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等待天使的妹妹」,以及B
改編自真人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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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怡婷知道當小孩最大的好處,就是沒有人會認真看待她的話。她大可吹牛、食言,甚至說謊。也是大人反射性的自我保護,因為小孩最初說的往往是雪亮真言,大人只好安慰自己:小孩子懂什麼。挫折之下,小孩從說實話的孩子進化為可以選擇說實話的孩子,在話語的民主中,小孩才長成大人。
唯一因為說話被責罵的一次,是在飯店高樓的餐廳。大人聚會總是吃一些難得而無聊的食物。海參躺在白瓷大盤裡就像一條屎在阿娜(1)擦得發光的馬桶底。劉怡婷在齒間吞吐一下,就吐回盤子。笑得像打嗝停不下來。媽媽問她笑什麼,她說是秘密,媽媽提起音量再問一次,她回答:「這好像口交。」媽媽非常生氣,叫她去罰站。房思琪說願陪她罰。劉媽媽口氣軟下來,跟房媽媽客套起來。而劉怡婷知道,「你家小孩多乖啊」這一類的句子,甚至連語助詞都算不上。一層樓就兩戶,怡婷常常穿睡衣拖鞋去敲房家的門,無論她手上拿的是快餐或作業本,房媽媽都很歡迎,笑得像她是房家久未歸的遊子。一張衛生紙也可以玩一晚上,時值欲轉大人的年紀,也只有在對方面前玩絨毛娃娃不害臊,不必假裝還看得上的玩具只有撲克牌或棋盤。
她們肩並肩站在高樓的落地窗前,思琪用她們的唇語問她:「你剛剛幹嗎那樣說?」怡婷用唇語回答:「這樣說聽起來比說大便什麼的聰明。」劉怡婷要過好幾年才會理解,運用一個你其實並不懂的詞,這根本是犯罪,就像一個人心中沒有愛卻說我愛你一樣。思琪努了努嘴唇,說下面高雄港好多船正入港,每一艘大鯨貨輪前面都有一條小蝦米領航船,一條條小船大船,各各排擠出V字形的浪花,整個高雄港就像是用熨鬥來回燙一件藍衣衫的樣子。一時間,她們兩個人心裡都有一點淒迷。成雙成對,無限美德。
大人讓她們上桌,吃甜點。思琪把冰淇淋上面旗子似的麥芽畫糖給怡婷,她拒絕了,唇語說:「不要把自己不吃的丟給我。」思琪也生氣了,唇形愈動愈大,說:「你明知道我喜歡吃麥芽糖。」怡婷回:「那我更不要。」體溫漸漸融化了糖,黏在手指上,思琪乾脆口就手吃起來。怡婷浮出笑,唇語說:「真難看。」思琪本來想回,你才難看。話到了嘴邊,和糖一起吞回去,因為說的怡婷,那就像真罵人。怡婷馬上發覺了,浮出來的笑整個地破了。她們座位之間的桌巾突然抹出一片沙漠,有一群不認識的侏儒圍圈無聲在歌舞。
錢爺爺說:「兩個小美女有心事啊?」怡婷最恨人家叫她們兩個小美女,她恨這種算術上的好心。吳媽媽說:「現在的小孩,簡直一出生就開始青春期了。」陳阿姨說:「我們都要更年期囉。」李老師接著說:「她們不像我們,我們連青春痘都長不出來!」席上每個人的嘴變成笑聲的泉眼,哈字一個個擲到桌上。關於逝去青春的話題是一種手拉手踢腿的舞蹈,在這個舞蹈裡她們從未被牽起,一個最堅貞的圓實際上就是最排外的圓。儘管後來劉怡婷明白,還有青春可以失去的不是那些大人,而是她們。
隔天她們和好得像一罐麥芽糖,也將永永遠遠如此。
