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浩介吃完早餐就出門了。紀美子面有難色地說:「沒必要選在今天去看電影吧。」但貞幸說服了她。
浩介曾經和同學一起去過東京,但這是他第一次獨自去東京。
來到東京車站後,他換了山手線,在有樂町站下了車。他查了車站的地圖,發現電影院就在附近。
由於是暑假的最後一天,電影院前人滿為患。浩介排隊買了電影票。他看報紙確認了上映時間,距離下一場開演還有三十分鐘,於是,他決定利用難得的機會在附近走一走。雖然他來過東京,但第一次來有樂町和銀座。
走了幾分鐘後,浩介感到愕然不已。
原來這個城市這麼巨大!光是有樂町周圍就有這麼多人,這麼多高樓,就令他驚訝不已,沒想到銀座更大,林立的店舖都佈置得很豪華,熱鬧不已,好像在舉辦甚麼特別的活動,街上的行人每個人都很有氣質,看起來都很富有。普通的城市有一個這種地方就很不錯了,可以稱之為鬧區,但東京這個城市的每一個地方都這麼熱鬧,好像到處在舉行嘉年華會。
不一會兒,浩介發現很多地方都貼了萬博的標誌,才想起大阪正在舉行萬國博覽會,日本舉國上下都在為這件事歡欣鼓舞。
浩介覺得自己就像河中的小魚不小心游到了入海口,原來世界上還有這種地方,有人在這種地方歌頌自己的人生。但自己和這個世界無緣,自己只能生活在黑暗的小溪,而且,明天之後,就要潛入不會被人發現的河底。
他低著頭離開了。因為,他覺得這個地方不屬於自己。
回到電影院,發現時間剛好。他出示了電影票,走進了電影院,找到了座位。電影院內並沒有很擁擠,很多人都是獨自來看電影。
電影很快就開演了,第一個鏡頭就是「THE BEATLES」幾個字的特寫。
浩介感到心跳加速。可以看到披頭四的演出,光是想到這件事,體溫就上升了。
但是,隨著電影的播放,他激動的心情也漸漸消沉起來。
《Let it be》是由綵排和現場演唱影像組合而成的紀錄電影,但在拍攝時,似乎並不是為了剪輯成這部電影,相反地,樂團成員對拍電影這件事本身表現得很消極,感覺是因為很多複雜的因素,他們在無奈之下同意拍攝的。
在意興闌珊的綵排空檔,穿插了樂團成員的交談,這些談話也顯得意興闌珊,而且有點莫名其妙。雖然浩介的目光拚命追著字幕,卻完全感受不到這四名樂團成員的真心想法。
從影像中,可以感受到某些東西。
他們的心已經不在一起了。
雖然他們沒有爭執,也沒有拒絕演奏,四個人都做著眼前該做的事,但是,他們心裏都很清楚,眼前所做的事不可能創造出任何東西。
最後,披頭四的四名成員來到蘋果唱片公司的屋頂露台上。屋頂露台上放著樂器和音響設備,工作人員也都到齊了。由於是冬天,所有人看起來都很冷,約翰.藍儂穿著毛皮上衣。
他們開始演奏《Get Back》。
觀眾很快就發現,這場現場演唱會並沒有正式提出申請。由於大樓的屋頂上傳來巨大的音響和披頭四的歌聲,周圍立刻陷入一片騷動,警察也趕到了。
接著,他們又演奏了《Don't let me down》、《I've got a feeling》。但是,從他們的演奏中感受不到熱情,這是披頭四最後一場現場演唱會,他們之中卻沒有任何人陷入感傷。
然後,電影就結束了。電影院內的燈光亮起後,浩介仍然坐在座位上發呆。他沒有力氣站起來,胃好像吞了鉛塊似地格外沉重。
這是怎麼回事?他忍不住想。這部電影完全顛覆了他原本的期待。四名成員之間沒有認真討論過甚麼事,談話也總是雞同鴨講,從他們的嘴裏吐出的只有不滿、挖苦和冷笑。
聽說只要看了這部電影,就可以瞭解披頭四解散的原因,但浩介實際看了之後,還是無法瞭解。因為銀幕上出現的是已經實質解散的披頭四,浩介很想知道,他們為甚麼會變成這樣?
