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恩是個很出色的傭兵——這是自然的,我可不會隨便被哪個咋咋呼呼的毛頭小子迷倒,是不是?這麼說來,他倒是和你的船長挺相似,他們都不多話,但是強大,但是可靠。」
「我不——」瑟羅非想要反駁,又覺得經過那恍恍惚惚、亂七八糟的一晚上之後,她的反駁沒什麼立場可言,於是又閉上了嘴:「沒什麼,媽媽你繼續。」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鳥鑽石鎮的某個小酒館。他好像輸了個賭,被那些初來乍到、不知死活的傭兵慫恿著來請我一杯酒。我當時想要給他一槍——哦你知道,鳥鑽石鎮一直就不怎麼歡迎這些傻乎乎、來和我們搶寶藏的傭兵——可最後,不管怎樣,我讓他請了那一杯。然後我們就迅速地勾搭到一塊兒了——這個過程不重要。」
瑟羅非:「可我覺得非常重要。」
「我說,不重要。你明白嗎親愛的,媽媽喜歡的好女孩兒是安靜閉嘴聽故事的那種。」瑪格麗塔笑瞇瞇的說。
瑟羅非翻了個白眼,不說話了。
「我離開了海盜船,他也丟下了那一大團傭兵。我們兩個人帶著各自最要好的幾個朋友,去買了一艘很小、但穩定性非常棒的海船,專門找那些風景好,又有點兒有意思的傳說的海島,度過了非常愉快的一段時光。」
「……其實,他算是我害死的。」瑪格麗塔垂下眼,「有些人認為他別有用心,想要對海盜們不利;也有些人純粹反感我們的結合,認為他勾走了破曉玫瑰,簡直就是在所有海盜的臉上扇了一巴掌;甚至有些人認為他一定是通過什麼卑劣的手段才綁架了這個名聲響亮的女海盜,呼朋喚友打算把我『救』出來。」
「於是我們遭到了一場規模盛大的圍攻。真的,完全出人意料的行動,完全出人意料的規模。凱恩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我一個逃了出來——不管是出於什麼讓人厭惡的理由,那些海盜們在對上我的時候,確實是特地留了情。」
「這並不能讓我對他們的憎惡減少半分。我最好的朋友,最愛的男人,我男人的兄弟都死在他們的刀下。我八歲的時候就登上甲板了,我熟知並接受屬於海洋的一切殘忍和血腥的法則。但他們對我們出手,不是因為我們搶奪了他們的寶藏,掠走了他們的資源。他們只有『傭兵們滾出大海』,『海盜和傭兵注定勢不兩立』這樣可笑的理由——這並不能說服我。」
「當然,這只是部分極端的家伙,他們並不能代表所有的海盜。公爵號在得知消息後試圖過來幫我們解圍,他們雖然來晚了一步,但我最後能夠成功逃脫還多虧他們的援手。可即便是這樣,我也沒有辦法壓抑我心中的仇恨,繼續在這個養育了我的小鎮和海洋上待下去。」
「我開始漫無目的地往內陸走。」
「旅行啊……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呢。」
「我走過了所有他和我描述過、說以後要一塊兒去的地方,就像……真的一起走過一遍似的。」
「那些美妙的景色確實幫上了大忙。我說不太好,但漸漸的,那些盤旋在我腦殼裡的糟糕的、陰暗的想法一點一點消失了;往常那些對金錢的渴望,對刺激冒險的渴求也不見了。他曾經在我耳邊對我描述的,關於這些景致的遣詞和我真實看到的畫面漂亮地結合到了一塊兒,讓我整個人平靜了下來。」
「你相信嗎?我在精靈的聚居區住了好長一段時間。那些尖耳朵的家伙其實不怎麼歡迎外來者——你知道的,留守在聚居區的都是一些自閉的家伙。」瑪格麗塔做了一個俏皮的表情,聳聳肩道,「不過凱恩和他們的關系不錯,因為他曾經幫過精靈族一個大忙。我拿著凱恩給我的信物順利成為了精靈們的長期租客……那種緩慢的、保守的生活格調非常有益於調節我那時的心情。」
「這差不多算是我旅行的終點。在放下一切雜七雜八的念頭之後,我發現自己還是喜歡混雜著鹹味兒的空氣,喜歡鳥鑽石鎮歪歪扭扭的街道。而且我依舊有著想要手刃仇人的野心。」
「於是我回來了。我低調地租了個偏僻的屋子,開始謀劃一切。」
「沒有人來找你麻煩嗎?」瑟羅非問。
「海盜和傭兵兩邊相互叫罵,開一些過頭的玩笑都是正常事兒,然而,並沒有頭腦清醒的人真的想要和對方掐得你死我活。」瑪格麗塔搖搖頭,「一個在陸地上用刀子幹活,一個在海上用刀子幹活,有什麼根本的不同呢?針對凱恩的那場可笑的圍堵要是被公爵號和那些有聲望的老魚們知道了,他們一定會第一個衝上去宰了那些腦子裡裝滿苔蘚的家伙。」
「所以沒有人來找我麻煩。相反,我還算是……被隱隱地保護起來了?不過這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我發現自己懷孕了。」
