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先生,今天太陽不錯喲,要不要出去散步?」四十歲出頭的女護士敲了敲門之後自行進來,一邊對坐在病床上疑似發呆的男人建議,一邊將手裏的東西放下,然後不等男人阻止,一把拉開了窗簾。
「唔!唔!」鄭寶仁驚恐的用手遮住眼睛,許久沒有見到自然光的男人,感到一陣彷佛即將被陽光燒成灰燼的驚恐。
「我可不像原來那些小護士那樣慣著你,人怎麼可以不見太陽?想不見太陽那要等你進了棺材再說!」
不理會鄭寶仁驚恐的反應,護士理直氣壯的繼續手裏的事情,撤掉舊窗簾,將帶來的嶄新窗簾換上,換好之後也沒有拉上,甚至還將窗戶開了一道小縫。
「他們都小心翼翼護著你,你說不拉窗簾就不拉窗簾,你說不開窗戶就不開窗戶,要我看,你現在這樣就是不曬太陽搞的,不出門也就算了,至少屋子裏見見太陽!對了,之前負責你的小吳病假,以後由我照顧你,我姓陳,你叫我陳姐就好。」
和那些剛出社會的年輕女護士不同,這位中年護士說起話來都比別人老氣橫秋很多。
隔著玻璃,耀眼的陽光灑在病房白色的地板上,灑在床上,灑在自己身上,眼睛終於適應了那股強光,鄭寶仁驚異的發現自己不但沒有化成灰燼,身體還感到一種淡淡的溫暖。
進棺材的人才不見太陽——
那名護士的話猶在心頭,「棺材」兩個字讓鄭寶仁情不自禁抖了一下。
原來,自己還活著。
鄭寶仁一直有種錯覺,自己在那個晚上就死去了。代替那個從墳地裏爬出來的東西,自己被拖入了地獄!
不過,自己還能曬到太陽,自己還沒死……
等到護士走後,鄭寶仁忽然松了口氣,慢慢挪到了窗戶邊,任由陽光灑滿身,他在陽光下閉上了眼睛。入院後第六十天,鄭寶仁終於主動站到了陽光下。
***
時間一天天過去,鄭寶仁看起來比原來好一些,不再每天把自己關在燈火通明的病房內,偶而還會出去散步,不過對於警方的盤問,他始終緘默。
警方每天都會派人過來,他們想從自己這裏知道趙金魁究竟是怎麼死的,可是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東西,又怎麼能和別人說個明白?
而且——不能說!鄭寶仁不能想起任何一丁點那天晚上的事情,一旦開始回想的話,就像這窗戶,哪怕只是將窗簾稍稍拉開一個小小的口子,陽光就會刺眼的射入。那天的事情不是陽光,而是純粹的惡夢!
心裏用黑色窗簾罩住的回憶,只要稍微拉開一個小小的口子,他就會想起那天的事,想起那個人!
將窗戶拉大了一些,鄭寶仁用力吸了一口空氣,感到心臟慢慢恢復了平時的節奏。
今天的盤問時刻結束,看著照例一無所獲的員警懊惱離去,鄭寶仁只是漠然站起身走到牆邊。
原本空無一物的牆邊,現在有一個半人高的魚缸,陳護士帶人搬進來的,裏面養的雖然只是些不名貴的金魚,不過卻對調和乾燥病房內的濕度起了很好的作用。隨手喂完魚,鄭寶仁再度折回了窗邊,向自己左下方看去——
他現在住的是位於五樓的病房,樓層高病人少,是警方特意安插他進來的,在這棟病房左邊還有一棟矮一點的建築。
只有三層樓高的灰色建築似乎也是一棟病房,由於建築角度的原因,曬不到太陽的病房,大部分房間都像自己原來一樣拉住窗簾,只有一間病房的窗簾是拉開著的。
裏面住了一個女人。大概是三個月以前住進來的,由於病床是床頭靠窗戶安置的緣故,鄭寶仁每天只能看到她的背影——瘦小,有著一頭長髮。
大概是太無聊了,鄭寶仁習慣性的在每天喂完魚之後,看一眼那扇窗戶。也說不上來對方引起自己注意的原因,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種例行公事。
那個女人沒有手,這是鄭寶仁觀察了一星期之後才發現的,不管太陽多大也不能自己動手拉上窗簾,女人有點可憐。而且送醫以來,沒有一個親屬之類的人來看過女人,頂多有醫生一樣的人定時過來看望、送食物。
難怪她好的這麼慢……
看著女人至今蒙了滿臉的繃帶,一邊這麼想,鄭寶仁一邊猜測著,對方究竟遭到過如何悲慘的事件。
如果說鄭寶仁一開始觀察女人的理由,或許只是無聊的話,那麼在女人入院一個月之後,鄭寶仁就是出於一種複雜的心態觀察——那個病房有古怪!
