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安和初九年,元月十三。
連綿陰雨終於停歇,蒼白的太陽投下淡薄的日光,勉強讓這座新皇都少了些陰霾氣氛,但是到了傍晚,淺薄的陽光可以說是極為迅速地離開皇都城,退居陰雲之後。
「今晚大概又要下雨。」太宰府的僕役們小聲談論著。
雲隨意將目光從窗外的陰雲上收回,他心裡不知為何有些不安,或許是今日這番風雨欲來天氣的緣故。
大重的最後一位皇帝身著金絲罩白衫,端坐在紅漆方桌邊,他筷子放在一邊,手裡只端著酒盞,面前的佳餚沒有動上幾口。在他左下方,太宰則是已經喝得微醺,老臉通紅不自知。
雲隨意知道,太宰這般肆意放鬆之態,皆是因為那兩個男人死了的緣故。
樂道和那和青陸來的赫連郁,就像壓在他們頭頂的兩座大山,如今這兩座山轟然倒塌,讓他們這些人歡欣鼓舞之餘,也不禁放鬆下來。這個時候如果還有別的敵人,說不定冒出來用刀刃對準他的脖子,他都得傻笑一炷香,才回意識到到底發生了什麼。
……不,不用想這些,樂省不過黃口小兒,不足掛齒。至於風獅、白虎、龍馬三軍,太宰已經說了,沒有樂道壓制,只需稍稍地挑撥離間,這三隻大軍就能自己鬥起來。
雲隨意像是為了堅定這種想法一般,又舉起酒盞痛飲。
舉起手時衣袖滑落,露出手腕。雲隨意眯起眼,見到最後一絲天光透過他手腕上的紅繩玉珠,照映出花生米大小的如冰玉珠裡,一點灰白的霧氣轉動,彷彿活物一般。
他的面色陡然陰沉下去。
這玉珠是雪滿坡給他防身用的,當然了,除了防身外,自然還兼具其他一些功效,比如監視和控制。自雪滿坡死後,一身輕鬆的雲隨意很少想起這東西,就算想起,也以這東西還有幾分用處放了過去。此刻不知是酒壯人膽,還是別的什麼緣故,雲隨意衝動而粗魯地扯開了紅繩,冰玉珠子飛了出去,落到地上,發出好大一聲響聲。
「這是什麼?」太宰問,看到那枚滾落在地的珠子,老人眼睛裡稍稍清明了些,道,「啊,陛下,這種東西對您來說太寒酸了,可要請巫史大人前來,為您專門煉製……」
「巫理?」雲隨意知道這是這老頭在賣弄他手上的人,以此向他示威,想也不想便嗤笑道,「巫史算個什麼東西?這枚珠子好歹也是大巫所做……」
話說到一半,雲隨意消了音。
那枚滾到台階下的冰玉珠子,在兩人目光之下,發出一聲極響的,絕不似這樣一枚花生米大小玉珠能發出的巨大聲音,直接裂成了八瓣。
雲隨意愣了片刻,心想這東西竟然這麼容易就能壞?
下一刻,碎裂的冰玉珠化為齏粉,在地面鋪開了一層閃亮亮的粉末,廳內忽起一陣涼風,吹起這些亮晶晶,讓整個後庭的光線都模糊了片刻。
雲隨意收回有些暈乎的目光,抬起頭時,卻發現面前不知何時站了個人。
一身飛燕衛打扮的樂省和他親切地面對面,心裡只有一句話——他真是日了狗了!
