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躲在櫃子裡的瑟羅非驚呆了。

一,是為喬紅毛的背景。

二,是為喬紅毛面不改色指著這搖搖欲墜的(屬於蠍子的)小破樓,堂而皇之將其歸類為「王室宅邸」,並奇怪地讓人萌生「就是這麼回事兒」的胡扯技能。

瑟羅非甚至懷疑他的王室身份也是扯出來的。

那可是……王室啊。

自有記載以來,從一開始,就是這個家族的人帶領著人類在這片廣袤卻危機四伏的大地上摸索求生。

從抵御極端的天氣和凶惡的野獸、解決與異族的爭端,到編寫法律、研究元素與圖形的莫測力量,在每一個有意義的、可以被稱為「里程碑」的躍進中,班德里克這個姓氏始終站在最前端。

班德里克。

這是一個無論放在草原,森林,高山,還是大海上,都空前響亮的姓氏。

班德里克是有記載以來人類第一位國王,也是最後一位國王。

事實上,這個家族對於全人類的統治並不是完全延續的。其中,他們經歷了背叛,兵亂,變法等等所有統治者可能經歷的磨難,也數度失去手中的權杖,被其他強盛一時的家族取代。

然而,這個神奇的家族似乎總有神祗的眷顧,無論如何,他們總能牢牢立足在權利核心的那個小集團裡。一旦至高處發生動蕩,這個姓氏之下總會有那麼幾個驚才絕艷的家伙,抓住最恰當的時機再一次堂堂正正地翻身上位。

大約一千六百年前,羅納德.班德里克帶頭倡議組建長老院。

在初代長老院順利建成之後,他不顧所有人反對,堅持交出榮耀之仗,卸下所有職務。這一舉動將班德里克家族的聲望推上了巔峰。

現在的王室早就沒有什麼說一不二的話語權,隨著長老院制度的逐漸成熟,班德里克家族在核心貴族圈子裡的影響力也越來越弱。

加上人們日益增強的娛樂精神和日益加重的口味,在瑟羅非出生的這個時代,街上四處可見名為「班德里克的小鬍子」的啤酒店,或是直接被取名「班德里克」的禿毛狗。

海盜,傭兵,地下角鬥士們也挺喜歡給自己去一個和班德里克有關的綽號,以此來滿足自個兒奇怪的笑點。

然而,至今也沒有哪個貴族敢和班德里克比臉。

薩伊.庫珀里還驚疑不定地站著,他身邊的恐德列卻已然沖喬行了個端正的執劍禮,然後乾乾脆脆地單膝跪了下去。

護衛們也還算訓練有素。不管他們各自心裡在想些什麼,總之,長官都跪了,他們也沒什麼繼續站著的理由,很快就齊刷刷跪成了一片。

薩伊的拳頭緊了又放。他腦子裡全是那雙沾滿了枯萎草莖和泥巴的靴子。要他跪在這樣的一雙靴子面前,這對他,對庫珀里長老,對他們整個家族,真是……莫大的侮辱!

薩伊還在不甘地掙扎著,眼神一飄,不經意就對上了那雙似笑非笑,眼角微微下垂,顯得特別吊兒郎當的眼睛。

……還有微微擦過眉骨的紅色頭髮。

這一瞬間,眼前這個怎麼看怎麼是個地道的海盜、傭兵、或者賞金獵人——總之不是什麼上台面的職業——全身灰撲撲的瘦高家伙,詭異地同那些金碧輝煌的大殿中,被恭恭敬敬掛在最高處的鑽框畫像重疊在了一塊兒。

不不不,這只是個碰巧長了一張好臉,以此招搖撞騙的家伙罷了……

想是這麼想,薩伊的護膝卻終究與地面磕出了聲響。

他跪下了,他周圍的侍從的自然也得跪。

新一輪的磕碰聲不斷炙烤著薩伊的神經,他只覺得自己的胸腔快要被傳說中來著深淵的黑火填滿了!他隱忍地捏了捏拳頭,深吸一口氣,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這麼一句話:「見到王室卻不行禮,曼德拉院長竟然將自己的後人教導得如此粗魯狂妄嗎?」

這顯然是在說蠍子。

蠍子翻了個白眼,正要有所動作,旁邊卻橫來一隻手臂緊緊抓住她的肩膀。

「這個是王妃。」紅毛大言不慚,還扭著手腕沖安娜指了指:「王妃的妹妹。」

蠍子冷冷一笑,毫不客氣地用鞋跟碾上了紅毛的腳背。

紅毛委屈地瞧了蠍子一眼,見對方只顧殺氣騰騰地冷笑,只好轉身把情緒發洩在別人身上。

他悠悠然走到薩伊面前,毫不客氣地一腳踢上對方嶄新的護膝,還相當纏綿地蹭了蹭:「客氣,客氣,快起來吧,前兩天我半夜尿急,實在憋不住就偷偷在屋子裡解決了,沒記錯的話恰好就尿在這一塊。」