入院後三個月的某一天,像往常一樣應付完員警,喂完魚,鄭寶仁習慣性的去看左下方那棟灰色建築的某個房間,忽然發現裏面多了兩個人。
女人第一次下床移動了——雖然是被人架著,病房空了大約三十分鐘,然後女人被人重新架了進來,進來的時候,鄭寶仁注意到女人手腕上多了兩隻手——也是包裹著繃帶。
剛才出去安裝義肢麼?可是時間是不是太短了?
看著女人的背影,鄭寶仁覺得自己好像有個地方沒有想透。於是觀察對方的舉動一直繼續,往常頂多半小時的觀察行為一直持續了一天。
夜晚的時候,怪事又發生了。
大概是晚上九點左右——鄭寶仁記得很清楚,因為那個時間,是醫院規定會客時間結束的時候。可是那個女人的房間,卻進去了一個陌生的男人,然後架著女人出屋。十分鐘後,又架著她回來。
鄭寶仁這次終於明白哪里不對頭了——
人不對!
從上午到晚上那名男子來之前的那段時間,躺在床上的根本不是自己觀察了三個月的那名女人!剛剛被男人架回來的那名女子才是!
雖然體形相似,可是自己三個月的觀察是不會錯誤的!
鄭寶仁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再次看向那名女子的時候,鄭寶仁心裏忽然一陣慌亂,然後狠狠拉上了窗簾。
後來的一星期,鄭寶仁再也沒有接近過那扇窗戶,陳護士雖然對他這種反常行為感到怪異,不過也沒有說什麼。
一星期後,等到鄭寶仁終於鼓起勇氣,看向那個房間的時候,他驚異的發現:沒有人了?
空空如也的雪白病床上,再也沒有了那名女子的身影。
三種可能:
一、出院了。
二、她轉移病房了。
三、她……
「死了」兩個字不斷盤旋在鄭寶仁腦海,他感到自己心裏那扇黑色的窗,開始蠢蠢欲動,那個黑色的夢魘即將把自己吞沒—— 從此他再也沒有靠近過那扇窗子,即使透過它灑進來的,是溫暖的金色陽光。
***
日子就這樣慢慢的過,醫院裏的生活除了有種被監禁般的不自由之外,倒也沒有什麼。有人洗衣,有人送飯,住院費警察局給報銷,日子過的挺舒服,除了每天要見那些該死的員警以外。
「鄭寶仁,你還是沒有什麼話對我們講麼?」
今天來的是一名和自己差不多歲數的男子,第一次見到這個人。不過從旁邊其他員警對他的態度來看,對方年紀雖輕只怕地位頗高。
鄭寶仁觀察著男人,習慣性的保持沈默同時,視線飄向了牆邊的魚缸。
「對我們長官你放尊重一點!說話直視對方的眼睛是基本尊重!」
馬上有小卒怒氣衝衝,這種行為再度證明了自己對面男子的地位,不過……自己好像不是第一次見他,按理說應該是第一次見啊……
想著自己的心事,鄭寶仁慎重的對上了對面男子的眼睛,仔細的看著對方的輪廓,比照自己腦中的記憶。
「怎麼?這樣看著我……我們在哪里見過面麼?」
對面的男子微微一笑,然後轉過身去,從手下手裏拿過一迭資料。就這一瞬間,鄭寶仁忽然想起自己在哪里見過這名男子了!
「你是那天在病房,帶那個女人出去的——」鄭寶仁話一出口就後悔了,男子雖然一臉平靜,不過對方的眼底卻一下燃起了騰騰的火焰。
殺氣!鄭寶仁在一瞬間,感到了男子對著自己放出的敵意!
