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皇都城。
今夜又下了一場小雨,雨絲打在人身上像是冰寒的針,夜色將整座皇都籠罩的黑暗中,連星台頂樓明光燈都搖曳得如同水浪下的浮萍。春日來到之前的冬末反而比嚴冬時更加寒冷,高門大戶裡人人手不離暖爐,橋洞下的流浪漢們卻只能穿著僅有的一件破棉襖,抱著雙臂瑟瑟發抖。
如果能睡著,那麼寒冷便是醒來後才需要面對的事情了。但是流浪漢睡不著,不僅是他有些不安緣故,還有別的原因。這些天皇都城裡氣氛不對,禁軍們巡夜的時間都加長了,四更天時也有披堅執銳的士兵匆匆從這偏僻小橋上走過,他們整齊的腳步聲總會將流浪漢從睡夢中驚醒,一夜驚醒一次還好,但是一夜驚醒五六次,再想睡的人也不會陷入好眠。
流浪漢知道,禁軍們夜裡出沒陡然頻繁,是因為天上突然升起一個一開始形狀像鐮刀,隨著日子過去竟然在緩慢變圓的巨大星辰的緣故。人人猜測星台的主人死了,那位星台主人生前因為是個黑巫的原因不得人心,但平民百姓們卻從未希望星台主人死去,畢竟那位的惡名不僅流傳在人口,也流傳在妖魔之間。
可以說,大安的百姓們都深受這「惡名」的庇佑。
所以他們故意將那位的「惡名」越傳越惡,也是能料想到的事情。
橋洞不遠處,就有不知何人留下的,祭拜國師的蠟燭和香灰。默念三頭六臂國師大人保佑的流浪漢努力往狹小的橋洞裡縮,一更天又快要過去,他迷迷糊糊點著頭,陷入要睡不睡之間時,突然聽到了一道不尋常的聲音。
對於常年居住橋洞的流浪漢來說,平穩的河水流動聲他是在是太熟悉不過啦,因此那一道與眾不同的聲音響起時,他立刻驚醒了。流浪漢先是又往橋洞裡縮了縮,手摸到身後的竹棍,才瞪大眼睛,試圖將目光穿透迷濛的雨霧。
一開始他什麼也沒看到。
但是嘩啦嘩啦的水聲越來越大了,後來又傳出兵刃相交的聲音。流浪漢打了個寒顫,握緊了竹棍,亂世過去還沒多少年吶,他還記得那伴隨這種聲音殺了他母親的那把刀——
「鏘——」
一道泛著猩紅的銀光從雨霧中,流浪漢終於看清了雨霧中是什麼,是數十個黑衣人在互鬥,不,不對,是數十個黑衣人在圍鬥十來個灰衣人,灰衣人幾乎能融入雨霧中,似乎比黑衣人厲害許多,但是黑衣人勝在人數,他們在河面跳躍,彷彿就像踩在平地上一樣,如果不是見到一個黑衣人突然四分五裂變成肉塊落入河中,流浪漢還發現不了那些懸掛在河面的細絲。
這條水流緩和的小河河面,幾乎要被血染紅了。
最終,還是黑衣人們靠著人數勉強勝出一籌,不過他們也沒剩多少人。流浪漢屏住呼吸等待他們離開,卻不想下一刻,那些黑衣人竟然扶著他們其中一個人,速度極快地,在流浪漢躲開之前,進入了橋洞裡。
黑衣人們和流浪漢大眼對小眼,雙方都愣住了。
下一刻被黑衣人攙扶的那個人低低地咳嗽了一聲,打破了這個僵局。黑衣人們默不作聲地佔據了橋洞的另一半地盤,將那個似乎重傷的同伴放在地上,他們扒開了同伴的衣服,露出一道將他們同伴簡直能說劈成兩半的傷口——流浪漢見此不由倒抽一口涼氣,好在被黑衣人們無視了——然後打碎一把色澤極好的碧玉。
流浪漢正疑惑這群人打碎玉塊幹什麼,便見到碎裂的碧玉放出牛乳一般的光輝,覆蓋在傷者的傷口上,傷口瞬間就癒合了,流浪漢能看到那和周圍皮膚相比,粉嫩無比的新肉。第一次見到這種東西的流浪漢張大嘴巴,那個前一刻看上去像是馬上要前往冥河的年輕人,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大問題。
「大人,」其他黑衣人如此稱呼這個年輕人,「這個流浪漢……」
不好,他們要滅口,流浪漢緊張地抓起竹棍橫在胸前,他想跑,但腿很麻,跑了兩步跑不動,儘管他知道他跑了也沒用。
年輕人接過他下屬手中的黑長圍巾,繞了兩圈遮住大半張臉。儘管如此,流浪漢還是能看到這個年輕人正衝著他微笑。
「趕快離開,」年輕人說,「禁軍很快會封鎖這裡,你不跑就來不及了。」
說完這句話,樂省同其他飛燕衛做出一個撤離的手勢,他們如同一群燕子般離開橋洞,飛掠過水面,趁著禁軍還在趕來的路上,消失在夜雨中。
「大人,」一個飛燕衛問,「您……接下來我們去哪裡?」
