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穆西埃大監察官的獨子果然不是只身前來的——他還帶了他的兩個好朋友。其中一個和他一樣,是個細皮嫩肉金髮碧眼的貴族少爺,另外一個則是長髮及腰的美人兒——她甚至還是個法師。

「喔天哪小子們,猜猜我看到了什麼!」獨眼船長拿著他最值錢的個人財產,一架機械黃銅望遠鏡,滿面紅光地嚷嚷:「我看見那妞兒的耳朵了!尖的!那是個半精靈!」

被要求「肅靜」的海盜們更加興奮起來。他們低聲怪叫著,用手中的兵器悶聲砸著甲板。

就像一只只貪婪的、伺機而動的鬣狗。

瑟羅非抱著巨劍靠著桅桿,歎了口氣。

她依舊不看好這次行動。

她已經想好了起碼五種逃生的方法。那些狡詐的貴族們會放任他們的寶貝後代只身來到這片海盜雲集的海域?做夢呢。除非他們的腦子當真被魚叉叉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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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風不小。

獨眼號像一個滿懷惡意的幽靈,藏在波濤的陰影中,慢慢靠近那艘雖然不大、卻做工精良的雙桅船。

近了。更近了。

雙桅船上的舵手原本在無聊地把玩著一塊懷錶。一個無意間的抬頭讓他驟然警覺起來,一邊大聲呼喊在另一側打撈珊瑚髓的同伴們,一邊喝令獨眼號停止靠近。

……但一切都太遲了。

風勢驟起!獨眼號那滿是銹味兒的厚布黑帆被南風鼓得高高的,瞬息之間,獨眼號船首的撞角已經牢牢地釘入了雙桅船的船舷!

高舉彎刀的海盜猶如深淵裡爬出的惡魔,他們打著尖利的呼哨,用武器爭先恐後地洞穿了舵手的胸膛。

搭板已經架了上去。那艘結實的漂亮雙桅船就像一只被束縛住的白羊。

瑟羅非和喬蹲在主帆的桅桿架上瞧了一會兒。

瑟羅非不可置信道:「十六,十七,總共十八個人!兩個少爺!一個嬌滴滴的大小姐!總共只有六個穿著鎧甲的侍衛!剩下全是普通船工!」

「我的天哪。」她咬了咬拇指,「他們的腦子哪兒是被魚叉叉過了,是被桅桿捅過了才對。」

喬聳聳肩:「無論是什麼玩意兒曾經有幸攪拌過那些高貴的腦漿——總之眼見著是不會有說好的救兵了,而且我們的獨眼頭兒已經往這裡瞪了起碼五回——咱們也該去表個忠心了,親愛的提心吊膽小姐。」

瑟羅非掄起巨劍把喬吧唧一下拍了下去,自己也跟著往下一跳,加入了戰場。

趁亂摸魚幾個來回,她倒是有些驚訝:那幾個少爺小姐們是真有點兒料的。

當她跳上已經被劈了個豁口的船樓時,下面正有個褐色頭髮的青年以一敵四,手中的長劍還揮得挺有樣子——如果忽略掉那個鑲滿了各種寶石的劍柄的話。

瑟羅非看見那個劍柄眼睛就綠了。她小腿繃緊,整個人微微前傾,腦袋裡已經閃過好幾個拍賣行的名字。

許久沒清理過銹斑的大彎刀狠狠銼過上好精鋼制成的長劍,聲音刺耳得要命。長劍劍士下意識地向後偏了偏頭。

破綻!

瑟羅非驟然竄出!下一秒,長劍和巨劍在半空中狠狠交鋒!

沒斷,沒彎。瑟羅非望向眼前這柄劍的眼神更加火熱了。

「這位……女士?」

她抬頭,饒有興致地望進那雙湖綠色的眼睛:「女士?新鮮的稱呼。」

「那你們稱呼那些男海盜們為『先生』嗎?」

棕髮的高大劍士被這個明顯不帶善意的問題弄得有些尷尬又有些驚怒。

瑟羅非覺得有趣兒,正準備再調侃調侃這位大少爺,卻突然瞳孔一縮,轉身的同時右手一拋一接瞬時換了個手位,將巨劍劃過一個扁形的圓弧狠狠釘進甲板層中!

