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希歐多爾.阿倫的號召力與行動力都是一流的。

瑟羅非盯著希歐屋子裡一片狼藉,還沒考慮清楚要不要順手幫忙收拾——好歹把那張桌子翻過來之類的——一轉眼,她就已經坐在了車廂裡。

妖精們在創造力上從來就不會輸給精靈。

只是當精靈們彈琴唱歌寫話本兒,把自己的名字傳到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時,妖精們正在鍋爐房中灰頭土臉、乒乒乓乓地敲打著一塊紅通通的金屬。

妖精們將全副心神放在了工具的制造上。從武器,到農具,到一切可能在生活中出現的物品,妖精們大包大攬一個都不放過。

比如現在這個神奇的車廂。

西北不僅山脈眾多,氣候和地面狀況也糟得不行。沙、土、石高密度的混雜在一塊兒,一陣狂風吹來,什麼亂七八糟的全往人臉上糊。

各種天然形成的土丘和溝壑一個接一個,還有密密麻麻埋在一層薄黑土之下的,巴掌大的尖銳小石頭塊兒……瑟羅非和尼古拉斯從聯軍營地趕來的路上,每個人都穿廢了一雙鞋。

這個車廂的進行速度非常快。

理論上說,在這樣的速度下,他們早就該被顛得滿天飛,然而瑟羅非坐在裡頭只感覺到了輕微的震顫,並不需要任何的綁帶輔助,她的屁股也不會被輕易甩離下面那張舒適的坐墊。

不僅如此,希歐正坐在他們對面閉目養神,旁邊有個戴著單片鏡的妖精正有條有理地為他修著手臂。

掀開外層的鐵皮,下面細密咬合的齒輪,牽引線,和金屬軸構成了一幅相當有機械美感的畫面。

瑟羅非身為一名連字都認不太全的蠢劍士,只瞟了一眼就覺得要瞎,趕快轉開了目光。

這一轉,就和黃銅虎視眈眈、瞪得比阿尤腦袋還圓的眼睛對上了。

黃銅一臉凶相:「看什麼看!別耍什麼心眼兒,卑鄙的人類!」

也不知道是接連的刺激讓瑟羅非一直處於精神亢奮的狀態,還是希歐的反應讓她直覺上接收到了「安穩」的信號,總之,一向謹慎小心的女劍士少見地展現出了她又暴躁又囂張一面——特別「海盜」的一面——

「嚷什麼嚷?如果你的腦子有你鼻子的一半大,就該明白別惹著我,」女劍士指了指希歐,揚著下巴諷笑道,「我急起來連他都揍。」

希歐:「……」

黃銅:「你你你你!」

尼古拉斯沉默了一下,然後讚許地拍了拍女劍士的腦袋。

給希歐修理手臂的妖精恐懼地看了一眼瑟羅非,不動聲色地把屁股往相反的方向挪了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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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就這樣一路奔向鱷魚脊。同行的還有包括黃銅在內的,數十位妖精一族的強者。

期間,瑟羅非靠著尼古拉斯休息了一會兒。她的神經早在幾年的海盜生涯中被錘煉得十分堅韌,她能夠迅速清空腦袋,暫時扔掉一切有必要沒必要的念頭,抓住每一個喘息的機會爭分奪秒地回復精力。

喚醒她的是空氣中漸漸濃郁的血腥味兒。

對面車廂,黃銅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只有希歐一個坐在那裡。他的手臂已經修好了。有一塊長柄桌板從他椅背上伸了出來,在半空中橫橫豎豎地攤成好幾塊,每一塊上面都夾著一卷或幾卷羊皮紙。

瑟羅非歪著脖子看了一眼。都是地圖。

尼古拉斯見她醒了,抬手勾了勾她的頭髮,然後將圈著她的手臂放了下來,自己繼續閉目養神。

這份詭異的平靜並沒有持續太久。

不一會兒,車廂門被大力推開,黃銅臉色不太好地走進來說:「還是晚了。先遣隊說他們抵達的時候聯軍已經准備退了,他們只幫著收了個尾。我們這邊犧牲不小,對面突襲隊出現的時候我們還有一個采集團在峽谷中作業。但峽谷口好歹守住了——畢竟是第一戰,對面沒有貿然追上來。」

瑟羅非的心又提了起來。

很多時候,時間差真的是很難跨越的,即便是能夠做出最出色的代步工具的妖精們也……

很快他們抵達了鱷魚脊營地。車廂還沒停穩,瑟羅非就背著大劍跳了下來,將等候在外面的妖精們嚇了一大跳。

其中有個年紀特別小的妖精又怒又怕,控制不住想要把手裡抖得快散了的小彎刀往瑟羅非身上戳。好在希歐很快跟著下來了,並大方地給瑟羅非、尼古拉斯二人安排了一個「援軍」的身份。

數月以來,越來越多的人類和精靈加入到了妖精的陣營中。

妖精們對於這些外族援軍早已習慣,聽希歐這麼一說,他們也就不再警惕地盯著瑟羅非兩人,在點頭微笑打個招呼之後,就紛紛找希歐幾人匯報戰況去了。

希歐自從交代了一句他們的身份之後就沒再這邊,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分析指揮當中。