話說回來,分手也許就是這麼一回事──在回家的電車上,浩介改變了想法。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往往不是因為某些具體的原因而斷絕。不,即使表面上有種原因,其實是因為彼此的心已經不在一起,事後才牽強附會地找這些藉口。因為,如果彼此的心沒有分開,當發生可能會導致彼此關係斷絕的事態時,某一方就會主動修復。之所以沒有人主動修復,就是因為彼此的心已經不在一起了。那四個人無意拯救披頭四,就好像眼看著船要沉了,仍然在一旁袖手旁觀。
浩介覺得自己遭到了背叛,自己珍惜的東西遭到摧毀了。於是,他下定了決心。
一到車站,他就走進公用電話亭,準備打電話給同學。就是上週說,已經去看了《Let it be》的那個同學。
那個同學剛好在家,當他接起電話時,浩介問他,要不要買唱片?
「唱片?誰的唱片?」
「當然是披頭四的,你之前不是說,以後也想買齊他們的唱片嗎?」
「是說過啦……哪一張唱片?」
「全部。你要不要買我所有的唱片?」
「啊?全部……?」
「一萬圓怎麼樣?如果你想蒐集齊全,一萬圓絕對不可能買到。」
「我知道,但這麼突然,我沒辦法馬上做決定,因為我家也沒有唱機。」
「好,那我去問別人。」浩介打算掛電話,聽到電話中傳來同學慌張的聲音。
「等一下,讓我想一下,我明天回覆你。這樣可以吧?」
浩介把電話放在耳邊,搖了搖頭,「明天不行。」
「為甚麼?」
「沒為甚麼。因為沒時間,如果你現在不馬上買,我要掛電話了。」
「等一下,稍微等我一下下。五分鐘,只要等我五分鐘。」
浩介歎了一口氣,「好,那五分鐘後,我再打電話給你。」
他掛上電話,走出電話亭。抬頭仰望天空,太陽漸漸西斜。
浩介也說不清為甚麼突然想賣掉唱片,只覺得自己不應該再聽披頭四,或者說,他內心產生了一個季節已經結束的感覺。
五分鐘後,浩介走進電話亭,打電話給同學。
「我買。」同學說,他的語氣中帶著興奮,「我和父母商量後,他們願意幫我出錢,但要我自己存錢買唱機。我等一下去你家拿,可以嗎?」
「好,我等你。」
交易成立。那些唱片都要脫手。光是想到這件事,心就好像被揪緊了,但浩介輕輕搖著頭,這種事沒甚麼大不了。
回到家後,他把紙箱裏的唱片裝進兩個紙袋,方便同學拿回家。他看著每一張唱片的封套,每張唱片都充滿了回憶。
當他拿起《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比伯軍曹寂寞芳心俱樂部)的黑膠唱片時,他停下了手。
那是披頭四在音樂方面嘗試各種實驗時期的結晶作品,封套的設計也很奇特,在身穿軍服的四名成員周圍,點綴了自古以來的很多名人肖像。
右側角落是看起來像瑪麗蓮.夢露的女人,旁邊比較暗的部份,有一個地方用黑色麥克筆修補過。那裏原本貼了唱片的前一位主人,也就是堂哥的照片。堂哥是披頭四的超級歌迷,也許希望自己也在封套上占一個位置。浩介把堂哥的照片撕下後,原本印刷的顏色有點剝落,所以就用黑色麥克筆修補了一下。
堂哥,對不起,把你珍藏的唱片賣掉了,但是,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他向天堂的堂哥道歉。
他把紙袋拿到玄關,紀美子問他:「你在幹甚麼?」浩介覺得沒必要隱瞞,就告訴了她。「原來是這樣。」她沒有太大興趣地點點頭。
不一會兒,同學就來了。同學遞給他一個裝了一萬圓的信封,他把兩個紙袋交給同學。
「太讚了。」同學看著紙袋內說道。「真的可以嗎?我知道你費了很大的工夫蒐集這些唱片。」
浩介皺著眉頭,抓了抓脖頸。
「突然感到厭倦了,覺得披頭四也不過如此。其實,我去看了電影。」
「《Let it be》嗎?」
「嗯。」
「原來如此。」那個同學露出既同意,又無法釋懷的表情點點頭。
因為他提了兩個紙袋,浩介為他開了門。「謝啦。」同學走出門外,然後對浩介說:「那就明天見囉。」
明天?浩介愣了一下,他忘了明天是第二學期的開學日。
看到同學露出訝異之色,他慌忙回答:「嗯,明天學校見。」
關上門之後,浩介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有當場蹲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