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他果然死了?」
飄蕩著大霧的皇都城清晨,內城靠近禁宮的一座大宅院,主人書房裡的九枝燈上掛著厚厚燭淚,九支雪白的鯨油蠟燭中的八隻都燃盡了,唯有最後一隻的火光還將熄滅未熄滅,勉力照耀昏暗一室。
太宰羅齋已經帶好頭冠,身著朝服,卻沒有去趕赴禁宮朝會。佝僂老人雙手負在背後,以九枝燈為中心,圍著書房繞圈。
「沒有屍體?」他責問自己的侄子,「甚至沒人見到過程,你這麼確定陛下死了呢?」
羅齋的侄子穿著鬼梟衛的灰衣,腰間短劍的劍柄上卻沒有編號,也不知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鬼梟衛。他跪在下方,低著頭道:「信鷹來自大雪山,在那樣的雪崩中,常人絕不可能活下去。」
「被我們算計的那幾位,哪一個能稱為常人?!」
太宰大人皺著眉將寫滿小字的絹布丟在桌案上。
「話是這麼說,」他的侄子不慌不張道,「昨夜升起的那星辰,天下之人皆能見到,而普天之下,又有誰死後能在天空升起那樣巨大可比日星……並且形狀古怪的星辰呢?」
親眼見到初生之月的羅齋沉吟。
他撫摸灰白的鬍鬚,道:「國師已死,確無疑問,那麼陛下……」
侄子回道:「據言當時情形,國師大人為主持儀式已經力竭,陛下同樣是精疲力盡,太宰大人您早已料算到陛下和國師在大雪山會露出這種破綻,讓屬下收買鬼梟衛小隊,又和雪滿坡大巫聯合,雙方共布殺局,大人應該對自己的謀劃更有信心才是。」
「不,」羅齋向自己的侄子擺擺手,「你不懂……那麼多年了,那兩個人闖過多少殺局,反將佈局者一軍……真的死了?簡直像做夢一樣……」
「但是,國師若是死了,陛下怎麼可能會活下去呢?」他的侄子說。
「哪有這種說法?」太宰皺起眉。
「這些天皇都城裡一直在傳啊,」侄子說,「國師不滅,陛下不死,只要滅了國師,陛下豈不是不死也得死,要小侄說,陛下再如何,也不是那些有著鬼神莫測手段的巫,凡人的血肉之軀,終會化為白骨,叔父無需太過擔憂。」
「……你依然沒滲透進飛燕衛麼?」羅齋突然問。
羅家侄子一愣。
「樂省御下頗有一套,」侄子面上露出嫉恨的神色,「也不知道他許了那些燕子們什麼好處,一個個忠心耿耿,我原本想設計一隻燕子小小違規,卻沒想到那隻燕子拼著自己折斷雙翼,也不願落在手柄,呵呵,樂省這樣又如何?」侄子冷笑,「陛下殺了他父母,怎麼可能留一個和自己有殺父之仇的人繼承他的天下?」
侄子說完這句話,抬眼見到自家叔父死死盯著自己,立刻明白自己神色太過得意忘形,慌忙又一次低下頭。
「廢物。」羅齋罵道,他將案桌上一份捲軸打翻在侄子面前,捲軸的絲帶散開了,□轆□轆滾動著露出其中的內容,他的侄子掃了一眼,意識到這是飛燕衛帶回的大安皇帝好幾日前下的密旨,以羅氏的力量,在密旨在朝會上宣讀之前,他叔父就能收到抄錄本。
這恐怕是樂氏皇帝的最後一份旨意了,侄子輕蔑地想,然後低頭去看內容。
「……怎麼可能?!」
只看了幾個字,羅齋的侄子便不敢置信地驚叫。
「陛下竟然要求大臣們準備冊封太子的儀式,待他從大雪山回來,選取吉日便冊封樂省為太子,這些年那樂氏的獨苗可謂戰戰兢兢,哪怕是我也挑不出他一絲錯來。」
「可是……」
「別廢話了!」羅齋看了看日冕,意識到時間距離朝會開始不遠,他甩袖推開了書房的門,以後腦勺對侄子道,「起來吧,這場大戰還遠遠未結束呢。」
話音落,大安的太宰看到了遠遠沿著迴廊向他款步而來的人。
