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令/蠶繭》
雁仲
第 1 章
王妃其人

  近年來大齊最讓人扼腕嘆息的事情,大概是那文武雙全,曾經妙用智謀將隔壁燕國打得落花流水的上將軍商衍,他娶了個瘋婆子。

  好端端的一個王爺,貴為天子胞弟,又是皇帝器重的大將,文能舌戰群儒,武能征南戰北,緣何要娶個瘋婆子回家,還擺在王妃的位置上,天天跟寶貝似的寵著呢?

  睿智的年輕文人們覺得,這大概是商衍的急流勇退,乃大智之舉。

  古來皇帝都怕權臣亦每時每刻都防著手握重兵的大臣,胞弟也好胞兄也罷,親爹都得防著親兒子。這商衍又是王爺又是將軍,可謂是大齊安定後最大的威脅。

  這時間娶個瘋婆子回家,要家底沒家底,要權勢亦無權勢。就連她娘家人是何許人也,也尚不明瞭,閒來無事這瘋婆子還給鬧騰點笑話與人瞧。偏還是商衍毫不在意,天天將那婆子捧在手心裡寵著,一臉沉迷美色的模樣……誰會懷疑這樣的人要造反呢?

  當然,也有人認為,商衍這一招必然是故意的。

  娶個瘋婆子做障眼法,讓大家以為他真的無心攀高,可實際上啊,野心大著呢!

  外界的人,自有自的計較。這計較多半也是眼睛看來的,心眼裡猜出的。

  可王府裡的人卻是天天瞧著這王爺跟王妃的二三事呢。他們起初也有這樣那樣的猜測,比如王爺激流勇退,又比如王爺蟄伏伺機。然而時間久了,這二三事看多了,這樣那樣的猜測也就漸漸淡去了。

  他們如今有一個想法是誰都有的,無關勇退也無關蟄伏。

  大概……王爺是瞎。

  要沉迷美色,前提也得是美色啊!

  天知道那王妃沒有柳葉眉也沒有雲紋眉,沒有櫻桃小嘴也沒有高鼻樑,沒有纖纖玉手如柔荑,更不用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這些天上人間絕無僅有的美人范了。這王妃遠看近看橫看豎看,也不過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女人。

  甚至連普通人家的閨女也是不如的。她那一雙手粗粗糙糙,竟是有好些厚繭子,她卻也從不甚在意,不藏著掖著,還時時現出來。她那眼睛也從未有秋波如水的時候,不是漠然似死潭,便是利如刀刃,要吃人一般。

  至於一個大家閨秀應該有的吃相坐相和談吐,王妃常常疑問:「那是什麼?同西街上那糖果子一樣麼?能吃麼?」

  全王府上下都怕這王妃。

  她帶領下的王府並沒有該有的規矩,卻是整個王府都井然有序。

  要說她是瘋婆子,卻也不是真瘋。她平日裡並沒有特別出格的事情,無所事事的時候也不過是愛吃些零食,不愛琴棋書畫偏愛刀槍棍棒。王爺慣著她,也沒有人敢說王妃的如何。

  可一旦要是有皇親貴戚或者達官貴人來請她赴宴赴會,那可真是一場災難。

  通常,王妃對這些場合是十分不喜的,她總不愛去。有時候大約是悶著了,間或也會答應幾次。從前大家猜著,這大約是給誰臉、不給誰臉的小道道。可後來,也就摸明白了,在王妃那就沒有臉的問題。

  王妃行事,全憑心情。

  可不就是個瘋婆子。

  這也是王府緣何井然有序的根本原因。一個只憑心情賞罰的王妃,誰敢出格?不出格還是有話可說,那要是出了格,碰上了王妃心情不爽快,可夠受的了。

  商衍作為大齊幾百年難得一出的俊美王爺,又是文武全才的大齊鎮國將軍,自然從及冠起,門檻就被提親的人給踏爛了。商衍生性散漫,自小又被太后當寶貝寵著,對這些親事向來是不帶一眼,全然拒之門外,卻也沒有人敢拿他怎樣。