有一年春天,幾個住戶聯絡了鄰里委員會,幾個人出資給街友(2)辦元宵節湯圓會。即使在學區,他們的大樓還是很觸目,騎車過去都不覺得是車在動,而是希臘式圓柱列隊跑過去。同學看新聞,背面笑劉怡婷,「高雄帝寶」,她的心裡突然有一隻狗哀哀在雨中哭,她想,你們知道什麼,那是我的家!但是,從此,即使是一週一度的便服日她也穿制服,有沒有體育課都穿同一雙球鞋,只恨自己腳長太快得換新的。
幾個媽媽聚在一起,談湯圓會,吳奶奶突然說,剛好元宵節在週末,讓孩子來做吧。媽媽們都說好,孩子們該開始學做慈善了。怡婷聽說了,心裡直髮寒。像是一隻手伸進她的肚子,擦亮一支火柴,肚子內壁寥寥刻了幾句詩。她不知道慈善是什麼意思。查了辭典「慈善」:「仁慈善良,富同情心。梁簡文帝,吳郡石像碑文:『道由慈善,應起靈覺。』」怎麼看,都跟媽媽們說的不一樣。
劉怡婷很小的時候就體會到,一個人能夠經驗過最好的感覺,就是明白自己只要付出努力就一定有所回報。這樣一來,無論努不努力都很愉快。功課只有她教別人,筆記給人抄,幫寫毛筆字、做勞作,也不用別人跑合作社來換。她在這方面總是很達觀。不是施捨的優越感,作業簿被傳來傳去,被不同的手複寫,有的字跡圓滑如泡泡吹出來,有的疙瘩如吃到未熟的面條,作業簿轉回自己手上,她總是幻想著作業簿生了許多面貌迥異的小孩。有人要房思琪的作業抄,思琪總是鄭重推薦怡婷:「她的作業風流。」兩人相視而笑,也不需要他人懂。
那年的冬天遲到了,元宵節時還冷。帳子就搭在大馬路上。排第一個的小孩舀鹹湯,第二個放鹹湯圓,第三個舀甜湯,怡婷排第四,負責放甜湯圓。湯圓很乖,胖了,浮起來,就可以放到湯裡。紅豆湯襯得湯圓的胖臉有一種撒嬌賭氣之意。學做慈善?學習仁慈?學習善良?學習同情心?她模模糊糊想著這些,人陸陸續續走過來了。臉色都像是被風給吹皺了。第一個上門的是一個爺爺,身上不能說是衣服,頂多是布條。風起的時候,布條會油油招搖,像廣告紙下邊聯絡電話切成待撕下的細長條子 爺琳瑯走過來,整個人就是待撕下的樣子。她又想,噢,我沒有資格去譬喻別人的人生是什麼形狀。「好,輪到我了,三個湯圓。」「爺爺你請那邊,隨便坐。」李老師說三是陽數,好數字,老師真博學。
人比想像中多,她前一晚對于嗟來食與羞恥的想像慢慢被人群沖淡。
也不再譬喻,只是舀和打招呼。突然,前頭騷動起來,原來是有伯伯問可不可以多給兩個,舀鹹湯圓的小葵,他的臉像被冷風吹得石化,也或許是給這個問句吹的。怡婷聽見小葵答:「這不是我能決定的啊」。伯伯默默往下一個人移動,他的沉默像顆寶石襯在剛剛吵鬧的紅綢緞裡,顯得異常沉重,壓在他們身上。怡婷很害怕,她知道有備下多的湯圓,卻也不想顯得小葵是壞人。接下塑膠碗,沒法思考,遞迴去的時候才發現多舀了一個,潛意識的錯誤。她回頭看見小葵在看她。
有個阿姨拿了塑料袋來,要打包走,說回家吃。這個阿姨沒有剛剛那些叔叔阿姨身上颱風災區的味道。之前風災,坐車經過災區的時候她不知道是看還是不看,眼睛忘了,可是鼻子記得。對,這些叔叔阿姨正是豬隻趴在豬圈柵欄上,隨著黃濁的水漂流的味道。沒辦法再想下去了。這個阿姨有家,那麼不是街友。不能再想了。
又有阿姨問他們要衣服。小葵突然非常做得了主,他堅定地對阿姨說:「阿姨,我們只有湯圓。只有湯圓。對,但我們可以多給你幾個。」阿姨露出呆鈍的表情,像是在計算湯圓或衣物能帶來的熱量而不能。呆鈍的表情掛在臉上,捧著兩大碗進去帳子了。帳子漸漸滿了,人臉被透過紅帆布射進來的陽光照得紅紅的,有一種嬌羞之意。