「好吧,最初其實是看起來很像騙子的治療師告訴我的,他說我已經有了四個多月身孕,建議我買下她的音樂盒,早點兒開始進行胎兒教育。」
「我當然很震驚。我的第一反應是現在社會風氣太不好了,為了推銷什麼鬼話都編的出來,我還想給他兩顆子彈……無論如何,最後我買下了他的音樂盒,咳咳,因為我發現比起發胖,懷上寶寶的解釋更讓我愉快一些。」
瑟羅非:「……」
「但這件事兒不對勁。凱恩已經死了,我在旅途中一直企劃著毀滅世界之類的糟糕事兒,當然沒心情勾搭男人。我是夢見過凱恩好幾次,可他在夢裡也只肯讓我看個臉摸個手,特別矜持,從沒和我一塊兒滾上床去,所以這些夢對於懷孩子也並沒有什麼卵用。」
瑟羅非:「……」
「我怎麼都想不通,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長了個瘤。」
瑟羅非:「媽,我想離家出走了。」
瑪格麗塔根本沒把女兒的牢騷放在心上,她一臉憂慮地說:「結果生下來一看,喲,還真的是個大活人!」
「按照你的出生時間推斷回去,我假設你和正常的人類孩子一樣都是懷胎十月出生,那麼,你應該是在精靈聚居區跳進我的肚子的。你或許和精靈關系不淺,誰知道呢?反正我就琢磨著給你取一個精靈的名字。」
「我有幸去參觀過他們的一族的生命巨木,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精靈樹了。當時那大樹上就孤零零的掛著一個果子。精靈族的長老和我說那個果子叫瑟羅非。」
「於是我的名字就是從一顆胖果子那兒得來的,草率得喪盡天良。」瑟羅非覺得這個描述有點兒耳熟,但又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於是她繼續表達自己的不滿,「比起這個,我還更喜歡你從前胡謅的那個『分娩時用慘叫伴隨著精靈族吟游詩人的琴音』的版本。」
「哦傻孩子,那個果子並不胖。」瑪格麗塔和顏悅色地安撫道,「實在是因為精靈們的名字都太長了,我能記住的只有兩個。一個是瑟羅非,另一個……寓意倒是挺好的,在精靈語裡是『匿名綻放的黑百合』,可它發出來是『薩吉芭』這個音。你要改成這個嗎?」
瑟羅非:「……謝謝不用了。」
在講完瑪格麗塔的故事,討論完瑟羅非名字的來歷後,這對母女突然不約而同地沉默了起來。
這間屋子實在太小了,瑟羅非想,一旦冷場就憋得慌。
她絞盡腦汁用一種不那麼傷人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問:「呃,所以,事實上,我是說單純從血緣的角度來講……我和凱恩並沒有任何關系?或者……說不定和你也……?」
「說什麼胡話。」瑪格麗塔笑著罵她,「你出生的時候不知道帶走我多少血!整個床單都濕噠噠的,根本沒有搶救的可能,後來我直接扔了它——你敢說你和我的血沒關系?」
瑟羅非有些尷尬。她現在整個人都有點兒茫,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她自己都不知道,當然會顛三倒四地組織不好語言:「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媽媽,我愛你,這點誰都不許質疑,但我不知道——」
瑟羅非張著嘴醞釀了半天,最終還是沉默了。
自己是個……不知道什麼玩意兒。
她一邊有些慶幸,至少她不是哪個惡心的海盜強暴瑪格麗塔的產物;另一邊她又有些難過——從沒聽過哪個種族有旅行生子的傳統,她這一下子就和這個界面的所有生物劃清了界限,就連和瑪格麗塔之間的聯系,似乎也被這麼一下子斬斷了。
小時候,她發現自己一身怪力的時候,她是洋洋得意的,覺得自己是特別的,和愚蠢的凡人不一樣;前陣子,她得知自己體內有個壁障碎片的時候,她有些惶恐卻也有隱秘的興奮,覺得危機不小,但她說不定能借著這個做成一些大事兒……
她從未向現在這樣,感覺到這種連自己的思緒都抓不住的茫然。
她自己這邊還沒整理出個名堂來,就聽瑪格麗塔自顧自地說:「剛剛說到我莫名其妙懷上了你,把你生了下來。後來,我發現你的力氣不同尋常,哪個種族的血脈都沒法兒解釋這個……」
瑪格麗塔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鐵錨那麼重,一下下的把瑟羅非的往下砸。
瑪格麗塔突然笑出聲來,說:「但是,漸漸的我竟然發現,你長得和凱恩越來越像。」
瑟羅非猛地抬起頭!