  直到有一個女人入了他的眼,也一併入了王府的門。

  當然不是現今的王妃。

  那女人名叫眉如黛,是當時紅極一時的紅坊歌姬,多少貴胄子弟一擲千金只為了見她一面,又有多少紈袴傾囊博其一笑。她卻對這些從未有心動,甚至拒絕了平津侯的求婚,連侯爺夫人都不要做,卻偏偏甘心在王府做一個侍妾。

  實在是耐人尋味。

  當時為了這個眉如黛,平津侯與王爺還著實起過不少矛盾。後來,王府陸續進了好幾個侍妾又立了兩個太后做媒的側妃,那眉如黛竟是也不哭不鬧,這平津侯才算是終於死了心。自那之後,見到王爺也是避開來,如今算是不相往來了。

  這眉如黛進了王府,受了王爺的寵,卻從不恃寵而驕。有眼見的覺著,大約是蟄伏伺機,嗯,又是蟄伏伺機。再來新的侍妾怎麼了,又來了新的側妃又如何?只要不是王妃,那都不是大事。

  於是,又來了個王妃。

  眾人覺著這時候大概是看好戲的時候了。

  卻並沒有。

  眉如黛不過是改了以往不問世事、自我清高的風格,偶爾也會耍些小招數讓王爺去看看她,或者留宿在她的地兒。原以為,這王妃是必然無法忍讓的,她瞧著就不是那些溫順的料……卻出人意料的,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實在是耐人尋味!

  總之,這王府自打王妃來了後,就呈現出一種怪異的狀態。

  有人爭寵也有人鬧騰,也有人使小招數小絆子,卻從來沒有發生過結局。那些爭寵的,爭了半天,也不見王爺和王妃鬧出不悅;那些使小招數小絆子的,鬧了半天也沒見到誰受了傷誰又領了罪……不管這些事情他人作何想,總言之,王爺娶了個瘋婆子這事實是沒跑了。

  這瘋婆子也沒個具體的名姓,有人猜測過她是誰,卻沒有人得出過結論她到底是誰。只知道是王爺兩年前帶回來的女人,四下里人少的時候,聽見過王爺喚她歡兒。

  王爺兩年前把她帶回來那會,她似乎是神志不清的真瘋。任是誰叫她也不答應,日日都睡在床上,偶爾醒來也是從不說話,眼神迷濛看著每一個陌生人,府裡的丫鬟給送吃食和湯藥她都不接,要碰上了丫鬟近身要服侍她,便避如蛇蠍,逼急了還會使出招數打人。

  只有王爺能制得住她。她也似是只聽王爺的話。

  根據府裡大丫頭如荷的記憶,那大概是她記憶中最耐心也是最溫柔的王爺了。

  商衍自小與人不親,太后也好皇帝也罷,從未見到他與誰嬉笑親熱。他善於笑,笑容裡卻從來都帶著冷意,是以王府的人從不因他笑,便失了規矩。有時候他越是溫和,反而處境越是危險。

  唯有那個神志不清的王妃,無論商衍作何表情,她總是那般樣子。也只有王爺餵她吃、餵她湯藥的那會,她是安靜而順從的。就這麼過了一年多,王妃好似才慢慢回了神智。平日也與人會說兩句話了。

  再後來……她就成了現在這個,萬事看心情的……瘋婆子。

  一個人從小孩變成大人,從幼稚變成成熟,又從大人變成老人,於是又從成熟回到了幼稚。人們喜歡將這個過程看成圓,兜兜轉轉了一圈回到了起|點,卻又是新的終點。而這個王妃亦如是,她從前瘋,又不瘋了,復又回到瘋,也是個圓。

