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皇上,打進來了!齊軍打進來了!皇上!」
他一路高喊,聲音撕裂了安樂長空。
半日不到,商衍兵臨城下。
城門外,百姓四散逃躲,商衍與李宏興帶著先鋒軍士率先殺到城門口,城中並沒有剩下多少士卒,一大部分派去了碌城剿殺藺家軍,而剩餘的皇帝親兵為了堵截齊軍,也陸陸續續出了城,都死在路上了。
如今這些舉著刀劍的燕軍,一個個膽小如鼠,見到商衍與李宏興一行人,連句話也說不出,更別說誓死頑抗了。他們坐守城牆,佔著高處,朝底下漫無目的地射箭,也不管那些出城逃命的百姓。
李宏興見此情景,心生悲憤,「荒唐劉熹!養的淨都是沒腦子的孬種!」
亂箭中,他死死盯著城牆上臉色灰敗的守軍,喊道:「大將軍與老將軍呢?速速交出他二人!」
城牆上的守兵聽了,疑惑道:「老將軍?他喊的是藺老將軍麼?」
「大約是了。」
「齊軍為何要藺老將軍?他不是早被五馬分屍了?他們都不知道嗎?」
「大將軍是那個女扮男裝的藺家女兒罷?她在哪裡,我們如何知道?」
城門守將看著手下士兵交頭接耳,皺起眉頭,往城下看了眼。那粗聲粗氣喊的,有些面生,可看他穿的甲冑,似是與旁邊齊軍有些相異,難不成是個小將領?他旁邊那個男人,騎著高頭黑馬,一身戎裝,英姿凜凜,氣概非凡。
因距離有些遠,他看不清那人臉上的表情,卻不知何故能感受到他身上洶湧澎湃的殺意。他的甲冑沒有那樣珵亮,沾了許多泥血,似是也沒有清洗,髒兮兮的。卻因此更顯得嗜血豪邁,這個人定是不簡單的身份了。
那守將草包腦袋,抓起一面弓,對身邊一眾人說道:「先射殺了那個騎黑馬的頭兒,齊軍必定能亂了方寸。」
「是!」
稀稀落落的亂箭從城牆上射了出來,商衍嘴邊掛著淺笑,目光冰冷看著這些滑稽的箭,一支支落到他前面,離他最近的也有二丈。更可笑是還有沿著城牆筆直落下的,這些草包士兵倒也真有一身好力氣。
他神色淡淡盯著那些箭支,視線隨著其中一支箭看向那一直都蜷縮在城牆邊的乞丐。
他剛到就注意到那個乞丐了,那人不像是普通百姓那樣四散慌張,看起來也並不是細作之類的人物,他誰都沒看,垂著頭在城牆邊靜靜坐著,又矮又小,背對著他。這麼看過去,倒像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似的。
商衍不知為何,總不自覺要將眼光投給那個乞丐。
他拉緊韁繩,看了眼城牆上還在不懈努力的草包士兵。突然,他將手中長劍一舉,便是這時候,他身後衝出了一小隊軍士,手持盾牌,朝城牆而去,驚得城牆上的守兵大駭,不斷朝那些盾牌射箭。
商衍輕蔑一笑,馭馬上前,在那乞丐身邊停下來。
那乞丐聽到馬蹄聲,悠悠回轉過頭。
商衍一看到此人臉上迷茫呆滯的神情,便如遭雷擊。
細細看來,她全身上下多處都纏著白圈布,全是血跡的白圈布,東一處西一處系在她破爛不堪的衣服上。一頭黑髮夾著茅草、污泥和暗紅的血,亂蓬蓬的。臉上也是,髒得都快看不出她的表情。
她其實沒有表情,睜著大眼睛看著商衍,彷彿並不認識他。雙手緊緊抱著雙臂,輕輕撫摸著手臂上纏著的血污圈布。
商衍從馬上下來,心如刀絞地看著她,滔天的怒氣與恨意自心底火燒火燎地蔓延開來。
她絲毫不覺,也一點也沒有害怕,烏溜溜的眼睛朝他看了許久,突然一笑,輕輕哼唱道:「楊柳青,飛花漫,雁飛碌城外……」一邊唱著一邊拍著手,「何處吹蘆管,我以我血,為君,為君……」唱到這裡,她驀地一哆嗦,雙手握在一起置於胸前,喃喃道:「為君……為君……」
跟著而來的李宏興也到了商衍身後,看到他盯視的人,仔細看了有一會才認出,不可置信地吼道:「大將軍?大將軍!你……你怎麼了?」
歡慶似是被他嚇到了,渾身發抖,臉上露出委屈的表情來,她轉而抬頭看向商衍,哆嗦著朝他伸出了雙手。
商衍接過她的手,把她抱到懷裡。
「大將軍……你,大將軍!」李宏興還在喊,歡慶卻一聲也沒有應,賴在商衍懷裡,像是十分熟悉似的,她抓著他的甲冑,又輕輕唱起來,「楊柳青,飛花漫……」
李宏興鍥而不捨地看著她追問道:「大將軍你到底怎麼了?老將軍呢?老將軍在哪裡?」