思琪好看,負責帶位子、收垃圾。怡婷喚思琪來頂她的位子,說一大早到下午都沒上廁所實在受不了。思琪說好,但是等等你也幫我一下。
走過兩個街口,回到家,一樓的大廳天花板高得像天堂。進廁所之前瞥見李師母在罵晞晞,坐在背對廁所走廊的沙發上。她瞄了一眼,沙發前的寬茶几上放了一碗湯圓,湯圓一個趴一個,高高突出了紅塑膠碗的水平線。她只聽到晞晞哭著說這一句:「有的不是流浪漢也來拿。」一下子尿意全亡佚了。在廁所裡照鏡子,扁平的五官上灑滿了雀斑,臉幾乎可以說是正方形的,思琪每次說看她不膩,她就會回,你只是想吃東北大餅吧。大廳廁所的鏡沿是金色的巴洛克式雕花,她的身高,在鏡子裡,正好是一幅巴洛克時期的半身畫像。挺了半天挺不出個胸來,她才驚醒似洗了洗臉,被人看見多不好,一個小孩對鏡子裝模作樣,又根本生得不好。晞晞幾歲了?彷彿小她和思琪兩三歲。李老師那樣精彩的人—晞晞竟然!出廁所沒看見母女倆,碗也沒了。
沙發椅背後露出的換成了兩叢捲髮,一叢紅一叢灰,雲一樣不可捉摸。紅的應該是十樓的張阿姨,灰的不知道是誰。灰得有貴金屬之意。看不清楚是整個的灰色,還是白頭髮夾纏在黑頭髮裡。黑色和白色加起來等於灰色,她熱愛色彩的算數,也就是為什麼她鋼琴老彈不好。世界上愈是黑白分明的事情愈是要出錯的。
兩顆頭低下去,幾乎隱沒在沙發之山後面,突然聲音拔起來,像鷹出谷—老鷹得意地張嘴啼叫的時候,獵物從吻喙掉下去—「什麼!那麼年輕的老婆他捨得打?」張阿姨壓下聲音說:「所以說,都打在看不到的地方麼。」
「那你怎麼知道的?」「他們家打掃阿姨是我介紹的嘛。」「所以說這些用人的嘴啊,錢升生不管一下嗎,媳婦才娶進來沒兩年。」「老錢只要公司沒事就好。」怡婷聽不下去了,彷彿被打的是她。
含著眼皮,躡手躡腳,走回大街上。冷風像一個從不信中醫的人在遍嘗西醫療法而無效之後去給針灸了滿臉。她才想到伊紋姐姐還暖的天氣就穿著高領長袖。不能露出的不只是瘀青的皮膚,還有即將要瘀青的皮膚。劉怡婷覺得這一天她老了,被時間熬煮透了。
突然,思琪在街角跳進她的眼皮:「劉怡婷你不是說要幫我的嗎,等不到你,我只好自己回來。」怡婷說:「對不起,肚子痛,」一面想這藉口多俗,問,「你也是回來上廁所嗎。」思琪的眼睛汪汪有淚,唇語說:「回來換衣服,不該穿新大衣的,氣象預報說今天冷,看他們穿成那樣,我覺得我做了很壞的事情。」怡婷擁抱她,兩個人化在一起,她說:「舊的你也穿不下,不是你的錯,小孩子長得快嘛。」兩個人笑到潑出來,傾倒在對方身上。美妙的元宵節結束了。
錢升生家有錢。八十幾歲了,台灣經濟起飛時一起飛上去的。有錢的程度是即使在這棟大樓裡也有錢,是台灣人都聽過他的名字。很晚才有了兒子,錢一維是劉怡婷和房思琪最喜歡在電梯裡遇見的大哥哥。喚哥哥是潛意識的心計,一方面顯示怡婷她們多想長大,一方面抬舉錢一維的容貌。怡婷她們私下給鄰居排名:李老師最高,深目蛾眉,狀如愁胡,既文既博,亦玄亦史;錢哥哥第二,難得有地道的美國東部腔,好聽,人又高,一把就可以抓下天空似的。有的人戴眼鏡,彷彿是用鏡片蒐集灰塵皮屑,有的人眼鏡的銀絲框卻像勾引人趴上去的柵欄。有的人長得高,只給你一種揠苗助長之感,有的人就是風,是雨林。同齡的小孩進不去名單裡,你要怎麼給讀《幼獅文藝》(3)的人講普魯斯特(4)呢?
