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隊趕不上南十字,南十字也甩不開對方。這一追一逃的,一轉眼就過了四天。
眼看著離陸地越來越遠,瑟羅非原本有些浮躁的情緒倒是一點一點沉澱下來了。她開始主動和南十字的海盜們交流,恰到好處地參與到一些日常的活計中去,力求在最短時間內爭取到從游客到見習船員的身份轉變。
喬總愛嘲笑瑟羅非像黑環鰻魚,滑不溜手,這話一點兒也沒錯。
從小到大求而不得的事情多了——完整的家庭,平靜平凡的童年,健康的母親,劍士執照,還有不靠殺戮換來的活命錢。
海盜的人生軌跡走的都是上躥下跳的抽象風格,瑟羅非偶爾展望一下自己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未來,也覺得愁得很。
但她通常愁不了多久,就又開始忙碌各種大的小的事兒——甲板上的世界最變幻莫測了,搞不好人第二天就死了,哪兒來那麼寬的心去強求什麼以前以後。
……啊劍士執照還是強求一下吧。
這次被莫名卷入南十字和長老院的交鋒中,瑟羅非也沒什麼想抱怨的。希歐把她和喬從穆西埃大監察官的報復名單上摘了出來,即便現在真的有置身事外的選擇擺在她面前,她最終也會心甘情願被綁上賊船跟著走一趟。
況且,這賊船不是一般的賊船,是南十字號。
在護航艦上她一直被關在底艙的牢房裡,就在最後關頭被拉到甲板上溜了一圈兒,她對三刀管轄的那艘護航艦沒什麼印象。
但主艦,這艘被冠以「南十字」之名的大船,實實在在是一艘好船。瑟羅非對海船的結構、材料什麼的沒有研究,但這不妨礙她感受這艘船在變幻的天氣與洋流之間如何平穩且輕巧地航行。
船艙中絲毫沒有霉味兒,淋過雨的甲板很快就重新乾燥起來,身為一艘海盜船,南十字號的舒適度實在高得不太符合標準。
瑟羅非覺得單從海盜這條職業線來說,她絕對是一步一個台階,穩當走向職場頂端走向人生巔峰的勵志典范。
要在南十字號上常駐,瑟羅非首先就需要考慮住宿問題。
船頭左側那間單人艙房是給輪值的守夜人用的。這幾天恰好是希歐輪值,才能借給瑟羅非暫住。
而眾所周知,性別比例失調是海盜界最有代表性的幾個特征之一,即便是南十字這樣牛逼哄哄的船,也完全沒有什麼男女住宿區的劃分:南十字上的女人大多是廚傭,實在放不下在南十字上幹活兒的丈夫,這才自願跟船的,平常起居自然也是和丈夫一起。
希歐堅決不肯把瑟羅非丟到「前後左右住滿了禽獸」的船員艙,但高調地分給瑟羅非一幢船樓又實在不合適。正糾結著,蠍子大美人兒踩著高跟過膝靴踏踏踏地來了。
聽完希歐的抱怨後,她表示:「來呀甜心,跟姐姐住。」
於是甜心瑟陰差陽錯成了南十字上與大姐大同居的第一人。以此開盤的地下賭局有了結果,賭徒們跳腳罵娘,神秘的莊家通吃了積攢了好些年的全部賭金,成了最大的贏家。
希歐:「呵呵呵呵嘿嘿嘿。」
瑟羅非除了新得的一把大劍,根本沒有別的行李,當下就跟著蠍子去參觀新居。
蠍子在南十字號上很說得上話,很有名望,這是顯而易見的。然而,當蠍子把瑟羅非帶到一幢船樓下方,表示這整個船樓都歸她所有時,瑟羅非還是被嚇了一跳。
「但是只有第六層能住人。」蠍子一邊帶著瑟羅非沿著窄窄的、有著一人高華麗扶手的旋轉木梯往上,一邊介紹說,「第一層是倉庫,第二層也是倉庫,還是倉庫,倉庫,倉庫……好了,這就是我平常住的地方。」
蠍子走得很快,瑟羅非緊緊跟著,視線被一根根木雕柱子隔得支離破碎,壓根沒能好好看清楚前面幾層到底放了些什麼。到了頂層,蠍子一讓開,眼前的景象讓瑟羅非目瞪口呆。
