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覆盆子蛋糕對瑟羅非的吸引力其實並沒有很大,她剛剛和阿尤分食掉了尼古拉斯帶去的,足夠四五個壯漢吃上兩天的食物,撐得都快走不動路了,她現在更需要一張舒適的床。

然而,看著尼克的眼神兒,她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好啊,我剛好想吃覆盆子蛋糕了。」

進門的時候,她抬起右手輕輕按了按自己的胃。

哥們兒挺住啊。

女劍士第一次造訪了船長大人的船樓。

因為並不需要和一大堆藥材同居,南十字號上屬於船長的船樓只有三層,足足比蠍子的船樓矮了一半。

但人總是要和什麼東西共同居一居,不是稀奇古怪的藥材,就是……殺氣凜然的子彈。

成千上萬個子彈連成沉甸甸的串兒,擠擠挨挨的,跟瀑布似的掛滿了一整面牆!瑟羅非目測,這塊別出心裁的「牆畫」至少堆疊了三到四層。

……這些可都是實心的啊。

重的要命。心疼阿尤。

南十字號的設計師一定很喜歡旋轉木梯,每一個船樓裡都安放了一個。

尼古拉斯的木梯沒有什麼特別的,只是比蠍子房間裡的那個更加寬大一些,也結實一些,踩上去的時候不會發出讓人膽戰心驚的吱嘎聲。

旋轉梯上鋪有一張長長的地毯。地毯是米白色的,和黝黑的旋轉梯搭配起來顯得十分顯眼和幹練;地攤上有著以石英藍為主色調的花紋,紋路十分簡潔,卻帶著濃濃的異邦風情,瑟羅非猜測這可能是混亂之界的風格。

最引人注目的是地毯的尾端。旋轉木梯在最底部扭了一個小彎兒,地毯也就順勢蜿蜒下來,米白色摻著石英藍的毛料被編織成又方正又緊實、足足有一個手臂粗的辮子,像是張開的魚尾一樣,平平地鋪在地板上。

好,好漂亮!

這時候,尼克也從樓梯上走了下來。見瑟羅非一直在打量那截毯子尾巴,他笑著介紹:「這地毯是管家找人訂做的,他很會畫這些奇奇怪怪的圖案。不過這些東西清洗起來可不太方便……你小心別被絆到。」

「放心啦,怎麼會那麼輕易——哎呦?」

不聽人勸的女劍士遭受到了神祗的懲罰。

尼克眼疾手快地伸出手要扶她,卻見女劍士憑著這段時間尼古拉斯給她做的靈敏度特訓,在極短的時間內以左腳絆右腳的奇詭姿勢安穩地撲到了樓梯扶手上。

期間,她看似胡亂揮動、卻巧妙地保持了身體平衡的手將將貼著他手心上方一掠而過,然後梆的一下又重又穩地抓住了扶欄!

尼克看著自己空空的手心:「……」

一切不過一個眨眼的時間。

女劍士扒著扶手站起來了,她拍拍胸口:「哎呀還真的挺容易絆到的……咦尼克你下來啦?腿長就是跑得快!」

黑髮的船長深深吸了口氣,一把抓住女劍士的手腕:「跟我來。」

女劍士被牽到了二樓。

整個樓層空空蕩蕩的,除了鋪滿房間的地毯,就是——

「哇哦。」瑟羅非指著放在房間正中的一個巨大的貓窩,滿眼驚奇:「原來你也養過豹子?是不是和蠍子那只同一批養起來的?」

船長飼養的豹子肯定比蠍子的那只大一圈。這個貓窩更大,更圓,裡頭鋪墊的毯子和靠墊看起來更軟更舒適!而且她還看到了毛乎乎的海豹玩偶!哦哦哦有角的!長得好像阿尤!