錢一維一點也不哥哥,四十幾歲了。伊紋姐姐才二十幾歲,也是名門。許伊紋念比較文學博士,學業被婚姻打斷,打死了。許伊紋鵝蛋臉,大眼睛長睫毛,眼睛大得有一種驚嚇之情,睫毛長得有一種沉重之意,鼻子高得像她在美國那一年除了美語也學會了美國人的鼻子,皮膚白得像童話故事,也像童話故事隱約透露著血色。她早在長大以前就常被問眼睛是怎麼化的妝,她也不好意思跟她們說那只是睫毛。怡婷有一天眼睛釘在思琪臉上,說:「你長得好像伊紋姐姐,不,是伊紋姐姐像你。」思琪只說拜託不要鬧了。下次在電梯裡,思琪仔細看了又看伊紋姐姐,第一次發現自己的長相。伊紋跟思琪都有一張犢羊的臉。
錢一維背景無可挑剔,外貌端到哪裡都賞心悅目,美國人的紳士派頭他有,美國人那種世界警察的自大沒有。可是許伊紋怕,這樣的人怎麼會四十幾歲還沒結婚。錢一維給她的解釋是「以前接近我的女人都是要錢,這次索性找一個本來就有錢的,而且你是我看過最美最善良的女人」,種種種種,戀愛教戰守策的句子複製貼上。伊紋覺得這解釋太直觀,但也算合理。
錢一維說許伊紋美不勝收。伊紋很開心地說:「你這成語錯得好詩意啊。」心裡笑著想這比他說過的任何正確成語都來得正確。心裡的笑像滾水,不小心在臉上蒸散開來。一維著迷了,一個糾正你的文法的女人。伊紋光是坐在那兒就像便利商店一本四十九元的迷你言情小說封面,美得飄飄欲仙。她欲仙而仙我,她飄飄然而飄我。
那一天,又約在壽司店,伊紋身體小,胃口也小,吃壽司是一維唯一可以看見她一大口吃進一團食物的時光。上完最後一貫,師傅擦擦手離開板前。伊紋有一種奇異的預感,像是明知光吃會被嗆到卻還是夾一大片生薑來吃。不會吧。一維沒有跪下,他只是清淡淡說一句:「快一點跟我結婚吧。」伊紋收過無數告白,這是第一次收到求婚,如果籠統地把這個祈使句算成求的話。她理一理頭髮,好像就可以理清思緒。他們才約會兩個多月,如果籠統地把所有祈使句都計成約的話。伊紋說:「錢先生,這個我要再想一想。」伊紋發現自己笨到現在才意識到平時要預約的壽司店從頭到尾都只有他們兩個人。一維慢慢地從包裡拿出一個絲絨珠寶盒。伊紋突然前所未有地大聲:「不,一維,你不要拿那個給我看,否則我以後答應了你豈不會以為我考慮的是那個盒子而不是你本人?」出了口馬上發現說錯話,臉色像壽司師傅在板前用噴槍炙燒的大蝦。一維笑笑沒說話。既然你以後會答應我。既然你改口喊我名字。他收起盒子,伊紋的臉熟了就生不回去了。
真的覺得心動是那次他颱風天等她下課,要給她驚喜。出學校大門的時候看到瘦高的身影,逆著黑頭車的車頭燈,大傘在風中癲癇著,車燈在雨中伸出兩道光之觸手,觸手裡有雨之蚊蚋狂歡。光之手摸索她、看破她。她跑過去,雨鞋在水窪裡踩出浪。「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今天會來,早知道……我們學校很會淹水的。」上車以後看見他的藍色西裝褲直到小腿肚都濕成靛色,皮鞋從拿鐵染成美式咖啡的顏色。很自然想到三世因緣裡藍橋會的故事─期而不來,遇水,抱樑柱而死。馬上告訴自己,「心動」是一個很重的詞。很快就訂婚了。
結婚之後許伊紋搬過來,老錢先生太太住頂樓,一維和伊紋就住下面一層。怡婷她們常常跑上去借書,伊紋姐姐有那麼多書。「我肚子裡有更多哦。」伊紋蹲下來跟她們說。老錢太太在客廳看電視,彷彿自言自語道:「肚子是拿來生孩子的,不是拿來裝書的。」電視那樣響,不知道她怎麼聽見的。怡婷看著伊紋姐姐的眼睛熄滅了。