米色的地毯看上去十分舒適,從桌角下陷的程度來看,起碼鋪了三層;牆壁上掛著一只巨大的蠍子雕塑,不知道是什麼材料做的,看著是木頭的紋理,卻隱隱有金屬的光澤,蠍子雙鉗朝下,尾刺凌厲地反翹著,十分有氣勢。雕塑下頭是一個正在燃燒著的壁爐,裡頭被切成規整的半圓形的木料正發出辟辟啪啪的響聲。
不不不,這些都不是重點。在海盜船上燒壁爐這事兒罕見了一些,但也絕對在瑟羅非的承受范圍之內。
她站在樓梯口,愣愣地看著房間內數十口大小不一、正咕嘟冒著顏色詭異的氣泡的鍋。
鍋要沸騰,要冒泡,自然得有個什麼東西在下面燒。
……頭顱。
被砍下來的頭顱三個一組,牢牢地支撐著一口口大鍋。每個頭顱的上半截顱骨都被削平了,紅紫色的火舌在斷面或長或短地伸縮著。那些頭顱顯然沒有受到什麼好待遇:脖頸處被砍得支離破碎就算了,許多頭顱的面部都還留著斑斑血跡。這些頭顱有獸的……也有人的。
……不對。瑟羅非搓了搓起雞皮的手背,指著不遠處一個人面牛角的頭顱狐疑地問:「這是什麼種族?」
大陸上生活著人類和精靈,妖精定居在西北的黑土丘陵,平常不怎麼與外界來往。南邊海域曾經住著海民,但這個神秘的種族幾百年前一夜之間消失不見。龍島漂浮在東邊的海域,龍族被規則禁錮,不能輕易離開。
……不管哪個種族都沒有這種人面牛角的奇葩長相。
蠍子似笑非笑地看了瑟羅非一眼:「這是來自『那一邊』——混亂之界的混亂之民呀。」
瑟羅非:「……哦。」信你我是魚鰾。
混亂之界,一個和主世界相交卻無法自由通行的神秘世界,幾百年來一直作為歌謠話本中的大熱題材,被吟游詩人們編出了無數種花樣。
瑟羅非小時候也被各種發生在混亂之界的故事迷得不要不要的,雖然後來她翻臉無情喜新厭舊了,一見混亂之界相關設定就想棄文,但她還是不得不承認,這些圍繞著混亂之界臆想出來的小故事鞭策著她遠離了文盲的道路。
創作界的風向顯然不以女劍士的意志為轉移。直到現在,混亂之界依舊在話本歌謠中大紅大紫——因為它是真的存在的。
說起來,這又是一個被人津津樂道的故事。
在瑟羅非心裡,法師完全等同於貴族,是「憑著有一幫子好祖宗站在食物鏈頂端作威作福作死以玩弄權利陰謀為樂的討厭鬼」,單體戰鬥值非常不能看。
瑟羅非在海上漂了這麼多年,見過的法師也不少。他們大多是沒落貴族,主要生存技能為丟小火球和丟小水球。
她見過最厲害的,被一個海盜頭子高價請來的「法師大人」,也不過是能同時發出數道風刃把人切成塊塊兒——那又怎麼樣,法師大人最後還不是被她和喬聯手揍了一頓丟下海餵魚。
之前他們綁來的土豪三人組中的半精靈伊莉莎,能穩穩占據瑟羅非心中法師排行榜的前三位。
現在,沒落的貴族法師們想要討一口飯吃,更多倚靠的是他們廣博的知識。然而這種東西在只靠拳頭說話的海盜船上連個螃蟹殼都不算,所以海盜們都不愛帶法師玩兒。
可誰都知道,魔法,曾經無比的強大。「法師」這個職業被人笑稱為「神的親兒子」,路邊追打流浪狗的小孩兒都能把火球砸得嗖嗖響,隔壁大嬸兒陽台上隨便一個灰撲撲的花盆都是魔法道具。
一切,都終止於三百多年前那一場元素洪流。
沒人知道元素洪流是怎麼發生的,是在哪裡發生的,因為所有智慧種族都毫無反抗地失去了意識——法師們是撲得最早,醒得最晚的那一批。
從那天之後,游離在天地之間的元素日漸稀薄。
擁有魔法天賦的人並沒有減少,研習魔法、維持魔法道具運轉的代價卻越來越高昂。記載著法術傳承的卷軸要麼被平民為了維持生計賣給貴族,要麼乾脆不知所蹤。
不再有法術相助的人們為了使生活繼續,有的開始研究機械,有的試圖馴化獸類……短短十幾年間,人們的生活方式已經完全變樣兒了。
這可不是貴族老爺們想要看到的。
貴族們是魔法體系的忠實擁護者,他們數次嘗試對那些齒輪鉚釘的玩意兒進行封鎖——顯然,從現在的情形看來,他們一次都沒成功。