只是,二樓一看就不是船長平時居住的地方。整個貓窩都非常新,甚至有好幾個大靠墊還被輕薄的亞麻紗從頭到尾扎了起來,地毯上也幾乎看不到使用的痕跡。

「嗯……還在準備。」尼克偏頭看她,眼睛微微彎著,「這種生物有些驕傲,也不太好討好。我想要盡量養得長久一些……準備期還長著呢。」

瑟羅非點點頭,覺得小啞巴真是一個非常嚴謹認真的好孩子,哪個人格都沒差。

接著,女劍士被牽到了三樓。

還站在旋轉木梯上呢,她就忍不住張大了嘴。

南十字號船長居住的船樓,居然是沒有房頂的!船長的生活太艱辛了!這是她的第一個想法。

……艾瑪仔細一看其實有房頂!透明的!……幾乎看不出!這材料透光度也太棒了肯定價值不菲!船長的福利真好!這是她的第二個想法。

「有屋頂,不過是拿一整塊高純度海晶切割的。」尼克適時解釋道。

哦是海晶啊……是海晶啊?!!!這麼一大塊海晶嗎!!!有這麼一大塊海晶的人為什麼還要去做海盜跟她搶飯碗!隨便一賣就能買回五座城!不對!六座!還附帶好多肥沃的耕地!

就算瑟羅非一直是個小窮鬼,海晶的名字對她而言也是如雷貫耳!

海晶可以算是在大陸上流行時間最長的晶石,它質地堅硬而有韌性,能夠很輕易的被加工成各種各樣的形狀;更神奇的是,無論如何切割,海晶總是一端透光一端反光,反光那面能折射出的顏色有好幾種,但都非常漂亮。貴族們要是能在傳家寶的名單上列上一副由海晶制成的小眼鏡,那真是非常有面子的事兒。

鳥鑽石鎮的小酒館裡傳唱著各種各樣的小調,其中,類似「等我砍滿了一千顆頭顱,我就買一座由海晶做牆的房子回家結婚」這樣的句式十分常見,其出現頻率僅次於「我愛上了一個姑娘但她傻乎乎的被另一個小白臉迷住了」。

愛財如瑟羅非都開始覺得不安了。她很別扭地在他的掌心裡翻過手腕,努力伸出食指往他的手臂上戳了戳(「……真硬啊。」):「嘿,我說,雖然甲板上船長拿大頭是規矩……但……呃……適當的安撫其他船員也很必要。我是說——」

尼克鬆了她的手腕反手抓住她戳來戳去沒個夠的手指:「這是範圍內的船長福利,大家都知道的。」

「真的?」瑟羅非越來越扼腕!她當初就該厚著臉皮來南十字號應聘的!沒證怕什麼?她有裙帶呀!她開始對自己的海盜事業有點兒信心了:「南十字號上有沒有規定要幾年資歷,或者多少戰功能提升福利等級?」

「你想按著規則提升,不說我了,就提升到漢克斯那個等級吧,至少要十年。不過……」尼克看她一眼,把桌子上一直散發著濃濃果香的蛋糕推了過去,「吃蛋糕麼?」

「吃。」女劍士愉快地把福利問題放在了一邊,開始繼續折磨自己的胃袋。

尼克也拉過一把線條簡潔凌厲、卻突兀地在椅背最高處焊了一只角海豹塑像的椅子,坐到了女劍士的旁邊。

瑟羅非一邊吃著,一邊透過那面不能更奢華的天花板望向星空。

「我要是住在這樣一個屋子裡,我一定捨不得睡。」女劍士感歎道,「你是怎麼想出來這樣一個創意的?」

尼克長臂一伸,一隻手精準地從擺在桌子另一邊的幾十個酒瓶中抽出了三支,動作熟稔地調起了酒:「這可不是什麼創意——我只是,嗯,這事兒承認起來真讓人有些挫敗,但是的,我只是害怕而已。我被關在能源柱裡關了二十多年,不夠通透的空間總是讓我覺得不舒服。」

瑟羅非聞言先是心疼了一瞬,接著她的心情很快變成了驚恐。

她捕捉到了一個邪惡的詞,那會讓她偉大的姐姐地位蕩然無存!

