定音,曾經屬於妖皇的光羽,不,不能這樣稱呼,應該說,千年中在眾口相傳中被重複一次又一次名字的太陽金章迸發出灼目耀眼的光輝。整整一千年裡,億萬生生死死的人每一句的呼喊,剛才那一刻裡,驚慌失措的人們每一次祈求保佑,都帶著那個名字。僅僅呼喊名字的力量小如一滴雨水,但是億萬滴雨水匯聚在一起,能成為河流,成為大江,成為一望無際的汪洋。
汪洋般的信仰狂喜地向著太陽奔去,和它水乳交融,直到太陽的力量到達一個臨界點。
但這不夠,到達臨界點不夠,赫連郁眨了眨眼。他需要的是能突破這個臨界點,將只是妖皇之骨以及千年裡每一代太陽大巫投入進去,才熊熊燃燒的火球,變成這個世界的一部分,變成力量的規則的一部分。
這樣的太陽,再也無需扶桑樹作為標竿,亦無需獻祭,就能從大地上所有人心中信仰裡汲取力量,永恆地運轉下去。
為了做到這件事,赫連郁必須觸碰到太陽的核心。
大巫往前走了一步。
他的袖角觸碰到翻飛亂舞的火星,彷彿是一片油脂一樣迅速燃燒起來,撲面而來的熱浪無情炙烤著大巫的身軀,剝下他的衣衫,燒斷串起十萬魔骨的金絲,魔骨中封印的妖魔魂靈發出無聲的嚎叫,它們試圖逃跑的結果是連前往冥河的機會都失去了。
但這些大巫彷彿都感覺不到,無論是疼痛還是酷熱,都被理智給壓制下去。
又往前一步,赫連郁已經能看到被拘禁在太陽之中,不能散去的魂靈們。
其中有一個魂靈顏色最鮮豔,模樣與他相近。
赫連郁向她伸出手。
「歡迎我進去吧,那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