伊紋常常唸書給她們,聽伊紋讀中文,怡婷感到啃鮮生菜的爽脆,一個字是一口,不曾有屑屑落在地上。也漸漸領會到伊紋姐姐唸給她們只是藉口,其實多半是唸給自己,遂上樓得更勤了。她們用一句話形容她們與伊紋的共謀:「青春作伴好還鄉。」她們是美麗、堅強、勇敢的伊紋姐姐的帆布,替她遮掩,也替她張揚,蓋住她的慾望,也服帖著讓慾望的形狀更加明顯。一維哥哥下班回家,抖擻了西裝外套,笑她們:「又來找我老婆當保姆了。」外套裡的襯衫和襯衫裡的人一樣,有新漿洗過的味道,那眼睛只是看著你就像要承諾你一座樂園。
好一陣子她們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照伊紋姐姐的命令,按年代來讀。讀到《卡拉馬佐夫兄弟》,伊紋姐姐說:「記得《罪與罰》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和《白痴》裡的梅詩金公爵嗎?和這裡的斯麥爾加科夫一樣,他們都有癲癇症,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也有癲癇症。這是說,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最接近基督理型(5)的人,是因為某種因素而不能被社會化的自然人,也就是說,只有非社會人才算是人類哦。你們明白非社會和反社會的不同吧?」劉怡婷長大以後,仍然不明白伊紋姐姐當年怎麼願意告訴還是孩子的她們那麼多,怎麼會在她們同輩連九把刀或藤井樹都還沒開始看的時候就教她們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許是補償作用?伊紋希望我們在她被折腰、進而折斷的地方銜接上去?
那一天,伊紋姐姐說樓下的李老師。李老師知道她們最近在讀陀思妥耶夫斯基,老師說:「村上春樹很自大地說過,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背得出卡拉馬佐夫三兄弟的名字,老師下次看到你們會考你們哦。」「德米特裡、伊萬、阿列克謝。」怡婷心想,思琪為什麼沒有跟著念?「一維哥哥回來了。」伊紋姐姐看著門,就像她可以看見鎖鑰咬齧的聲音。伊紋姐姐對一維哥哥手上紙袋投過去的眼色,不只是寬恕的雨,還有質疑的光,那是說「那是我最喜歡的蛋糕,你媽媽叫我少吃的一種東西」。一維哥哥看著伊紋姐姐笑了,一笑,像臉上投進一個石子,滿臉的漣漪。他說:「這個嗎,這是給孩子們的。」怡婷和思琪好開心,可是對於食物本能地顯得非常淡泊。不能像獸一樣。「我們剛剛還在讀陀思妥耶夫斯基。」「德米特裡、伊萬、阿列克謝。」一維哥哥笑得更開了:「小女孩不吃陌生叔叔的食物,那我只好自己吃了。」
伊紋姐姐拿過袋子,說:「你不要鬧她們了。」怡婷看得很清楚,在伊紋姐姐碰到一維哥哥的手的時候,伊紋姐姐一瞬間露出奇異的表情。她一直以為那是新娘子的嬌羞,跟她們對食物的冷漠同理,食,色,性也。後來她才知道那是一維在伊紋心裡放養了一隻名叫「害怕」的小獸,小獸在衝撞伊紋五官的柵欄。那是痛楚的蒙太奇。後來,升學,離家,她們聽說一維還打到伊紋姐姐流掉孩子。老錢太太最想要的男孩。德米特裡、伊萬、阿列克謝。