尼克在幾句話的時間裡已經調好了一杯以夜空藍為底,越往上顏色越淺,最後甚至有一層澄亮的明紅漂浮在液體表面的酒。他左手卡噠打開不知從哪兒來的老式火機,用跳動的火苗在杯緣轉了一圈兒。

「我知道你的小腦瓜裡在想些什麼……是的,是二十多年,二,十。」他被瑟羅非臉上的表情逗笑了,把酒杯推了過去:「來,喝點兒什麼冷靜一下。」

女劍士雖然滿懷悲愴,但眼前堪稱是神奇的酒杯還是牢牢抓住了她的注意力。也不知道尼克在酒液裡加了什麼,剛才被火苗灼了一圈兒後,暗藍轉淡的液體裡竟然浮現了星星點點的、只有芝麻那麼大的幾簇火苗,高低錯落地在酒杯裡幽幽漂浮著,漂亮得不得了!

……但是它真的能喝嗎。女劍士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一條被烤穿了好多個洞的腸子。

她再三權衡,決定腸子犧牲地位,於是她把話題扯了回來。

「你在能源柱裡待了二十多年?怎麼會?!我撿到你的時候你看起來那麼小!你……在那見鬼的二十多裡都是有意識的麼?」

「嗯,讓我想想,這實在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兒了。」尼克修長的手指又在那堆瓶瓶罐罐裡挑揀著,開始調另一杯酒,「我的確是在差不多八歲,或者九歲?的時候被他們關進去的。我父親在我更小的時候把我賣給了那群研究瘋子,那時候長老院關於柱核的研究已經挺有成果的了,所以他們只在我身上簡單驗證了幾個猜想,就把我丟到那堆黏糊糊的液體中,迫不及待地開始汲取我身上的能量了。」

「要使用柱核,當然首先要保證柱核還是活著的。」談到這個話題,尼克的聲音裡有著藏不住的冷硬,「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恢復了意識。我的眼睛一直是閉著的,耳朵裡也塞滿了那些惡心的粉色的粘液,但我好像能夠『看』到公會塔中每一層大廳的情況,雖然我的『視野』非常模糊……那是一種挺奇妙的感覺。」

「我知道劍士公會是門檻最低、舉辦考核最頻繁的公會。每當一群穿得亂七八糟的家伙蜂擁而來,在大廳裡歪歪扭扭地揮劍時,我就知道又一年過去了。」

身為「穿得亂七八糟並歪歪扭扭揮劍」組的一員,瑟羅非認真計劃著要往船長的枕頭下塞一顆海膽!

在把這個很有意思的小計劃提上日程後,女劍士就開始一心一意地心疼她家的小啞巴了——好吧或許是大只一些的,無論怎樣。

「你當時怎麼就不和我說呢?我一開始就和你綁在一條繩子上啦,你瞧,能源柱是我打破的——好吧這事兒你才知道。總之,當時我要是知道這些,我肯定不會讓你陪我吃老鼠腿兒呀,沒有對街的蜂蜜蛋糕,隔壁巷子口的圓麵包我總能想方設法給你弄來。」時隔五年多,女劍士再一次找回了當家長的感覺,「我上船的時候你就認出我了吧?你防這防那的,怎麼不乾脆直接和我說?」

黑髮的男人正細致地搖晃著一支高腳杯。他的手十分有力平穩,在他隱隱有著韻律的晃動下,杯子裡原本透明的酒液漸漸變成了刺目的猩紅。

屋內只點亮了一盞燈,那燈光偏偏就落進了他的眼裡。

他手上動作不停,偏過頭來看著她:「我從來沒有考慮過讓你留在船上——啊抱歉,這裡的『我』指的是另外那個家伙——他只是存了些僥幸心理,想多過幾天能在甲板上看到你的日子。要知道,管家以前一睡都是三個月……還是幼稚得可笑。」

「而我……我遠比他更了解管家,所以我還想等等,再等等,看看事情會不會有不一——樂觀的發展。」尼克收回視線,從一個水晶罐頭裡舀出一勺大概有指甲蓋大的、半透明的、瑟羅非從沒見過的果子,倒進高腳杯中。只聽細細的滋啦一聲,掉落在猩紅酒液中的果實們迅速在外頭結成了一層微微發著熒光的薄膜,一個個輕盈地沉到了杯底。

尼克也把這杯酒推到了瑟羅非面前:「管家會這麼迅速,這麼直接地跟你挑明了一切,還是遠遠出乎我的預料。管家也有這麼直率的一天啊……果然人和人之間有了感情,一切就不一樣了。」