薩伊額頭上跳起明顯的青筋。他看著膝蓋上黑乎乎的一團泥隨著他直起身的動作從盔甲的縫隙中悉悉索索掉到他的褲子裡,破碎的泥塊中露出了幾瓣蛋殼,一團草根,和半截屎殼郎的肚子——

薩伊的臉頓時變得又青又白,就像初生的小肥膏蟹一樣。

恐德列沒再逗留,說了句之後城主會盛情邀請他們過去做客,就乾脆利落地走了。當然也帶走了被五花大綁的「誣告者」庫恩。

薩伊更是恨不得再也不要踏進這間可怕的屋子。

有了護衛隊的協助,這棟位於偏僻角落的小破樓很快又回復了寧靜。喬胡亂捏了捏自己的臉,鬆一口氣道:「終於走了,看他們那一張張恨不得刻成盾牌樣兒的臉我就——」

「呀啊啊!」

小安娜的尖叫聲驟然響起!

喬眼神一厲,非常機敏地將蠍子和安娜往身後一拉,謹慎地瞧著大門。

「嗦啦。」

喬只覺得大腿上一緊,他疑惑地低頭,卻看見自己的腰帶不知道什麼時候斷成了好幾截,斷口平整,要掉不掉地拖在那兒。沒有了腰帶的舒服,他放縱不羈的褲子一路朝著地面滑去,現在正好隨著他的動作,鬆鬆垮垮地卡在他的膝蓋上方。

喬半張著嘴,回頭,果然看到蠍子捂著安娜的眼睛,一臉鄙夷地看著自己。

喬:「……」

喬:「不你們聽我解釋,今天這個香蕉花紋的內褲真的是意外,隨手拿的,我一般會選擇黑色或者深藍色,褲腰帶著骷髏的那種成熟而酷炫的風格——」

「扯淡。你最喜歡的明明是藍底畫著大菠蘿的,每次都要向那個半妖精混血買上二十條,沒貨還要跟他急。」

喬提褲子提到一半,就這麼直統統地僵在那兒。他有些艱難地回頭,赫然看見從衣櫃裡跳出來,正歪著頭不懷好意斜眼瞧他的女劍士。

「天啊……感謝至高神,讚美祂。」喬呆呆地看著久違的同伴,連褲子都不記得提了,就這麼一手胡亂抓著,別別扭扭地走過來,張開一隻手臂要給她一個熱情的,深刻的擁抱。

……

他抱了個空。

黑髮的男人一手抓住女劍士的領子,輕輕鬆鬆把她往後一扯:「你知道的挺多的?是不是?」

——————————

一小時後,瑟羅非,尼古拉斯,換了一條掛著兩隻木雕鸚鵡的腰帶的喬,以及恢復了海盜裝扮的蠍子,四人一塊兒坐在了瑪蒙城的城主府中。

因為有曼德拉家的後人和班德里克的大王子在,瑪蒙城城主毫不猶豫地開啟了規格最高的那間接待廳。

瑪蒙城的城主叫做布芳,是個從外表到內在都滑溜溜的精明家伙。他沒什麼野心,他當初放棄了資源更加豐富的內陸城池,選擇了瑪蒙城作為自己的封地,就是為了省事兒。

平常對於城內事物他不怎麼插手,全都交給幾個用慣了的老手下,只在大問題上稍微把把關。他將賦稅定得相當合理,也給了商人很大的便利,其他方面就基本奉行著不做不錯的原則,任由人們自個兒協商折騰去——這樣管理了十來年,倒是讓他在南邊有了不小的人氣。

這就很好,他想,就這麼好好的過完這輩子吧。

然而,驟變突起。

先是鋪天蓋地而來的關於混亂之界的消息,緊接著,長老院高調擬定了探索混亂之界的章程,並且以前所未有的強勢姿態一路推進。

長老院似乎在一夜之間強盛起來的海上力量,蠢動的傭兵,相鄰之地鳥鑽石鎮的勢力洗牌,南十字號的自毀——

這些事情一個個地發生,他的頭髮一根根地往下掉。

如今,可憐的布芳只剩下四十八根頭髮了。看著眼前的客人,他仿佛再次感受到了頭皮上令人悵惘、哀歎的一次無法挽回的失去。

貴族圈子裡每一代都要出產那麼幾個畫風不對的家伙。布芳的家族也是個根基龐大的老牌貴族,這些事情他從小就當床前故事聽了不少,但即便是這樣,在他看來,這一代的兩個最出名的反骨,也實實在在是反出了新高度新境界。