那一天,他們圍在一起吃蛋糕,好像彼此生日還從未這樣開心,一維哥哥談工作,上市她們聽成上菜市場,股票幾點她們問現在幾點,人資她們開始背人之初、性本善……她們喜歡被當成大人,更喜歡當大人一陣子後變回小孩。一維哥哥突然說:「思琪其實跟伊紋很像,你看。」「的確像,眉眼、輪廓、神氣都像。」在這個話題裡,怡婷掉隊了,眼前滿臉富麗堂皇的彷彿是一家人。怡婷很悲憤,她知道的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小孩都來得多,但是她永遠不能得知一個自知貌美的女子走在路上低眉斂首的心情。
升學的季節到了,大部分的人都選擇留在家鄉。劉媽媽和房媽媽討論送怡婷和思琪去台北,外宿,兩個人有個照應。怡婷她們在客廳看電視,大考之後發現電視前所未有地有趣。劉媽媽說,那天李老師說,他一個禮拜有半個禮拜在台北,她們有事可以找他。怡婷看見思琪的背更駝了,像是媽媽的話壓在她身上。思琪用唇語問怡婷:「你會想去台北嗎?」「不會不想,台北有那麼多電影院。」事情決定下來了。唯一到最後才決定的是要住劉家還是房家在台北的房子。
行李很少,粉塵紛紜,在她們的小公寓小窗戶投進來的光之隧道里遊走。幾口紙箱躺著,比她們兩個人看上去更有鄉愁。內衣褲一件件掏出來,最多的還是書本。連陽光都像聾啞人的語言,健康的人連感到陌生都不敢承認。怡婷打破沉默,像她割開紙箱的姿勢一樣,說:「好險我們書是合看的,否則要兩倍重,課本就不能合看了。」思琪靜得像空氣,也像空氣一樣,走近了、逆著光,才看見裡面正搖滾、翻沸。
「你為什麼哭?」「怡婷,如果我告訴你,我跟李老師在一起,你會生氣嗎?」「什麼意思?」「就是你聽見的那樣。」「什麼叫在一起?」「就是你聽見的那樣。」「什麼時候開始的?」「忘記了。」「我們媽媽知道嗎?」「不知道。」「你們進展到哪裡了?」「該做的都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天啊,房思琪,有師母,還有晞晞,你到底在幹嗎,你好噁心,你真噁心,離我遠一點!」思琪盯著怡婷看,眼淚從小米孵成黃豆,突然崩潰、大哭起來,哭到有一種暴露之意。「哦天啊,房思琪,你明明知道我多崇拜老師,為什麼你要把全部都拿走?」「對不起。」「你對不起的不是我。」「對不起。」「老師跟我們差幾歲?」「三十七。」「天啊,你真的好噁心,我沒辦法跟你說話了。」
開學頭一年,劉怡婷過得很糟。思琪常常不回家,回家了也是一個勁地哭。隔著牆,怡婷每個晚上都可以聽見思琪把臉埋在枕頭裡尖叫。棉絮洩漏、變得沉澱的尖叫。她們以前是思想上的雙胞胎。不是一個愛菲茨傑拉德,另一個拼圖似地愛海明威,而是一起愛上菲茨傑拉德,而討厭海明威的理由一模一樣。不是一個人背書背窮了另一個接下去,而是一起忘記同一個段落。有時候下午李老師到公寓樓下接思琪,怡婷從窗簾隙縫望下看,出租車頂被照得黃油油的,焦灼她的臉頰。李老師頭已經禿了一塊,以前從未能看見。思琪的髮線筆直如馬路,彷彿在上面行駛,會通向人生最惡俗的真諦。每次思琪紙白的小腿縮進車裡,車門砰地夾起來,怡婷總有一種被甩巴掌的感覺。
「你們要維持這樣到什麼時候?」「不知道。」「你該不會想要他離婚吧?」「沒有。」「你知道這不會永遠的吧?」「知道,他─他說,以後我會愛上別的男生,自然就會分開的,我─我很痛苦。」「我以為你很爽。」「拜託不要那樣跟我說話,如果我死了,你會難過嗎?」「你要自殺嗎,你要怎麼自殺,你要跳樓嗎,可以不要在我家跳嗎?」