羅齋眼前一亮,低下自己的頭顱。
「陛下!」他道,「逆賊樂氏赫連氏以及小人雪滿坡已按計畫伏誅,請陛下耐心等待幾日,您的登基典禮,很快就能舉行了!」
「羅氏從來都是平原雲氏的肱骨忠臣,」來人道,「這短短幾日,朕還有什麼等不了的呢。」
清晨淺薄的日光下,雲隨意謙遜地扶起羅齋。
他眼底掩飾不住狂喜,不知是聽了樂氏逆賊已死的消息如此,還是聽了雪滿坡亦死的消息如此。
這天下,終歸是要回到我雲氏手中,大重末代的皇帝志得意滿地這樣想。
皇都城暗中的波濤洶湧,某些中心人物尚且渾然不知。
赫連郁只知道自己要被吵死了。
「嚇死我了好嗎你們兩個!!!我知道你們的戰鬥我插不上手啦,但是我也是會擔心的好嗎?!!!知道我找到你們的時候,你們看上去都和死了沒什麼區別了……當時我差點以為舅舅你和舅媽殉情了啊,留我一個讓我怎麼活啊!!!」
大雪山後的冰海裂谷,少年人的咆哮震落了垂直山壁上的積雪。
剛醒來的赫連郁只覺得頭痛欲裂。
他睜著眼睛坐在柔軟的地氈上神遊了片刻,才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已經換了一身衣物,手腳身上都抹著有著刺鼻氣味的藥膏——大巫嗅了嗅,是治療凍傷的——到處都被煮沸洗淨的布條纏繞著,治傷的人看上去是想把大巫裹成一隻圓圓胖胖的蟬蛹。
赫連郁揉了揉烏倫的腦袋,對少年這種暴躁式的撒嬌只能嘴角抽搐。眼角餘光則將此地掃視一遍,意識到自己是在雪屋裡。
白陸人常常以冰雪蓋屋,這樣的屋子非但不冷,反而極為保暖,這座圓形的雪屋顯然出自一邊沉默熬藥的小獵戶之手。聞著那鍋中的藥味,很明顯和赫連郁身上的相符。
「蔣波很厲害哦。」烏倫發現赫連郁看向小獵戶,連忙說,「把我從鬼梟衛手中救下的是他,而且他對治療凍傷很有一手,舅舅你手上還疼嗎?之前我見著都腫起來了。」
「藥很有用。」赫連郁說,他對名為蔣波的小獵戶笑了笑,「多謝。」
蔣波沉默點頭,端著藥鍋從狹小的拱門爬出去了。
舅甥兩人目送這位面癱的苦修武士少年離去,然後齊齊回頭,在烏倫思考自己要不要再鬧一次時,赫連郁用另一個話題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這是哪裡了?」大巫問。
當然還在冰海裂谷。
小獵戶蔣波當真是能人,在烏倫被鬼梟衛襲擊後,當機立斷認為大雪山並不安全,帶著烏倫在他人之前下到冰海裂谷的底部,尋到了大安的皇帝和國師兩人。
當時大巫因為情緒大起大落,自身傷也不輕,確定樂道還活著後,直接暈過去了。而皇帝陛下更是才從冥河搶回一條命的大傷員,別提照顧赫連郁了,他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小獵戶尋到他們們,和烏倫一起扶著兩人轉移,抹去一路行蹤,找到安身之所,然後包攬了熬藥做飯等大部分的活,這不比烏倫大幾歲的孩子,甚至記得在離開大雪山前,帶走了皇帝一行人帶來的行禮。
多虧了他,皇帝和大巫到底是活下來了。
被棉布條裹成蠶蛹的赫連郁在花了一些時間冥想,靈力恢復大半後,他以自己為器具,為烏倫演示屬於羅天萬象的小支的巫醫之術,那些可怖的青紫凍傷,戰鬥時被冰刃劃破的血口,挖雪挖得血肉模糊的手指,幾乎是片刻就痊癒了。
內傷還需要更多的修養,不過表面上看,已經看不出大巫之前還是個重傷。
稍稍誇大了一些治療效果,安撫完烏倫的赫連郁皺起眉。
講起來,樂道呢?
