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預言的真實意義

  大安和晏十五年,夏。

  這一日的星台籠罩在濃烈的日光之下,雪白的六角高塔亮得能灼燒人眼,今年新長得嫩葉透過陽光,在高塔牆壁上投下鬱鬱蔥蔥的綠影。這可是納涼的好去處,綠蔭帶來的涼意能讓人懶洋洋地攤開身體,再也不想動彈分毫。

  每次賀烏倫從麒麟殿返回星台,就能看到一群在樹蔭下鋪上涼蓆,躺在上面的小巫……甚至巫們。

  他眼角抽搐,想起幾日前老巫樂找他談話。這位被他舅舅交給他的老臣說話直接,夾槍帶棒,在所有人面前向他提出,自從星台換了主人後,小巫們在禮儀上很快就墮落到一種讓人不敢直視的地步,探究其中原因,都是某個人起的好頭的緣故。

  那個某人應該不是是說他的,賀烏倫想。這個時候他已經被一群小巫扯到樹蔭下,和他們一起坐在涼蓆上。有膽大的小巫從御膳房偷來了果酒,金黃的酒液冒著一絲絲冰涼的白氣,寒氣在水晶杯的外壁凝結出小小露珠,領頭的小巫端著酒杯,慇勤送到賀烏倫面前。

  賀烏倫無言和他們對視。

  小孩子們拉人背鍋之心太過明顯,賀烏倫嘴角抽搐,最後看著他們可憐兮兮的眼神,還是接過了酒杯。

  冰涼的酒液滑入喉間時,小巫們擠在一起扭來扭去,疊聲道:「大人,大人,來講個故事吧?」

  「怎麼可以一直要求別人講故事呢?」賀烏倫嚴肅地對他們說,「自己去繁星之間看啊。」

  小巫們又是連聲的哀求,就像過去無數次一樣,向來嘴硬心軟的星台大巫很快就丟盔棄甲敗下陣去,雙手投降地詢問:「要聽什麼故事?事先說明,我可講得不好哦。」

  那些小巫們在下面互相交換著亮晶晶的眼神,賀烏倫後知後覺意識到這群小混蛋好像早就設計好了,果不其然,下一刻他便聽到小巫們齊聲喊道:「要聽月亮的故事!」

  賀烏倫:「……」

  救命他舅舅還沒死呢。

  樣貌普通,捲曲黑髮紮成馬尾到肩上,有一雙青藍色眼眸的年輕男人痛苦地揉著太陽穴,十多年的禮儀教育似乎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什麼痕跡,等把自己的鬢髮也一起揉亂後,他小聲問眼前這群孩子:「我給你們講太陽的故事好不好?保證和你們聽過的版本不同哦。」

  「不要!」孩子們回答得斬釘截鐵。

  和他們互瞪片刻後,星台的新主人再一次妥協了。

  「從哪裡說起呢?」他壓低了聲音,圍著他的小巫已經自覺地安靜下來,夏風溫柔地拂過樹梢,陽光下悉悉索索作響的樹葉和孩子們一起傾聽,「嗯,很久很久以前,我們所在的這片天地,沒有太陽,沒有月亮,沒有星辰。」

  只有浩淼的黑暗將一切籠罩,人們活在萬物的下層。

  反抗是不可避免的,如今平安的生活是無數人用屍骨鋪做道路,才勉強開闢出來的,名聲最大的那位犧牲者,千年前的大巫扶桑升起了日星太陽。在這位大人之後,所有死去的大巫們無一例外,在死後變成了黑暗的夜晚天空上閃爍的星辰,為黑夜裡迷死方向的人指引前進的方向。

  一千年過去,天空寥寥的幾顆星辰變成了橫貫天穹的星河。但是那仍然是不夠的,你們若是去詢問巫卜大人,或是查閱繁星之間的文簡,都能找到那一顆顆暗下去的星辰名字,書寫這些名字的捲軸長度,打個比喻的話,把上端掛在星台頂部,垂落的下端能達到我們的這個位置。

  「大人是真的試過才知道的吧?」有個小巫歡樂地說,「我知道的哦,師兄師姐們說過,是大人被赫連大人強迫背誦這些名字,為了表示實在做不到,才把捲軸掛在塔頂上的。」

  賀烏倫:「……閉嘴。」

  這種人人都知道他黑歷史的結果到底是怎麼形成的!

  「咳咳,」星台的新主人裝作什麼也沒有聽到一樣,開口繼續說,「夜晚的星辰總有一天會熄滅,白晝的太陽也是一樣。總之,為了讓太陽永遠待在它該待的地方,赫連大人在太陽的對面,冥河的源頭,升起日星的對立之星——月亮。」

  就像在翹起的天平一側落下砝碼,就像是在轉動的槓桿一側加上相同的力,陰陽,生死,在那一刻達到完美的平衡,然後,新的境界產生了,更加廣闊的天地出現在人們眼前。

  這便是故事的結局和開始。

  他拍拍手。

  「好了,故事說完了,你們這群小懶鬼,課業做完沒有?打掃做完沒有?再偷懶下去,就算是我也罩不住你們啦!」

  「哎?哎哎?這就完了嗎?」小巫們一起哀嚎。

  有一個說話的聲音因為內容不同,在一群哀嚎中變得非常明顯。

  「可是我聽說,赫連大人會在天上升起月亮,是為了向太上皇表白啊。」

  「我聽說我聽說!晚上會出現的月亮是太上皇和赫連大人的孩子!赫連大人逃離星台,研究黑巫術入魔,導致孩子流產了,才恍然醒悟,然後返回星台和太上皇大婚。天上的月亮是赫連大人為了紀念他的孩子,才升上去噠!」