她們以前是思想上的雙胞胎,精神的雙胞胎,靈魂的雙胞胎。以前伊紋姐姐說書,突然說好羨慕她們,她們馬上異口同聲說:「我們才羨慕姐姐和一維哥哥。」伊紋姐姐說:「戀愛啊,戀愛是不一樣的,柏拉圖說人求索他缺失的另一半,那就是說兩個人合在一起才是完整,可是合起來就變成一個了,你們懂嗎?像你們這樣,無論缺少或多出什麼都無所謂,因為有一個人與你鏡像對稱,只有永遠合不起來,才可以永遠做伴。」
那個夏天的晌午,房思琪已經三天沒上課也沒回家了。外面的蟲鳥鬧得真響。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樹底下,蟬鳴震得人的皮膚都要老了,卻看不見鳴聲上下,就好像是樹木自身在叫一樣。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好一會兒劉怡婷才意識到是自己的手機。老師轉過頭:「噢,誰的手機也在發情?」她在課桌下掀開手機背蓋,不認識的號碼,切斷。嗡─嗡嗡嗡嗡。該死,切斷。又打來了。老師倒端正起臉孔:「說真有急事就接吧。」「老師,沒有急事。」又打來了。「哦抱歉,老師,我出去一下。」
是陽明山什麼湖派出所打來的。搭出租車上山,心跟著山路蜿蜒,想像山跟聖誕樹是一樣的形狀,小時候跟房思琪踮起腳摘掉星星,假期過後最象徵性的一刻。思琪在山裡?派出所?怡婷覺得自己的心踮起腳來。下了車馬上有警察過來問她是不是劉怡婷小姐。是。「我們在山裡發現了你的朋友。」怡婷心想,發現,多不祥的詞。警官又問:「她一直都是這樣嗎?」「她怎樣了嗎?」派出所好大一間,掃視一圈,沒有思琪─除非─除非─除非「那個」是她。思琪的長頭髮纏結成一條一條,蓋住半張臉,臉上處處是曬傷的皮屑,處處蚊蟲的痕跡,臉頰像吸奶一樣往內塌陷,腫脹的嘴唇全是血塊。她聞起來像小時候那次湯圓會,所有的街友體味的大鍋湯。「天啊。為什麼要把她銬起來?」警官很吃驚地看著她:「這不是很明顯嗎,同學。」怡婷蹲下來,撩起她半邊頭髮,她的脖子折斷似歪倒,瞪圓了眼睛,鼻涕和口水一齊滴下來,房思琪發出聲音了:「哈哈!」
醫生的診斷劉怡婷聽不清楚,但她知道意思是思琪瘋了。房媽媽說當然不可能養在家裡,也不可能待在高雄,大樓裡醫生就有幾個。也不能在台北,資優班上好多父母是醫生。折中了,送到台中的療養院。怡婷看著台灣,她們的小島,被對折,高雄台北是峰,台中是谷,而思琪墜落下去了。她靈魂的雙胞胎。
怡婷常常半夜驚跳起來,淚流滿面地等待隔牆悶哼的夜哭。房媽媽不回收思琪的東西,學期結束之後,怡婷終於打開隔壁思琪的房間,她摸思琪的陪睡娃娃、粉紅色的小綿羊,摸她們成雙的文具。摸學校制服上繡的學號,那感覺就像扶著古蹟的圍牆白日夢時突然摸到乾硬的口香糖,那感覺一定就像在流利的生命之演講裡突然忘記一個最簡單的詞。她知道一定有哪裡出錯了。從哪一刻開始失以毫釐,以至於如今差以千里。她們平行、肩並肩的人生,思琪在哪裡歪斜了。
劉怡婷枯萎在房間正中央,這個房間看起來跟自己的房間一模一樣。怡婷發現自己從今以後,活在世界上,將永遠像一個喪子的人逛遊樂園。哭了很久,突然看到粉紅色臉皮的日記,躺在書桌上,旁邊的鋼筆禮貌地脫了帽。一定是日記,從沒看過思琪筆跡那麼亂,一定是只給自己看的。已經被翻得軟爛,很難乾脆地翻頁。思琪會給過去的日記下註解,小房思琪的字像一個胖小孩的笑容,大房思琪的字像名嘴的嘴臉。現在的字註解在過去的日記旁邊,正文是藍字,註解是紅字。和她寫功課一樣。打開的一頁是思琪出走再被發現的幾天前,只有一行:今天又下雨了,天氣預報騙人。但她要找的不是這個,是那時候,思琪歪斜的那時候。乾脆從最前面讀起。結果就在第一頁。