樂省已經忙碌了兩日。
鬼梟是不能直接擺上檯面的人馬,他需要最費心解決的,其實是自己謀害皇帝一罪。
短短兩天時間,策反一部分鬼梟衛協同,暗中聯繫星台中靠譜的巫卿,同時一個個去可靠的大臣面談——並非所有大臣都是世家出身,樂道對有才人來者不拒,雖然這些有才人以武官居多,卻還是有幾個文臣——人不著地馬不停蹄地忙了兩天,終於將一些人請到太宰府,看一齣好戲。
巫樂以雪靈施展奇妙巫術,將這些人籠罩其中,又有一部分鬼梟衛幫著遮掩,他們竟然就這樣平安無事地來到太宰羅大人……和雲隨意面前。
太宰不是口無遮攔之人,但是他為了麻痺雲隨意,當真是什麼樣的話也能說出,這兩人不過三言兩語,就將樂省身上的冤屈洗去。
這便足夠了。
沒了那些抹黑,樂省是堂堂正正的大安皇位繼承人,樂道親口點的太子。光這一個身份,就足夠他用。見到事情成功的樂省更是提高警惕,他同巫樂青桂巫女打了招呼,請她繼續用幻術幫忙遮掩,而他自己則拔出細長苗刀,向雲隨意走去。
然後——
——然後,一枚冰玉珠就這樣突如其來地滾來,哪怕樂省已經劈開,那珠子竟然也好巧不巧拐了個彎,鑽到他腳底下。
樂省:「……」
太子殿下萬萬沒想到自己那總被搪塞的運氣,竟然在這個時候發作了。
那冰玉珠子不知有什麼詭奇,直接破解了青桂巫女的幻術。突然現出身形的樂省甚至能看到自己對面,那中年甚至帶著幾分憔悴的前朝末代皇帝一雙瞳孔微縮。知道錯失機會的他想也不想,舉刀就砍下去。
然後因為用力過猛,腳踩著那些亮晶晶粉末一滑,差點摔了個狗啃泥。
佈置在周圍的飛燕衛、大臣、巫臣們:「……」
太子殿下就算摔跤也是優雅地摔跤,銀亮的刀刃的軌跡甚至沒有絲毫偏移,流暢得讓旁觀者們都想讚一聲好。但是那踉蹌一下耽擱的時間已經足夠某些專業人士反應過來,三隻鬼梟衛突然從空無一物的地方現出身形,兩個舉起短劍擋刀,一個拉著雲隨意避開。
兩劍一刀鋼刃相接,發出極為清脆的響聲,這彷彿是一個信號,數十個鬼梟衛聽到這異動,從屋頂,從房梁,從垂落在地的帷幔中出現,正要拔出短劍,另一把同樣屬於鬼梟衛的短劍便刺入了他們的要害。
這變故實在太出乎太宰羅大人的預料,他詫異後退了兩步,被飛燕衛們劫持住。
後庭還在混亂中,雲隨意已經從帷幔後的側門奔了出去,樂省保持著面無表情其實是一臉懵逼的神色,架開了第三短劍,跟著他的下屬們將那三隻鬼梟衛接了過去。樂省給飛燕右衛郎將做了個手勢,便追著雲隨意而去。
兩人一前一後,在陰雲散去,月色如水的中庭停下了腳步。
「白將軍已經被救出,禁軍有大半人手不能用了,但是剩下的人還是足夠把太宰府圍一圈,」樂省以刀尖對著那個不轉過身的前朝皇帝,沉聲道,「你無路可逃,自殺還是讓我殺,盡快選一個。」
「還有第三個選項,」雲隨意轉過身,他手中拿著一把劍,「來吧,讓我看看,雲谷樂氏的燕鷹雙刀流,到底比我雲氏的天子之劍如何!」
樂省一愣,身體在意識之前,已經接住了對方的劍招。
他想說什麼,但在作為武者的本能暫時將他的責任心壓下了片刻。樂省開始學武時,那種各家齊出,大大小小世家都有名冠天下的武術流派的輝煌時代已經過去,他沒有和真正的雲氏天子之劍對上過,這一次不由好奇心起。
但是越和雲隨意打,他就越失望。