一切只在瞬息之間——「流星火雨!」

她單膝抵在巨劍後面,勉強剎住了身形,警惕地瞧著跟前那一排乾掉半層甲板的焦黑大洞。

方才圍住長劍劍士的四個海盜正橫豎躺在地上,出氣多進氣少地呻吟著——不對,能愉快呻|吟的只有三個,有個倒霉家伙直接被燒掉了半個腦袋,已經走在覲見神祗的路上了。

一個魔法……一個法師。

瑟羅非轉頭,果然在不遠處看到了一個淺金色頭髮、耳廓圓潤耳尖外翹的美人兒。她在大口喘氣,臉色和剛剛爬出墓地的鬼魂一樣蒼白。

哦哦——半精靈法師的手裡也拿著一個鑲滿了寶石的法杖!瑟羅非瞇起眼,禁不住舔了舔下唇。

「伊莉莎!這裡不需要你……快走!」瑟羅非對面的長劍劍士調整了下步伐,充滿敵意地盯著瑟羅非和附近蠢蠢欲動的海盜。

「不,不行,卡爾,我答應過穆西埃叔叔——」半精靈少女極力鎮定,卻被自己的眼神出賣了。

顯然,周圍原本就為數不多、還在迅速陣亡的友軍給了她太大的壓力和恐慌。

伊莉莎嘴唇微顫。海盜們都覺得這個嬌滴滴的半精靈一定是被嚇著了,紛紛發出挑逗的怪叫,大步向這裡圍攏。

瑟羅非卻看見了半精靈手上的儲物戒指——謝天謝地那戒面上鑲嵌了一顆足足有核桃那麼大的紅寶石——正在發著不詳的微光。

「退後都退後你們這些腦子裡灌滿了精液的混球!」

瑟羅非掄起巨劍,將所有她能夠得著的海盜們用力拍了出去(當然,情急之下距離她最近的卡爾少爺也沒能「幸免」),自己則順著巨劍上挑的慣性撒手,一個又高又遠的後翻,然後穩穩地落在先她一步釘住甲板的巨劍之後。

「流星火雨!」

濃煙很快被海風吹散。

半精靈伊莉莎的臉色已經泛著一股青色了——事實上,她繃直的脖頸和正大滴大滴滲出汗液的鬢角都在慢慢浮現類似樹枝的紋路。

半精靈正在木質化。剛剛連著引爆兩個高級卷軸,讓半精靈的魔力狠狠透支了一把。

說實在的,如果半精靈的實際年齡和她的臉呈現出來的是一回事兒,瑟羅非簡直想給對手的天資喝彩了。

伊莉莎依舊不肯放棄:「流星火——唔唔唔!」

喬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手腕一抖將一團不知道從哪兒拎過來的海帶糊了半精靈一嘴。

……噢她現在顯得更綠了。瑟羅非在心裡默默給喬點了個贊。

這場掠奪基本接近尾聲。孤軍奮戰的劍士卡爾托瑟羅非的福,剛剛被她一劍拍到了海盜堆裡,現在也已經被幾個海盜合伙踩在了地上,額頭上鼓起好大的包,眼眶也是腫的。

瑟羅非踢踢踏踏走過去:「護送人質這種精細活兒交給我和喬就對了。少爺小姐們來頭大著呢,你們要當真情不自禁把他們弄壞了,頭兒不一定會高興。」

海盜們巍然不動。

「好吧……哥們兒,讓我一次怎麼樣?看在我剛才好歹救了你們的份兒上?」

海盜們巍然不動。

瑟羅非把巨劍一插,橫眉豎目:「蠢得跟翻車魚一樣!甲板上有寶箱和黃金不成!再不抓緊時間多撈點兒,一會兒頭兒來了保管你們連剩湯都喝不到!」

海盜們一聽,瞬間作鳥獸散往船樓去了。

瑟羅非鬆一口氣,先是手腳麻利地把那柄鑲滿寶石的長劍小心掛在腰間,然後腳尖一磕,把劍士少爺從甲板上弄了起來。她左手橫抱著大漢,右手橫抱著大劍,穩穩當當地準備回撤。

「好了穆西埃少爺。」她對左臂彎裡勉力掙扎的劍士說道,「垂死掙扎的俘虜一向是最不受歡迎的。來,咱們打個商量麼,如果你不告訴我們頭兒我拿了你的劍,我就說服頭兒把你們安置到條件最棒的那個牢房。」

卡爾垂死掙扎的俘虜穆西埃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就好像她是一頭會噴火的奶牛似的。

喬那邊的半精靈也在一個勁兒地掙扎。

「放開,放開我你們這些骯髒的海盜!放開卡爾!你們怎麼敢!穆西埃叔叔不會放過你們的!魔法公會不會放過你們的!」

「安靜點兒,姑娘。」喬眉頭一皺,把那團海帶又塞人嘴裡去了,「長在甲板正中間還會尖叫的樹也不很受歡迎。」

瑟羅非勸道:「喬,讓她說說話沒什麼。至少現在我們知道要把勒索信寄去哪些地方了——話說,之前頭兒不是看見了三個少爺小姐麼?還有一個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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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兒,我們在救生船閘口發現了這個。」