藍字:「我必須寫下來,墨水會稀釋我的感覺,否則我會發瘋的。我下樓拿作文給李老師改。他掏出來,我被逼到塗在牆上。老師說了九個字:『不行的話,嘴巴可以吧。』我說了五個字:『不行,我不會。』他就塞進來。那感覺像溺水。可以說話之後,我對老師說:『對不起。』有一種功課做不好的感覺。雖然也不是我的功課。老師問我隔週還會再拿一篇作文來吧。我抬起頭,覺得自己看透天花板,可以看見樓上媽媽正在煲電話粥,粥裡的料滿滿是我的獎狀。我也知道,不知道怎麼回答大人的時候,最好說好。那天,我隔著老師的肩頭,看著天花板起伏像海哭。那一瞬間像穿破小時候的洋裝。他說:『這是老師愛你的方式,你懂嗎?』我心想,他搞錯了,我不是那種會把陰莖誤認成棒棒糖的小孩。我們都最崇拜老師。我們說長大了要找老師那樣的丈夫。我們玩笑開大了會說真希望老師就是丈夫。想了這幾天,我想出唯一的解決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歡老師,我要愛上他。你愛的人要對你做什麼都可以,不是嗎?思想是一種多麼偉大的東西!我是從前的我的贋品。我要愛老師,否則我太痛苦了。」
紅字:「為什麼是我不會?為什麼不是我不要?為什麼不是你不可以?直到現在,我才知道這整起事件很可以化約成這第一幕:他硬插進來,而我為此道歉。」
怡婷讀著讀著,像一個小孩吃餅,碎口碎口地,再怎麼小心,掉在地上的餅乾還是永遠比嘴裡的多。終於看懂了。怡婷全身的毛孔都氣喘發作,隔著眼淚的薄膜茫然四顧,覺得好吵,才發現自己剛剛在鴉號,一聲聲號哭像狩獵時被射中的禽鳥一隻隻聲音纏繞著身體墜下來。甚且,根本沒有人會獵鴉。為什麼你沒有告訴我?盯著日期看,那是五年前的秋天,那年,張阿姨的女兒終於結婚了,伊紋姐姐搬來沒多久,一維哥哥剛剛開始打她,今年她們高中畢業,那年她們十三歲。
故事必須重新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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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娜:人名,外籍女傭常用的名字。
(2) 街友:露宿者或稱流浪漢、游民、街友、野宿族,指的是一些露宿者外族或本地人因為經濟能力不足或其他原因居無定所,而在公園、天橋底、地下道及住宅後樓梯等地棲身的人。
(3) 《幼獅文藝》:1954年創刊,分別由馮放民、鄧綏甯、瘂弦、朱橋等人所拓展。「幼獅」取英姿勃發之青年的意思,亦可英譯為「youth」,早期主要是青少年作家的文學入門刊物。
(4) 馬賽爾·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法國作家,獨具風格的語言大師。代表作《追憶似水年華》。
(5) 西方哲學對於本體論與知識論的一種觀點,由柏拉圖提出。他認為,自然界中有形的物質雖然會受時間侵蝕,但做成這些東西的「模子」或「形式」卻是永恆不變的。柏拉圖稱這些形式為「理型」或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