「收攏皇都城的殘部,」樂省喘著氣,儲存在碧玉中的巫術能止血癒合傷口,卻無法補充人流失的元氣,樂省面色蒼白道,「白將軍被困禁宮孤立無援,我們不能放棄皇都城……對了。」
他在奔跑中回頭問:「陛下那邊依然沒有消息?」
燕子們紛紛搖頭。
「我們同城外的聯繫已經斷了,哨所一開始就被鬼梟衛兄弟……我是說叛變鬼梟衛襲擊,裡面的弟兄們無一倖存。」說到這裡,飛燕衛們都靜默片刻,「更何況前些日子沒找到,越到後面越會是希望渺茫。」
飛燕衛們交換眼神,齊聲道:「殿下,請您節哀。」
樂省沉默。
迎面的風雨吹開了他的圍巾,樂省仰著頭看天上,想要尋找那枚皎白的星體。
大年二十九,樂省先是被樂道密旨的內容砸懵了頭,新鮮出爐的太子殿下不得不在公卿們的督促下,開始履行作為王朝繼承人的職責,代不在朝中的皇帝處理積壓的政務。當時他沒有發現身邊的飛燕衛們都被調離,一直到大年初一,星台舉行臘祭,大小官員全部參加,太宰在眾目睽睽下,問罪他,說他偽造皇帝密旨,在飛燕衛中欺上瞞下,並在大雪山刺殺皇帝和國師一事。
當時樂省本來就因為天上那奇特星體而不安,正想趁著臘祭詢問四位巫卿,沒想到卻被太宰將四位巫卿和他打成一黨,這種情況下星台絕不會繼續參與,給了個星象混亂萬事不知的藉口,所有巫一起退回星台,閉門不出。
……不對,應該是羅齋在星台也有同夥,不然怎能如此容易掌控局勢。
樂省眉目間陰沉一片。
他是今夜早些時候,才被飛燕衛們從禁宮地牢中救了出來,聽到皇都城裡飛燕衛近乎全軍覆沒時摔了一跤,差點沒被追上來的鬼梟衛給劈成兩半。
獨自一人也能演繹何謂大起大落的太子殿下抿起唇,和同伴們一起鑽入某間偽裝成民居的地下哨所中。
這個哨所裡聚集了大部分倖存的飛燕衛,樂省數了一數,發現人數甚至沒過百,頓時心疼得嘴唇都白了。
僅僅靠著一支細小蠟燭照明的哨所裡,幾個飛燕衛頭領向著樂省單膝跪地。
樂省閉起眼睛,復又睜開,看著這群到這一刻依然忠誠於他的下屬們,道:「我沒安排什麼人去刺殺陛下和國師。」
飛燕衛們無所動,他們也沒相信這項罪名。
「我……也不相信陛下和國師死了。」樂省說出了第二句話。
「臣領命。」飛燕右衛郎將沉聲道,「這就去繼續探查陛下和國師的蹤跡。」
「如果他們還活著,應該快到了皇都城,」樂省說,語速越來越快,「但是不能太指望這個,十三,你出來。」
一個渾身纏著繃帶的飛燕衛出列。
「半個月前試圖帶著你去賭坊,後來又不小心將你撇在妖魔窩的那個鬼梟衛長什麼樣?」樂省問,「你還記得嗎?」
十三道是。
「找到他,拿下他,他身上必然有太宰行事的關鍵證據。」樂省道,「其他人去打通城內外聯繫,我要知道三軍狀況如何。」
他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立刻。
燕子們一下子散得無影無蹤,樂省吐出一口氣,後退倒在座位裡。
他用手掩住眼睛,喃喃:「要是叔父在的話,會怎樣做呢?」
***
「那些人首先要對付的是樂省,因為他們和妖魔們不同,他們是衝著皇位去的。」被惦記的皇帝陛下在油燈下說。
皇都城附近的村鎮小酒肆,除了買酒還兼職家常菜住宿打劫放火拉皮條,裡面住的人都是見不得光的人物,因此交了錢就能住,沒什麼登記。餐風飲露許久的兩大兩小隔著許多天終於睡上了鋪蓋,走了一天的烏倫和蔣波躺下去就睡著了,兩個大人卻還有許多事情要商討。
「樂省會給嚇死。」和樂道面對面坐在一張三條腿桌子邊的赫連郁說。
他頓了頓,皺起眉,像是突然想起什麼。
「在雲屏的時候,你告訴我,離開皇都城前,你將政務託付給太宰……」
「所以這麼好個機會他們不利用簡直對不起他們的腦子,朕想拿世家開刀已經很久了,故意賣了個破綻,他們果然——」
「果然差點殺了你?」
「打人別打臉啊赫連。」
赫連郁冷冷看著他,樂道摸了摸鼻子,只能道歉。
「我知道昨晚不該折騰你那麼凶……」
「陛下!」
木桌上的油燈火光一陣搖晃,光芒又微弱了些,只能照到樂道的下巴。不過這也足夠了,正好能讓赫連郁看清樂道的笑容。
「但是我們沒死啊,赫連,」皇帝陛下說,「接下來,要死的就是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