  面對這樣一個王妃,如荷饒是服侍了她兩年,也沒有能夠摸出門道來。這簡直是對她丫鬟生涯的終極考驗,又或者說是她的劫難。

  這劫難長得很,瞧著王爺那神態,絲毫沒有要將她調回前院的打算。

  於是這會,她拿著那丞相家僕送來的賞花邀帖,萬分頭疼。

  巳時,她曾去廚房拿了馬蹄糕,據說王妃最近喜愛吃這個,給送到了後院。這才剛過了牡丹園的垂花門,就聽到王妃的聲音從前方飄來:「端來的是甚麼東西?聞著就膩得慌,拿回去。」

  她抬頭看去,只見王妃今日穿了件簡素的湖綠襦裙,站在一叢千心黃邊,倘若將她此刻面無表情的臉想像成莞爾一笑的模樣,著實能算是帶了些出塵的仙味。可惜她這會默然望著她,還順帶露出了些許的嫌惡。

  「那東西是誰做的?味兒這麼重,放了甚麼?」

  如荷低下頭,恭敬地回道:「這是庖裡做的馬蹄糕,王妃您前些日子說喜歡,今日便給您做了些。我這就拿回去。」

  「哦?」王妃微皺起眉,「前些日子我說過喜歡麼?」她想了想,彷彿自己也記不起來了,輕嘆了口氣,「那今天便是不喜歡了,拿出去吧。」

  如荷行了禮,恭敬地退了出去。

  王妃也沒有再看如荷一眼,又兀自站在垂花門下,默然地看著垂落的籐條。

  這才沒過多久,前院的小廝就來通報如荷,說是丞相府的家僕送來了一張賞花邀帖,邀請王妃於七日後前去相府赴會。說完也沒有逗留多久,說是府中事務繁忙,就匆匆走了。

  如荷拿著請帖,忍不住在心頭冷笑:誰不知道你們那些人是怕了咱們王妃這一張嘴呢?先前也有過不少來送帖子的,多半都是被王妃幾句話給噎了一臉青一臉紅地回去了。王妃這名聲怕是早就傳開了,這帖子送來也就是走個過場,誰在乎這王妃到底去不去赴會呢!

  如荷苦著臉,一邊慢悠悠地走向牡丹園,一邊在心頭打算:這該如何同王妃說呢?瞧著剛剛送馬蹄糕時候的王妃,似是心情並不暢快。

  心裡頭裝了事,難免忽略周圈。

  商衍都快走到如荷身邊了,如荷才驚覺,有些慌張地退後一步,忙行了禮:「奴婢見過王爺。」

  商衍見是她也沒有多加注意,淡淡嗯了一聲,就要往牡丹園走去。

  如荷叫住了他,「王爺。」

  「何事?」商衍停了腳步卻沒有回頭,朝不遠處的垂花門看去,似是有個綠色的人影站在花叢邊,瞧那身形大約是王妃了。

  如荷見他心不在焉,立刻有事說事,將帖子遞給了他:「這是丞相家的左小姐送來的帖子,邀請王妃七日後去府上赴會賞花,奴婢……不知道該不該給王妃。」

  商衍這才回頭看了眼那鑲金邊的帖子,「有什麼該不該的?王妃早上發脾氣了麼?」

  「王妃起來後還沒有吃些東西。」如荷如實稟告,「剛送了些王妃前兩日愛吃的馬蹄糕,王妃嫌味重,給退回去了。」

  「別的什麼也沒有吃?」商衍皺起眉。

  「只喝了點毛尖。」

  「胡鬧。」商衍輕聲呵斥,將如荷手裡的帖子拿過來,「你去廚房拿些吃的來,清淡些的,做點清筍湯,再拿些桂花糕來。」

  「是。」如荷領了命就開開心心地退下了,王爺在這方面簡直是他們這些下人的救星。服侍王妃這麼久了,他們從來沒有摸準過王妃的喜好,唯有王爺發話了,他們便是得救了。

  商衍拿了帖子,腳步生風地走進了牡丹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