這是允許他們在營地內自由活動的意思。

瑟羅非也不跟他客氣,拉著尼古拉斯到處打聽托托的消息。

托托在鱷魚脊營地的知名度有些出乎瑟羅非的意料。

她攔了好幾個妖精詢問,大家都知道托托這個名字,還有個板著臉的中年妖精喊托托「團長」。只是無一例外,他們都不知道托托去了哪兒。

瑟羅非的腳步越來越快,心臟卻在一聲聲「沒看見」,「不知道」,「之前我見著他被十來個聯軍圍著呢」的回答中不斷往下墜。

妖精一族本來就沒多大規模。一年戰亂之後這個種族更是沒剩下多少,不然之前那三個金鬚大師也不會這麼火燒眉毛地懇求希歐為妖精的傳承考慮考慮。

北方的鱷魚脊營地之前並不是聯軍進攻的重點,占地不大,也根本沒配備太多戰力。

瑟羅非在這個營地裡滴溜溜的轉,跟好些妖精都碰得臉熟了,卻依舊沒有見著托托的身影。

她最後去停放傷員的大帳篷裡仔仔細細地轉了一圈兒。

沒有。

她和那位熱心引導她的精靈族藥劑師道了個謝,長長吐了口氣,掀開沉重的帳篷簾子。

就在那一瞬間,恰好一朵濃雲飄開,血紅的夕陽直直照進了她的眼睛,帶著一股暮氣沉沉的銳利。

前方是無數腳步匆匆的妖精們。他們大多都帶著傷,或是滿臉疲色;他們手上拿著滴著鮮血黏了碎肉的武器,或者大箱大箱的繃帶藥劑,或者……同伴的屍體。

後方是微弱的呻|吟,和起先微弱,卻越來越響,越來越響,帶著一半怨恨一半哀痛的哭聲。

管家說得對。

戰爭,和海盜們為了搶奪寶藏、同樣刀刀見血的火拼完全不是一回事兒。

這些死去的,幸存的,絕望的麻木的仇恨的靈魂,原本有著各種各樣的身份。他們有些是威嚴的父親,有些是能做一手好料理的母親,有些是被寄予厚望的孩子。

而現在,他們全都成了「士兵」。

瑟羅非低著頭站在不斷抬出屍體的帳篷門口,一站就站了挺久。直到——

「哎呦我看你半天了,你在這兒傻站著幹嘛?」一名個子只到她手臂的妖精用手中的木棍子十分有節奏地戳著她,「手腳不是都好好的嗎?有時間在這兒歎氣還不如跟我去幹活兒來來來來。」

尼古拉斯一直戒備著在營地中拿著鋒利武器、橫沖直撞的妖精們,哪裡會想到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個和他齊腰高的家伙一個勁兒往瑟羅非身邊湊!他臉色一沉,反應飛快地拔出了槍。

瑟羅非按住了他。

「我們能幫上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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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鍾後,瑟羅非和尼古拉斯一人推了一輛造型奇特的小車,往戰場方向走去。

「這是妖精一族百年以來最聰明的發明家古爾塔塔設計出的作品!收屍車!專門用來收集戰場上同胞們的屍體!」那位個子特別妖精的妖精說,「它能迅速簡單識別投放進來的屍體結構,並依此將它們妥善折疊擺放,爭取在不進一步損壞屍體的前提下達到最高空間利用率!這麼一個小推車,最多可以裝下十八具屍體!」

「可我們的地面環境實在太糟糕了,尤其在經過一場大戰之後……所以通常來說,一輛車的承載量是五到七具屍體。畢竟車子的設計是以合理收容為主要目的,重心往往有些不太好,車身結構在重量達到一定基數、顛簸嚴重的時候容易解體。所以千萬不要貪多!遇到聯軍來搶屍也一定盡力而為,該跑就跑,燒了同胞屍體再跑就更棒了——噢,呃,好吧,你們這些人類並不會吐火。不過沒有關系,今天對面似乎沒有和我們搶屍體的意思。」

矮個子妖精拉拉雜雜地叮囑了一大堆,最後說:「我是不是忘了自我介紹?我是古爾塔塔,妖精一族百年以來最聰明的發明家!」

瑟羅非與尼古拉斯推著妖精一族百年以來最聰明的發明家的作品,遠遠的在戰場邊緣觀望了一會兒,大致清楚了妖精們回收屍體的模式——還真的就是直接往車子裡一丟——也確定戰場上確實沒有聯軍的身影,他們就分頭開始幹活兒了。

事實證明,瑟羅非確實是個沒怎麼見過世面的窮海盜。對她而言,戰場只在一方甲板上,再大的她就一點兒概念沒有了。

她只顧著一邊搜尋、收納妖精戰士們的屍體,一邊記掛著托托的去向,卻在不經意間越走越遠。同時,她對這裡復雜的地形完全沒有整體概念,只知道規避突兀立在前方的巨大石塊和默不作聲凹陷下去的深坑,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正好走進了一處可以完全隔斷妖精一方視線的死角。

幸好,她一直以來的謹慎和對危機的直覺幫她成功躲掉了氣勢洶洶向她腰間掃來的鏈錘。

「死吧人類的叛徒!」

瑟羅非一個驚險的轉身,一腳將收屍車踢向後側的石壁,然後迅速抽出大劍格擋住敵人的第二波攻擊!

真正照面的時候,雙方都沉默了一瞬。

瑟羅非其實在看到鏈錘的時候就有些預感,但真正看清了臉,她還是多少有些尷尬——

「真的是你啊,錘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