一個是曼德拉家的獨女。曼德拉家族其實在貴族圈子裡沒有太多的根系。從文獻資料追溯上去,這個姓氏大多出現在某個很有名望的大魔法師的學徒名單上。

曼德拉家不怎麼出很能鑽營的貴族。但他們家出學霸。不是驚才絕艷的那種,是腳踏實地,能把整本編年史給你背下來的那種。

所以,在元素洪流之後,這樣一個腳踏實地的家族,成為了少數還能夠繼續在魔法體系中幸存的家族。

現在曼德拉家族的族長,是王都藥劑師學院的院長。他對學生要求嚴厲卻真心疼愛,再加上他無可置疑的知識儲量和在藥劑學上的天賦,他在王都的聲望非常高。

然而讓布芳記住這個家伙的,卻是另外一件事兒。

這位曼德拉院長是個研究狂人。那時,他的某個課題正好進行到了關鍵的地方。他親口下令把研究塔徹底封閉,不出結果不出塔。

就是這麼碰巧的,他的妻子早產了。那是這對夫妻的第二個孩子,按理說生產過程應該很順利才是,可他妻子偏偏沒熬過來,死了,連帶著肚子裡的孩子一起。

傳聞,可憐的曼德拉夫人當時明顯出現了中毒症狀。她堅強地與之奮鬥了好幾天,最後還指望再拼一拼,好歹把孩子生下來。

可她沒拼過。

曼德拉院長一直帶著家族裡最有才華的幾個人在研究塔裡奮戰。他的大女兒從急著派人通知,到親自前去哀求,到跪在塔前,再到破口大罵哭著離開,都只得到了兩個字。

「不見。」

數日之後,這位曼德拉家的小姐一把火燒掉了家中價值不可估量的花房和藥房,弄壞了畫像、首飾、織物等一切象征了她父母關系的東西,最後又一把火,燒了她母親和未出世的弟弟的屍體,帶著他們的骨灰身無分文地走了。

真是……什麼都沒給院長留下。

這事兒當時在王都轟動得不得了。各個勢力也相應派出了許多人馬,翻天覆地地到處找了一通,卻一無所獲。最後,大家只好放棄,認為這麼長時間都沒消息了,這位嬌滴滴的小姐十有八九活不成。

現在她卻好端端地坐在他面前,身材高挑,臉色健康,眼睛下方雖說有些勞累的痕跡,但看起來卻挺有活力的。

布芳根本不用看那枚曼德拉家族的家徽,就能夠肯定這位小姐的身份。

布芳的妻子和那位短命的曼德拉夫人是關系很好的玩伴兒。由此,他有幸和那位夫人一塊兒喝過下午茶。

她和她媽媽長得一模一樣。

至於另外一位……

那抹紅色簡直刺得人眼膜疼。

是的,這是這一代班德裡克嫡系唯一的後人。

事關這個了不起的姓氏,布芳對於其中的秘辛就知道得不太多了。他只大概聽說,現在的國王是個正直的倒霉蛋,他的王妃丟下他跑了,他的兒子也丟下他跑了,這還沒完,幾年後他的兒子又跑了回來,在宅邸裡一陣亂砸,最後將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血潑在那面金光閃閃的家族樹上,宣布與他徹底斷絕關系。

據說那場面,真的和幾輩子的仇人一樣。

貴族圈子裡所謂的反骨,大部分都是和小情人一塊兒私奔、游手好閒拒不繼承家業、或者「我看上了我的親哥哥雖然我們都是男的可我們是真的相愛」這些款式。

曼德拉家的和班德裡克家的這兩個,確實是反得驚天動地,不同尋常。

……也難怪他們會湊到一塊兒去。

布芳捏了捏眉心,覺得頭疼得要命。這兩個被大多數人以為「不知道死在哪兒了」的小家伙突然一塊兒出現,還是在他的地盤上,還是跟一群一看就身份可疑的家伙——

他迅速而謹慎地打量了一下那個用斗篷遮住了半張臉的黑髮男人,還有旁邊那個姑娘。

那位棕髮姑娘正好對上他的目光,她咧開嘴,對布芳露出一個純良的笑。

這張臉……

布芳只覺得自己額頭上的青筋跳得越來越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