  賀烏倫:「喂……」

  「才不是這樣!我父親對我說,赫連大人有三個頭八隻手,長得像個妖魔,因此向太上皇示愛卻得不到回應。於是他砍下了自己的兩個頭和六隻手,把這些砍下的頭和手變成了月亮,然後把自己變成了美人,迷惑了太上皇!」

  賀烏倫:「……救命。」

  這些說法都是什麼鬼!

  當晚在麒麟殿。

  和在政務上比較懈怠的樂道相比,樂省被徹底襯托成了任勞任怨的明君。今晚也留宿麒麟殿的他抬頭看著招呼也不打,就闖入大殿的烏倫,溫和一笑,問:「是巫樂大人又折騰你了?還是那群孩子又對你惡作劇了?」

  「沒,」烏倫氣息奄奄趴在他的桌案上,說,「只是被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了而已。」

  「是聽到了什麼流言了嗎?」樂省並不驚訝。

  「那些人到底是怎麼想的,」賀烏倫在桌案上滾來滾去,「我可算知道扶桑大人的故事最後是怎麼變成現在這樣了……他們怎麼可以這麼說舅舅呢?」

  「也有好的說法,只是那種說法流傳不廣而已。」樂省說,「站到更高處後,流言蜚語落在身上,不會比毛毛雨的力度更大。」

  「毛毛雨是不痛不癢的,但也很煩人啊,」賀烏倫說,「不用說了,道理我明白的,就算對舅舅來說無所謂,但我還是不平,那些人什麼也不知道,上嘴巴皮一碰下嘴巴皮,卻什麼難聽的話都能說出來……這是不對的。」

  「嗯。」

  樂省點點頭。

  他手肘支在桌沿,笑著看嘆氣的賀烏倫。

  年輕的皇帝和許多年前相比,已經是通身威嚴,一舉一動皆能攝人心魂。在他面前能這樣放鬆下來,大概也只剩下賀烏倫這個在一些方面格外遲鈍的傢伙一個。每每夜深人靜之時,年輕的皇帝從奏摺裡抬起頭,他會有些恍惚地出神,而賀烏倫總能在這種時候闖入麒麟殿,將他從出神裡驚醒。

  每當他產生少許動搖的時候,這個說著抱怨話的人也總能堅定他的信念。

  幸好烏倫聽到的並不是關於他兩人的流言呢,樂省想,然後問:「今晚也宿在這邊嗎?」

  「好啊。」全無防備之心的賀烏倫回答。

  他一邊說,一邊伸手,接住從水晶天窗上漏下的一池雪白月光。

  遙遠的南淵海海角,另一個人在不停歇的波浪衝刷聲中,雙手接住一捧月光。

  坐在礁石上的赫連郁睜開眼睛,他的黑髮在充滿腥氣的海風中張揚地飛舞,浪花打在黑髮末梢,打算等海風自然吹乾頭髮的大巫無奈看著它們,覺得如果不採取別的手段,在自己離開南淵海之前,自己的頭髮都不可能乾了。

  上一刻,他的視線還借助月光落到千萬里之外皇都城,下一刻就返回了自己的身軀。赫連郁皺起眉,對身邊正料理一隻有小帆船那麼大龍蝦的樂道說:「我外甥和你侄子……」

  「你越來越喜歡為孩子操心了,」樂道用赫連郁為他新打磨的佩刀從龍蝦的殼甲裡掏出一大塊雪白的肉,直接用海水清洗一下,就送到赫連郁面前,「想點別的吧,月星對你的召喚還在增強嗎?」

  赫連郁嚼著清甜蝦肉,道:「端了南海妖魔老巢,將那些妖魔之骨投入月星,至少能延緩上十多年。」

  「然後呢?」樂道追問。

  曾經的星台主人和曾經的帝朝主人對視,片刻後,赫連郁嚥下最後一口蝦肉,無奈回答:「如果有一天我要回應月星的召喚,那個時候,你必然會和我同行。」

  說完,他俯下頭,將自己的唇落在樂道的唇邊。

  在他們頭頂,璀璨的星河橫貫天穹,同月亮一起,在他們身後的海面投下無邊無際的銀色波光。嘩啦啦的海浪聲隨風一起蕩漾在他們身周,直到他們再一次將貼在一起的唇齒分開,遙遠的聲音才重新變得分明。

  「那啥預言是怎麼說的來著?」樂道低聲笑著問。

  「從一千年前,到一千年後,」赫連郁回答他,「所的大巫都向月投向目光,注視著月。」

  注視著你,注視著我,注視著再也不會分開的我們,直到永遠。

  嗯,預言真實的意義,便是如此罷了。

  《國師大人的憂鬱》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