不過男子隨即笑了,「是麼?不過我是第一次來這家醫院。你有沒有見過我並不重要,我們想知道的是你那天、那個夜裏、在那個後山究竟見到了什麼?」
男子看向自己的眼睛沉靜冰冷,就像一條盯住青蛙的眼鏡蛇。
鄭寶仁再度緘默了。
「我……我說我什麼也沒看到,你們相信麼?」忽然,鄭寶仁開口了。
相較於男子身後、他的下屬對於自己居然敢開口,驚訝的跳了一跳的青澀舉動,男子的反應異常平淡。
「你說說看,我可能會信,能錯認素不相識的我,這種人腦子裏的記憶……我要聽一聽才好判斷。」
對方的話曖昧、狡猾。雖然他強調自己認錯人,不過鄭寶仁越發肯定那天見到的男子,就是眼前這名高級員警。
因為自己說出了見過他的事,這個人一瞬間變得殺氣騰騰。
鄭寶仁心裏咯噔一聲,隨即低了頭,「我……你們知道我的職業,我只是去那裏盜墓的,路上碰到的年輕男子,帶著據說從那裏得到的古董,我動了心,所以……因為挖出了屍體,我被嚇到了……我真的什麼也沒看到,請相信我。」
「那麼,你盜到什麼了?」那名員警卻氣定神閑,兀自追問。
「沒……挖到的只有屍體……」
這種程度的回答,是他能忍受的最高限度,鄭寶仁低下頭,直到對方出門為止,一直保持那種姿態。
***
「那麼,你盜到什麼了?」
那名男子的話猶在耳邊,鄭寶仁聽到對方關門的聲音之後,視線有些顫抖的飄到牆邊魚缸。
那裏面,紅色的賤種金魚在水草中游來遊去,由於自己這段時間悉心照顧,每一條長得都很肥,魚缸底部是一些各色的石頭,透過那些斑斕,鄭寶仁顫抖的視線盯上了魚缸的角落——
那裏有一個不起眼的小圓環。不仔細看會把它和石頭混在一起,只有仔細觀察,才能看出那其實是一枚戒指。
「那麼,你盜到什麼了……」
「沒……挖到的只有屍體……」
還有……這個。
這是那天從「那個東西」的手指上拿到的戒指,證明那個晚上並非一場惡夢的鐵證!
***
「不愧是張sir!我們四個月審來審去他都不開口,您今天第一次出馬就讓對方說話了!」
「說話?說的是謊話有什麼用!」面對下屬的馬屁,張曉亮只是冷冷一笑:「挖出來屍體……被嚇了一跳?盜墓人會因為挖出來死人嚇成那個樣子?而且他挖出來的屍體又在什麼地方?哼!」
冷哼一聲,張曉亮抬頭看了看男子病房的窗戶,又看向自己右側灰色的三層建築,嘴角慢慢僵硬。
被看到了麼?該死!怎麼沒有想到會有人從隔壁偷窺?不過看到也不代表對方能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吧?
心裏這麼想著,張曉亮危險的眯了眯眼睛,就在這時候,工作用的手機忽然響起。
「喂?我是張曉亮。」用一貫的工作口吻接了電話,在聽到對方報告的內容以後,張曉亮的眉毛越皺越緊,直到掛上電話。
「張sir,怎麼了麼?」透過照後鏡看出自己的長官神色有異,前面開車的員警隨口問。
「……事情……果然還是有點怪。」摸著下巴,張曉亮看向窗外。
「嗯?」
「昨天開始我們不是通過電視媒體,開始號召家屬認屍麼?剛才局裏來電話,提到了一名宋姓女子,看起來遮遮掩掩很可疑也就算了,在那些照片中找了很久沒有找到尋找的人之後……她問了一句奇怪的話。」
「啊?」
「她問:‘就這些了麼?真的只有這些了麼?’」張曉亮一邊對下屬敍述,一邊想像著那名全身黑衣的神秘女子樣子。
「這……有什麼不對麼?」開車的下屬還是不太明白。
「……」張曉亮沒有回答,他忽然想到了前一天下午,去找王一函時候發生的事。王一函也很誠懇的拜託自己,派人在原地重新搜索一遍,雖然沒有明說,不過他的意思就是屍體少了一具。
那具最早由段潤之帶走的屍體。
那個女人搞不好也在尋找那具屍體——
不知道為什麼,接完剛才那個電話之後,張曉亮莫名其妙就是那樣想。那天王一函提到那具屍體時候的異常樣子,歷歷在目,張曉亮忽然對那具屍體充滿了好奇。
為什麼段潤之單單就帶走了那具屍體?為什麼王一函提到那具屍體會那樣異常?為什麼那名黑衣女子覺得屍體數目不夠?