空氣中的元素還在不斷流失,機械和煉金卻漸漸普及。
按理說,幾百年過去了,在這樣此消彼長的狀況下,魔法的痕跡應該差不多在人類社會中消失了。可它沒有。
因為混亂之界出現了,在元素洪流爆發後的第八年。
瑟羅非第一次聽到這段歷史的時候,也發出過「法師果然是親兒子」這樣的感歎。
某一天,北方海域林立的冰山之間突然漫起大霧。
當年那位魔法公會會長流傳下來的手札上寫著:「……明顯感覺到空間被割斷,接著又有未知的壁障在斷口處升起。」
壁障的另一頭就是混亂之界。
瑟羅非經常在小酒館裡聽到諸如「對面掉落了一塊草皮,上面的神草富含元素精華,xx長老只吃了一根,當夜雄風大振」,「對面飄過來一塊巴掌大的皮料,刀槍不入水火不侵,被xx團長拿去給情婦生的第十八個兒子做了一條尿布」這樣的小道消息。
總之,混亂之界就像一個沒有扎緊口子的百寶囊,動不動就漏一些寶貝出來,走的還都是魔法路線。眾所皆知,現在魔法公會那幾個最有名望的長老,拿的都是用異界材料制成的魔杖。
貴族們對混亂之界的渴望簡直突破天際。
可是那道壁障始終站在那裡,不離不棄,堅定地守護著混亂之界的貞潔。
貴族們的熱情並沒有被這幾百年的毫無進展所磨滅。幾百年下來,混亂之界的樣子在吟游詩人的風琴裡變了無數個樣子,甚至還產生了幾個主要流派,相互之間掐得不死不休,但從混亂之界掉落過來的物品中,卻始終沒有發現任何智慧生命的痕跡。
幾乎可以肯定了,那是一個充滿著元素,充滿著資源的,無主的世界。
「混亂之民」什麼的,和「會幫你做飯洗衣服的磨人的小妖精」一樣,都是只存活在吟游詩人的琴弦上的東西。
「是真的。」蠍子的表情非常正經,「這個人面牛角的,那個四只眼睛的,還有那個蛇信獠牙的,都是混亂之民。回想起來那真是一場惡戰——」
瑟羅非心裡呵呵噠,臉上五官先是組成了一個完美的深信不疑,接著又組成了一個完美的不明覺厲。
這麼想——萬一蠍子說的是真的,會用把人腦袋挖空當爐子的家伙一定是神經病,神經病是不可溝通、不可戰勝的。
反過來,即便蠍子說的是假的,會特地把爐子弄成血淋淋的腦袋形狀的家伙也一定是神經病,神經病是不可溝通、不可戰勝的。
女劍士這一副你說啥就是啥的樣子顯然有些出乎蠍子的意料。
海妖似的女人明顯愣了愣,多看了女劍士一眼,倒是把話題略過去了:「咳,我不喜歡床,平常就睡在這兒。」
順著均勻塗著亮黑色指甲油的手指望過去,瑟羅非看到了由十幾個大小靠墊和各式毛毯組成的「床」。各種風格各異的墊子毯子層層疊疊地擺在一塊兒,居然不顯得雜亂,反而別有一番風情。
白皙的手指一轉,指著房間的另一個角落:「你就睡這兒吧。」
角落裡,有一個碩大的,被牢牢固定在半人高的牆上的……窩?
「我以前養過一隻豹子,站起來比你高兩個頭。」蠍子說,「大小應該夠你睡。放心,都洗過了,很乾淨的。」
「我去給你拿一些生活用品。」蠍子轉身准備下樓,「再上一層是天台,你可以上去轉轉,再想想還有什麼需要的。」
瑟羅非道了聲謝。等蠍子走了以後,她小心翼翼地走到貓窩跟前,小心翼翼地撐上那用不知名的乾燥籐蔓編織的外簷,再小心翼翼地把重量往裡挪——
她噗的一下整個人陷了進去。
瑟羅非:「//△\\……//▽\\……//▽\\」
哪塊墊子的流蘇掃到了她的鼻子,讓她猝不及防打了個噴嚏。
確實洗得很乾淨,不僅沒有異味,還有一股讓人十分舒適的淡淡熏香。
瑟羅非沒忍住沖動在貓窩裡滾滾蹭蹭了一會兒,突然想到一個要緊事兒,嗖地一下挺起身來幾步跳到一口大鍋前。
她用腳尖踢了踢其中一張猙獰的人臉……唔,金屬質感。
女劍士心滿意足地跳回貓窩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