「這是天子之劍?那個劍如天意,巫者也得避讓的天子之劍?」以苗刀招架的樂省奇怪地問,「為何我只看到陰霾、抑鬱、暴躁和不平?」
「你這個一生都順順當當,被樂道當做繼承人的小子,懂什麼叫抑鬱不平?!」
雲隨意喝到,劍招映著月光,越發迅疾,劍影彷彿千萬道冰凌在月下綻放。
但是這些劍影太虛了,哪怕肉眼看,也能知道哪個是實招,哪個是虛招。樂省當真不想承認這是天子之劍,更別提雲隨意那悲憤的話語。
「來和我廝殺啊!」雲隨意叫囂,「為了皇位廝殺啊!什麼溫和好人,什麼謙謙君子!都只是一層皮!你終歸也只是個坐在皇位上的屠夫而已!!!」
他用力越發癲狂,樂省格擋的苗刀被一次次擊開,只能連連後退,但是樂省面容十分平靜,似乎一點也不慌張。
……像極了,當年尚在星台的雪滿坡,雲隨意想。
「喝啊!」
雲隨意一記大刺,他原本以為能見到自己的劍鋒穿透眼前這面容肖似樂道,神色卻肖似雪滿坡的年輕人的肩胛,但是沒有。苗刀的刀鞘擋住了劍鋒,讓他不得寸進。
「我在燕鷹雙刀流上的造詣不比叔父,你可能要失望。」他這樣說,苗刀換到左手,刀尖穿過雲隨意因為動作太癲狂而出現的大片破綻,像是本該就在那裡一樣,抵住了雲隨意的胸口。
雲隨意猛地冷靜下來,第一次感覺自己的心臟跳得那麼有力。
「順便說一句,」樂省道,「我叔父還尚未死呢。」
樂省看著他瞪大的眼睛,以苗刀穿胸而過。
半晌,樂省呼出一口滿是血腥味的氣,緩慢將自己的刀抽出來,雲隨意的屍首啪地一聲,倒在了中庭漢白玉鋪做的地面上。他心如止水,靜靜站在那裡,能聽到周圍草木間散發開的殺氣。
「你們沒聽到我說嗎,」樂省道,「陛下未死,對那個男人來說,就算你們挾持我,也不可能讓你們活命。」
那些知道自己沒有後悔路,甚至不能和其他一些參與不深的同僚那樣再次投回原本陣營的鬼梟衛藏在影影綽綽的草木,其中一人用嗡嗡腹語道,「刺殺陛下,乃是統領親自……」
「他們未死,」樂省打斷他,「不僅是陛下,國師大人也是一樣。」
「天上的那顆古怪星辰——」
「今夜巫卜、巫樂、巫理,都已經離開星台,巫史大人被制服關押,」樂省將苗刀回鞘,隨意向星台的方向一指,「你們猜,此刻星台之頂,操持明光燈的人是誰?」
鬼梟衛們仰起頭看向星台,只看到明光燈光輝大亮,照耀整個皇都城。
而隱約能見到,站在那光輝中的,是個本身如黑暗般的男子。
其實將巫卜留在星台,就是為了這一刻的樂省道:「現在棄劍,你們死罪不可免,但是繼續反抗……株連九族這種事我也不想,你們都是軍戶,老婆孩子真的不要了?」
一番威逼利誘,終於讓這群無生路可走的鬼梟衛們繳了械,覺得這次雖然出現很多意外,但結果還是在一開始計算的範圍內的樂省鬆了一口氣,轉身時眼角瞥到星台上的明光燈。
他這才看到明光燈下,似乎一直遙遙望著他方向的黑袍大巫。
沒想到大巫真的會出面的樂省愣了一愣。
「……和叔父比起來,」樂省低聲道,「果然還是嬸嬸更疼我啊。」
「嬸嬸?你想被打嗎?樂省大哥?」從一邊圍牆鑽出頭,烏倫笑著和他打招呼。
這話說得是義正言辭,如果沒有在後面加上另一句的話。
烏倫說:「舅媽說他在麒麟殿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