點燃一根煙,張曉亮撥通了局裏的電話,「我是張曉亮,麻煩你們將下午認屍的那名女子詳細調查之後,將資料給我,越快越好!」
***
宋淑嫻從冰箱裏拿出一塊豬肉,正要動手切,忽然想起下午看到的那些照片,一陣反胃之後,便把豬肉重新放回了冰箱。
「啊?今天全是素菜啊?」咬著筷子,韓心諾小聲嘟囔著對眼前菜色的不滿。
「吃素菜對身體有好處,而且……要是不滿意你來做。」宋淑嫻只是冷冷一句話,便成功把兒子的不滿打了回去。
在外面住的兒子一星期難得回一次家,要是往常,宋淑嫻總是做兒子最喜歡的肉食給他吃,不過今天……
看過了那麼多屍體的照片,宋淑嫻一看到肉就反胃。
「淑嫻,你今天下午去哪里了?我往家裏打電話沒有人接……」吃著飯,韓守生——宋淑嫻的丈夫隨口問道,不想卻激起了宋淑嫻激烈的反應。
「我出去都不行麼?」
「不,沒有啊,只是隨口問一下,你說這麼大聲難道是心虛……」
「鬼才心虛呢!」宋淑嫻說罷再也沒有胃口,扔掉筷子走到客廳開始看電視。
看著怒氣衝衝的母親,韓心諾叼著筷子和父親咬耳朵,「爸,媽最近這是怎麼回事?你看她居然在看財經新聞耶!她平時不是只看那個‘廚房好幫手’麼?」
「唔——我也不知道你媽最近怎麼回事,從昨天開始就怪怪的,你媽就你一個兒子,你以後多回家看看陪陪她,要不然就找個女朋友,生個孫子給她看。」
「爸!我才剛剛要畢業啊!我媽肯定是更年期問題!不過說到兒子,爸爸,哥哥回來了。」
「啊?哥哥……段林?」兒子忽然壓低的聲音讓韓守生愣了愣,聲音很快平穩下來,點點頭,韓守生繼續和兒子對話:「什麼時候回來的?過來做什麼?」
「下午給我發的簡訊啦,沒說回來做什麼。」
「他說他住哪里了麼?」
「沒,爸爸,家裏明明有空房間,你讓哥回來住麼,我知道你也想哥了不是?」
兒子的話讓韓守生愣了愣,曖昧的點點頭,韓守生看向沙發裏一看就是神游狀態的妻子,半晌扔掉了手中的碗筷,「好了,我也吃完了,老規矩,吃的最慢的那個人洗碗。」
「啊?太奸詐了!老爸你一直和我說話,我才忘了吃飯——」
對著兒子笑了笑,韓守生慢慢走到妻子身邊坐下,陪著妻子看電視,原本冷清的氣氛由於兒子後來的加入變得熱絡,三個人有說有笑直到就寢前。
「我說你最近怎麼不對勁,想兒子了吧?想他就要他回來嘛。」躺在床上看著報紙,韓守生不經意的對妻子提起。
「……」宋淑嫻沒有回答。
「那個……心諾說他哥哥回來了,家裏還有空房,你說要不要他回家住幾天?也好陪陪你……」裝作自然的提出建議,韓守生抬起頭卻被妻子的表情嚇了一跳。
宋淑嫻瞪眼看著他,那種樣子讓人不寒而慄——
「你要他過來‘陪’我?你……想兒子的是你吧,那個女人的兒子……」忽然想起了什麼,宋淑嫻緊緊抱住了自己的頭。
為什麼?為什麼這時候那個女人的兒子要回來?為什麼?
看著妻子的樣子,韓守生合上手中的報紙,「不想讓他回來就直接說,不要老是‘那個女人、那個女人’那樣稱呼他媽媽,她有名有姓的!」有點怒意,韓守生說完就拉上被子躺倒。
宋淑嫻慢慢將手鬆開,雙眼無神的看向前方,從對面梳妝鏡裏看到的女人頹然、蒼老、神經質。
「明天……你要那孩子過來吧。」對丈夫輕輕說了一聲,宋淑嫻隨即拉上被子,睡在了床的另一邊。
兩個人擁著被子各據一邊,中間恰好留出一個人的空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