走出雪屋的赫連郁環顧周圍一圈,發現他們此刻暫蔽的地方,是某處凹進去的山崖。前有山岩堵住大半邊路口,其中是霧氣繚繞,而雪屋佈置在角落裡,乍一看根本不能發現此處躲了四個大活人。赫連郁聞著霧氣中的硫磺味,猜測山崖凹進去的地方一定有裂縫,裂縫中則有地熱之所,說不定還有溫泉。
赫連郁想起雪滿坡為了誘惑樂道而布下的溫泉庭院,面無表情出神了片刻。
片刻後他回過神,往山穴裡走去,果不其然發現一道可供人通過的裂縫,沿著裂縫走了幾步,眼前豁然開朗,乃是一小室,頂端生長著散發著螢光的苔蘚,下方則是一個盛著乳白泉水的小池,小池水面飄蕩著霧氣,往裡面甚至能看到水中鼓起沸騰的泡泡。
赫連郁尋找的樂道站在水池邊,似乎正打量一根從山穴頂端垂下來的藤蔓。
他聽到赫連郁進來的腳步聲,卻沒有回頭。
從醒來後就沒有和樂道說過話的赫連郁愣了愣。
……樂道的態度,好似有些不對?
突然冷淡了?赫連郁一邊想,一邊走上前。
他尚未說話,視線越過樂道的肩頭,對著某個不可思議之物瞪大了眼睛。
從山穴頂端垂下的,並非大巫所以為的藤蔓,而是一根表面生著鱗片般花紋的樹根,樹根的末端垂落在地,被淹沒在一堆發黃的白骨中,除了頭骨之外,這堆骨頭的其他零件全部破損不堪,以赫連郁的眼力,也得費上許多工夫才能辨認。
樹根末梢垂在頭骨上方,在頭骨和樹根之間,有一枚金黃散發著微光的羽毛,羽毛的邊緣好似搖曳的火焰,在赫連郁眼中閃動。
「……是太陽金章。」赫連郁喃喃。
「萬萬沒想到,」樂道說,「扶桑如何偉名,卻是死在這樣的地方啊。」
「是扶桑?」那根須必然屬於扶桑樹的,赫連郁隱約猜到一點為何冰海裂谷少有妖魔存在了,他往前走了一步,試圖看清楚些,「太陽升格時,那位妖皇的魂靈和其他人一起墜入凡間,當時太陽金章跟著消失,竟然是來到這裡……麼?」
扶桑早已亡去,連星辰也不存,想來魂靈早已消逝在天地間,無論妖皇的魂靈是前往冥河還是遊蕩在凡間,恐怕也不會再見到故人。
看清楚了的赫連郁默了默,嘆息。
「結局便是如此了吧。」
「這兩個傢伙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樂道問。
誰能知道?往事早已被掩蓋在漫長的時光中了,無論是世間口口相傳的故事,還是大雪山的隱秘,關於這一人一妖的面容都模糊地讓人無法看清。赫連郁莫名覺得有些哀傷,不僅是為了扶桑和妖皇,也是為了……
「幸好不是你我啊。」樂道說。
「……我們不會這樣的,陛下。」赫連郁回答。
樂道回頭看他。
赫連郁和他對視片刻,心道這傢伙不久前好像發過火。
然後他就被推入溫泉中了。
熱水帶著燥熱,瞬間將大巫澆了個濕透,赫連郁扶著石壁站穩,好懸沒整個摔進水裡,但激起的水花濺入他眼中,刺激得他眼前一片迷濛,下意識握住了導致他落入這般境地的罪魁禍首伸來的手。
又是嘩啦一聲,樂道也跳入水裡。
被水花糊了一臉的赫連郁面無表情,他尚未反應過來,某人就飛快地拉開了赫連郁的衣領。
「這可不一定,重要的事情,你總是想瞞我。」攬住他的腰的樂道或輕或重地啃噬赫連郁的耳朵,柔軟的肉塊相互觸碰,濡濕的舔舐感讓大巫覺得半邊臉都發麻了,而樂道的話更是讓他心裡一跳,下意識捉住了樂道順著敞開的衣領往下探的手。
「所謂的月亮是怎麼回事?」樂道在他耳邊冷冷說。
心虛的赫連郁一顫,手就給樂道掙脫出去。樂道將赫連郁按在池水邊緣的石壁上,對他的大巫露出某種食肉動物特有的笑容。
「所以今日我們來換個審訊方式吧,男人和男人間的那種,」被熱氣模糊了面容的皇帝說,「先看看你第一次能支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