「真的,一點兒沒騙你。唔,讓我想想……」瑪格麗塔敲了敲桌子,指使瑟羅非在她的床頭翻翻找找了好一會兒,終於被她翻出一個老舊的、邊角都被磨禿了的皮盒子。
「裡面有幾張畫像。你看看唄。」
瑟羅非的手抖得厲害,她哆哆嗦嗦地把那五張畫像一塊兒攤在床上。
那就是普通的,從街邊畫攤兒上弄來的彩色速寫。通常一冊五份,一個銀幣。
這位畫師的畫工不錯,估計要價得再貴一些。
畫裡的姑娘要麼大笑,要麼古靈精怪的擠眉弄眼。五張畫五個表情,最厚的雲層也能被她金色的頭髮照亮。
她的合照人可沒那麼活潑。他長著微微卷曲的棕髮,沒有笑,嘴角一直矜持地平著,但他琥珀色的眼睛裡全是要漫出來的快樂。
那位畫師甚至很逼真地還原了棕髮男人紅通通的耳朵。
瑟羅非伸出手指,下意識想要觸碰畫中人的笑臉卻又小心翼翼地停住,只隔了一絲空氣在那幾張相片上方來來回回地磨蹭。
每蹭一下,她的心跳就更加大聲一點。
噗通。噗通。噗通。
「看見了嗎,羅爾親愛的。」瑪格麗塔閒適地靠在椅背上,笑盈盈地朝她的方向偏過頭,「拿你們髮色,瞳色,還有五官出去比一比?說不是父女的一定是瞎子。」
瑟羅非用力眨眨眼,咕咕濃濃地嗯了一聲。
「我只是想說……毫無疑問,你是我與凱恩的生命的延續。這可比單薄的血緣關系要重要得多。精靈族一向被認為是最受創世神寵愛的種族。凱恩對精靈族有大恩,你又很可能是從那片濃綠之地鑽進我肚子的,對我來說,你就是神賜給我的,最值得被稱為奇跡的瑰寶。」
「而且,老實說,你還真的長成了我無數次期待中的,我和凱恩將來會有的女孩兒的模樣。」
「我當然為你感到驕傲,親愛的姑娘。」瑪格麗塔說。此刻,出現在她臉上的,毫無疑問是一個母親看著她摯愛的孩子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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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倆好好進行了一次深刻的談話。直到天邊濛濛亮了,瑪格麗塔才心滿意足地睡下,並且表示作為隱瞞她這麼多年的懲罰,她拒絕久別重逢的女兒和她一塊兒睡,把掛著兩個黑眼圈的女劍士堅定地趕出了房門。
「帶著你這幅可憐兮兮的樣子去找你的小男朋友去。」瑪格麗塔咯咯笑著把木門拍在了女劍士的鼻子上。
瑟羅非搖搖晃晃地走出房門,一個哈欠還沒打完呢,就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蠍子的聲音也很快從樓下傳來:「這就來,請稍等!」
瑟羅非下意識靠在立柱的陰影裡,有些好奇地向下張望。
是一個微微發福的老人。
他連問好都不耐煩說,滿臉都是焦急的神色:「小姑娘,快帶著你家那幾個病人走吧!我剛剛在外頭碰到了『鐵錨庫恩』,他說要去護衛隊告發你們謀殺,等著拿一大筆賞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