半小時後,獨眼號的甲板上,最後一只出逃的羔羊被迫歸隊。

「賈斯汀你還好嗎?」

「你沒事吧?」

卡爾和伊莉莎看到同樣被捆成毛毛蟲狀的同伴,疊聲問道。

「他差一步就能逃出生天了,投降得也爽快,能有什麼事兒。」抓著賈斯汀過來的海盜譏笑著。

「你們這些惡棍!」賈斯汀瞪著海盜們,質問道,「我們的侍衛呢?」

「侍衛?你是指那種一個子兒的贖金都換不來的東西麼?」海盜們哈哈大笑著,「血太多,留在甲板上嫌髒,都扔去餵魚了。」

那三人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

賈斯汀憤怒地吼著:「你說謊!查理呢?把查理那個賤人叫出來!他是你們的奸細!剛剛就是他,就是他把我引到閘口的,卡爾,伊莉莎,那個該死的小人告訴我你們都在閘口等我!」

海盜們面面相覷。

「查理?我們這兒有叫做查理的?」

「奸細什麼的好複雜的樣子。」

獨眼船長也不高興地說:「我獨眼要搶東西從來直接用拳頭和刀子搶,誰稀罕奸細那麼娘們兒唧唧的玩意兒?」

賈斯汀還在大聲喊叫著,讓海盜們把那個叫做查理的,可能是奸細的侍衛叫出來。

瑟羅非簡直看不下去地冷笑了一聲。

獨眼要是能想得出什麼深入敵後的招數,海龜都能揮劍了。

喬直接開口嘲諷道:「羅爾你知道嗎,我剛剛一直在想世界上還有什麼比丟下同伴逃跑更無恥的事兒——現在我知道了:丟下同伴逃跑,然後否認它,然後把髒水潑給一個剛剛為你喪命的侍衛。」

「不要白費心思了,這麼粗劣的挑撥離間,你以為我們會輕易上當嗎?」出乎意料哦,第一個開口反駁的竟然是半精靈伊莉莎。這個姑娘臉上的木質化消退了一些,但臉色還是蒼白得可怕,使她看上去有些鬼氣森森的,叫海盜們對她的興致驟減——當然,這是好事兒。

此時,她正狠狠地盯著喬,那雙漂亮的眼睛裡幾乎能噴出火來:「你們這些下三濫的惡棍,殺了那麼多無辜的人,搶奪不義之財,簡直比陰溝裡的老鼠還叫人厭惡!你們盡管顛倒黑白好了,我們一個字都不會信——你們會遭到報應的!」

沒有海盜願意忍受謾罵,即便對方有一張漂亮的臉蛋兒也不行。

剛剛見了血、正處在一種莫名興奮狀態的海盜們差點兒直接在甲板上把半精靈撕成了碎片。

瑟羅非又跳又攔的,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把舌頭都嚼爛了,好不容易才把三個嬌貴的少爺小姐們完好無損地丟進了獨眼號上條件最好的牢房——是的她承諾過的。

經過這麼一出,她也累得要命,丟下人質就撒手要走。

「別叫,別鬧,別和看守的哥們兒搭訕。」臨走之前,她提醒道,「一日三餐什麼的由我和喬送來——對就是那個往你嘴巴裡塞海帶的該死的紅毛——其他人給的東西一口都別碰。」

她的話似乎起到了奇怪的效果。

穆西埃家的獨子,劍士卡爾,和半精靈法師伊莉莎對視了一眼。卡爾就像下定了什麼大決心似的,幅度微小卻堅定地點了點頭。

瑟羅非被他們充滿愛意(?)的對視搞得毛骨悚然。她正要逃,卻聽後頭的卡爾叫住了她。

用的稱呼還是那個見鬼的該死的「女士」。

「不不我沒有,呃,冒犯的意思。」見瑟羅非挑高了眉望過來,英俊卻狼狽的劍士顯然有些不自在,「我是說,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有很多選擇,為什麼偏要——」

瑟羅非快飛到髮際線的眉毛讓年輕劍士的語言變得有些艱難,但他還是努力說完了:「……呃……和這群危險的人在一塊兒?我們十分感謝你在甲板上幫我們解圍,還有剛剛的提醒,如果你願意……我想,我們都很高興能給你一份更安定的工作什麼的……監察院,魔法公會都——」

「好啦小穆西埃先生。請千萬停下吧,你再這麼說下去我就不保證我能好好憋著不大笑出來了。」瑟羅非抬起一隻手掐了卡爾的話頭,徑自走到門邊,「睡個好覺。」

「請等一等!」伊莉莎提高了聲音,「你一定是有什麼顧慮對不對?你可以告訴我們!我知道你一定有什麼苦衷,你會幫助我們,你和他們都不一樣。」

瑟羅非這會兒真的笑出來了。

只是一下,她的嘴角又平了回去。

「有什麼不一樣?我只是比他們更懼怕你們這些貴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