瑟羅非對這句話很贊同。管家顯然是個有些極端的實用主義家。他憎惡這個世界施與女主人和小少爺的痛苦,於是他不計一切地過來了,也打算不計一切地把他家小少爺帶回去,哪怕代價是她這個「救命恩人」兼職學生的性命。管家心中的回家大業,不會因為她瑟羅非的存在受到任何一點動搖。

但令人稍微欣慰的是,管家選擇開誠布公地跟她攤牌,並把決定權拋回了她的手上。這就是那幾年朝夕相處攢下的人情在起作用了。

瑟羅非毫不懷疑,如果身懷壁障碎片的不是她而是另一個和管家素不相識的姑娘,無論她多麼善良、多麼可愛,那枚起源之種早就親親密密地和壁障碎片貼在一塊兒了。

不過,比起管家,瑟羅非比較在意的是——

「尼克,你……你們,你們想回去麼?回到你母親的故鄉?」

「我想,『他』恐怕比我更想,但我們並不像管家那樣無視一切代價。比如說……我認為你該當那塊壁障碎片從來沒有存在過,從前,現在,未來,永遠。」

尼克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十分復雜。但很快,他就扯起了一個笑,不再看瑟羅非,轉身拿起了第三個杯子。

瑟羅非以為對方又要展現他神奇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偷學來的調酒技法了。但這一回,尼克只是簡單地抽出了一瓶灰撲撲的朗姆酒倒滿杯底,又從一個海星式樣的制冰機裡舀出六七個冰塊填滿了杯子。

尼克微微前傾,自顧自地拿他手上的杯子往瑟羅非面前的兩只杯子上各自碰了一下。

在水晶清脆的碰撞聲中,尼克低聲說:「第一杯,許久未見卻終究重逢的旭日。」

「第二杯,默讀的洩密者。」

「最後一杯是給我自己的,名字就不告訴你了。總之……」

「期待未來。」

女劍士完全被這些漂亮的液體和稀奇古怪的名字給迷住了。雖然她有一千一萬個不捨得,但在對面那黑髮男人期待的目光下,她還是一口一杯,很給面子地將尼克的作品和光了。

第一杯酒就給她不小的刺激。她原以為這些花花綠綠的東西和果汁沒什麼差,但一杯入喉,那激烈的酒香就差一點兒將她的眼淚都逼出來。她沒忍住一個激靈,只覺得自己整個食管都被細膩的火焰灼了一遍。

第二杯酒有些微酸。淡淡的果香很好地緩解了她的味蕾,那些奇妙的果子入口微苦,但很快就無聲地、溫柔地裂開,釋放出甜中微澀的汁液,卻又迅速地和微酸的酒香糾纏到了一塊兒。

——————————

蛋糕也吃了,酒也喝了,他們又東扯西扯地聊了幾句,尼克就送瑟羅非下樓。

「明天你的訓練又要開始了,早些休息。」尼克走到船樓門口,恰好見到前方扛著漁網經過的漢克斯。這一網的收獲相當喜人,裡面有不少強壯的、肥碩的大魚十分有勁兒地搖頭擺尾,這聲音在安靜的甲板上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嘈雜了。

「……差點兒忘了正事。」尼克說完,掏出槍沖著漢克斯的方向就是砰砰兩聲!

瑟羅非:「!!」

尖牙小隊的隊長見到火星兒在自己的腳趾頭前炸開,第一反應居然不是驚嚇,而是非常自然、又非常熟練地回頭:「啊,頭兒!果然是你!」

漢克斯扛著一大袋魚,自帶啪嘰啪嘰啪嘰的音效跑過來了。見到瑟羅非,他熱情地打了個招呼,爽朗地笑出了一口白牙。

尼克若有若無地前進一小步,恰好把瑟羅非擋住了。只能看見一塊結實肩膀的女劍士聽到船長說:「你帶幾個人去護衛艦。三刀的船樓裡應該住了一個叫梅麗的女人,你把她綁了帶去底艙牢房。她的房間裡有一本日記本……」尼克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明顯在思考,「上面掛了一個小鎖,顏色是……算了,你把她屋子裡看起來像本子的東西都帶來。」

……什麼?梅麗?日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