歡慶突然停了歌聲,自商衍懷中抬起頭,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發抖,不停道:「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
「大將軍!」李宏興急得眼睛也紅了,追趕而來的其餘人見到李宏興與歡慶這幅模樣,也是一臉震驚與焦急。
歡慶躲在商衍懷裡發著抖,嘴裡不斷念叨著「我不知道」,她雙手捧住臉,又摀住了耳朵,氣息越喘越急,「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商衍紅了眼,他深深吸了口氣,伸出手在歡慶頭上輕柔地撫摸,將她頭髮裡的茅草一根根摘了出來。
歡慶越抖越厲害,突然張開雙臂把他手給打落了。
她發著抖,把眼睛睜得死大死大,捂著耳朵對著商衍嘶吼:「啊——」
嘶啞的聲音從她喉嚨口發出,像是要扯裂了她整個人。她的嘴角和眼角的傷口又破了,流下淺淡的血來,與先前的暗紅血痂混在一起,顯得特別□人。
商衍把她抱進懷裡,她不依,死死掙紮著,捶打著他的肩膀和背。
她撕心裂肺地吼著叫著,那聲音淒啞難聽,猶如一把鈍刀,將在場的人絞得滿心血痕。
見她如此,李宏興自然是什麼話也問不出了,也隱約猜到了什麼。他咬緊牙關,狠狠吸氣還是沒能制止眼淚落下,他重重跪下,低著頭,哭道:「末將無能……」
旁邊的將士也齊刷刷跪下了,哭著喊道:「屬下無能!」
歡慶停止了喊鬧,萬分疲累地閉上了眼睛,淚和著血從眼角落下。
「不要……不要留我一個人活……」
她癱倒在商衍懷裡。
商衍面無表情抱住她,又輕輕佻出一根她頭髮裡的茅草,認認真真地把她臉上沾著的泥給剝去了,又仔細整理了她身上東一處西一處繫著的白布,是從那些死去的將士身上解下來的罷。他脫了自己身上的甲冑,罩在她破爛衣衫外頭,小心輕柔地抱起她。
眾人只見到面前這個男人極其小心地對待著那個難看到幾乎不能入眼的女人,她是女人罷?臉上手上俱是髒污與血痂,嘴唇煞白,翻起了許多唇皮,沾著泥,和著血。嘴角與眼角都是裂開過的,她只剩一雙眼角能看了吧,而這雙眼睛現在也閉上了。
他們默然看著面前這個居於萬人之上的男人溫柔至深地把她抱在懷裡,明明面無表情卻讓人感到十足的冰冷與煞氣。
他抱著她轉過身,神色淡淡環視了一圈周圍的將士。
李雍和見此情景,心頭髮抖,「上……上將軍……」
商衍嘴角勾起一個冰冷的笑容,漫聲道:「屠城。」
李雍和神情一震,瞪大了眼睛,「上……上將軍,皇……皇上有令……」
他依然嘴角掛著笑,目光看向他,「何令?」
明明聲音不大,甚至帶著一絲輕柔意味,卻讓李雍和心驚膽寒,一句話也對答不出。
商衍淡淡看了他一眼,抱著歡慶往回走,走了幾步,他停了停,道:「留下劉家父子的命,本王,要剮了他們。」
李雍和在這一刻突然腦袋裡跳出四個字——「天子之怒」。
他在這一天刷新了對商衍的認識,他從前害怕商衍,不過是簡單的害怕。商衍是皇族,地位比他高,權財都比他厚實,又脾氣詭譎,讓人摸不清。如今見到這樣的他,對他的恐懼是打心底深處而發。
不因他是王爺,也不因他是上將軍,只因他發了怒。
好在,如今商賀是皇帝,倘若這個人做了皇帝……
這一天,齊軍血洗靈丘。所過之處,皆是亡魂。
商賀曾經下過令,俘虜不殺,亡國百姓不殺。而這一天商衍帶著齊軍衝入靈丘,見人便殺,聽後來親歷的齊兵說起,那一天從靈丘城裡流出的血幾乎能聚成河流。而這個下令屠城的男人,從頭到尾臉上都沒有一絲憤怒,甚至從頭到尾都沒有表情。
他真是個實實在在的修羅,不是「好像」,不是「彷彿」,他就是。
那天,在藺廣被五馬分屍的地方,在血流成河的屍體中,他將劉家父子綁了,用五條鐵鏈拴住了手腳與脖子,以五馬分屍的姿勢給綁在了地上,身上罩了漁網,皮肉從網洞間漏出來,漏出一塊便剮一塊。
大概沒有人會忘記那天劉熹與劉成歇斯底里的吼叫吧,就像沒有人會忘記那天的歌聲。
後來商賀聽聞此事,竟也沒有大發雷霆,沒有大加追究,將他訓斥了一頓,禁足在王府一些日子,便再也沒有了下文。
商衍還是商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