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哦你別躲了,拜托,聰明點兒,你手上還拿著一支閃閃發亮的雪茄呢。」

瑟羅非幾步上前,一腳把試圖將自己往柱子角落裡縮的紅毛踹了出來,阿尤咕唷咕唷跟在後面,非常敏捷地伸出前肢鎖住了他的雙腿。

喬:「嘖,南十字這船有毒。」

話是這麼說,他人倒是不再試圖逃避或者掙扎了,反而相當貼心地將雪茄掐滅後遠遠扔了出去,以免傷害到角海豹敏銳的鼻子。

阿尤溫順地拱了拱紅毛的脖子,呱唧一下翻到一邊,安靜臥著開始舔自己的肚皮。

瑟羅非順勢走過來,靠著阿尤坐下。

他們正處在莊園中一個偏僻卻位置極好的半懸空回廊上。

透過年代有些久遠卻依舊結實的木柵欄,他們頂著一頭閃爍的星光,望著前方連綿的草地、低矮的山丘,和更遠處沉靜的大海。

「我父母的關系很糟。我那時候太小了,沒記住他們究竟是為什麼事情開始的爭吵,從我有記憶以來,他們就好像——」喬皺著眉,修長的、帶著玩兒飛鏢磨出來的薄繭的雙手在空中胡亂比劃了一下,「覺得對方從頭髮絲兒到腳趾頭,沒有哪個順眼的地方。」

「每次回到王宮,關上大門,他們就開始跟幾百年的仇人似的相互指責,謾罵,沒完沒了地翻舊賬,摔東西,最後總會拳腳相向。哦,說實話,我還從中學了不少有用的招式。」喬沒什麼誠意地扯了扯嘴角,語氣裡帶著點兒不易察覺的厭惡,「然而,一旦走到陽光下,他們又變成了甜蜜的一對兒,假惺惺地演著不知道誰喜歡看的恩愛戲碼,」

「他們兩個都不怎麼管我,從沒親手照料過我什麼。但小屁孩子總有親近母親的天性吧,所以,我還是下意識地站在了母親那邊。父親面對我日益旺盛的敵對情緒也沒什麼特別的表示,就當我以為這種日子會一直過下去,直到我哪一天長大了、變得強壯,能狠狠地踹上那個戴著蠢兮兮大皇冠的老家伙的屁股時——」

「母親之前的婚約對象出現了。」

瑟羅非:「啊?」

喬:「其實我們家的狀況和蠍子差不多,平民姑娘和貴族少爺的組合……但我母親似乎來自於一個,呃,挺有榮譽感的部落?村莊?誰知道呢。總之,她跑去和她那傻乎乎的、正義感爆棚的前婚約者一番哭訴,那婚約者就氣沖沖地抓著我母親的手,一路沖進來找我父親討要說法了。」

「……」瑟羅非抱著阿尤的一隻前肢說,「我覺得他的下場不會太好。」

「當然,當然。」喬聳聳肩,「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鄉巴佬,公然挑釁王室尊嚴什麼的,簡直就是一巴掌扇到了全體貴族的臉上。那時,有個禁衛的槍法確實不錯,所以——砰。」

喬裝模作樣地吹了吹他根本什麼都沒拿著的右手食指。

「呃,所以……死了?」

「死了。我母親當場就崩潰了,她直到那時候才說出實話,這所謂的婚約者,其實是她的同胞弟弟。我父親並沒有什麼愧疚、後悔的,他氣得不行,他覺得自己被強行安上了槍殺姻親的帽子。他覺得我母親讓他這輩子不得安生,現在居然開始謀算他死後的魂靈,實在是太可惡了。」

「哇哦。」瑟羅非目瞪口呆,「這還真是……真是……」

「挺有趣兒的故事,是不是?」喬重重呼出一口還帶著點兒雪茄味道的氣兒,偏著頭看瑟羅非,平常總顯得不太正經的眼梢帶上了點兒死灰似的平靜,「這樣的家庭能養出什麼正常的小孩兒?所以,我卷了不少當時我認為值錢的玩意兒,留下一封氣哼哼的書信,就這麼跑出去了。」

「離家出走的小王子。」瑟羅非嘖嘖兩聲,「我賭一個銀幣,你當時肯定過得挺慘。」

「一個銀幣是你的了。沒錯——那是我第一次離家出走。遇上了不少糟心事兒,犯了不少蠢,卻時不時覺得……那才是生活。」喬咧嘴笑了笑,「不到一年的時間,我跟過完全不成氣候的賞金獵人隊,和一群混混打劫富商,也混進過一支還算挺有名氣的塔達裡恩火把舞隊……唔,最後不知道怎麼的就來到了海邊,和一隻老魚做一些生意,順帶跟他學了點兒,嗯哼,你懂的。」

瑟羅非注意到,說這話時,喬抬起來的、旋動腕子做出拋擲動作的,是他的右手。

她瞇了瞇眼,沒有插話。

「我又聰明,底子又好,稍微來個看得過去的老師,我的風頭簡直一發不可收拾。」喬半真半假,得意洋洋地說,「又過了兩年,陸續有不少船隊的大小頭目來問我是不是樂意和他們幹上一發,我最後挑了一個風評和實力都還算不錯的船隊跟著走了。」

他瞥了瑟羅非一眼,說:「當時,大家都在說,在『破曉玫瑰』之後,遠程兵器再一次在甲板上大放異彩。這一次出名的是一個年輕的小子,大家都叫他——」

瑟羅非不自覺地瞪大了眼:「我,我覺得我似乎聽過什麼類似的傳聞——」

喬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小丑班德里克。」

……

無論是火槍,弓箭,還是重鏢——這些常見的遠程武器在剛起步時總是要投入得更多一些。

而決定去做海盜的可憐蟲們通常不能承受這些花俏,於是,使用遠程武器的海盜在甲板上一直是稀有物種,更別提能有什麼卓越的戰鬥能力了。

近百年來,也只有兩個家伙用自己的實力硬生生阻擋了一下稀有物種變成瀕危物種的步法。

使用火槍、和某個傭兵頭子來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的『破曉玫瑰』瑪格麗塔,以及使用重飛鏢,無聲無息讓人防不勝防的小丑班德里克。

——好吧,現在還有第三個,有「南十字號船首炮」之稱的尼古拉斯.船長大人。

——說不准很快就會有第四個了,她覺得他們家那個被裝上了一條金屬手臂的大副也很有潛力。

而她瑟羅非,身為破曉玫瑰的女兒,被小丑撿了護在羽翼之下這麼些年,還交了個臉好腿長六塊腹肌能打炮的男朋友,可她的名字在海盜圈兒裡依舊不算個魚卵。

她深吸一口氣,覺得自己這麼弱小的渣渣實在不配和這些家伙同台競技。

不過……

瑟羅非有些猶豫地看了明顯在神游的紅毛一眼,說:「我記得,在那些家伙們的口中,小丑和公爵號的關系可不簡單?」

何止是不簡單。

「班德里克」在傭兵和海盜的世界裡都不算是個稀罕的外號,多得是的人喜歡把幽默感種植在對於王室的調侃上。所以,在瑟羅非聽說的故事裡,眼前這個紅毛更多的被稱為「公爵號的小丑」。

傳聞中,小丑是在一場規模可觀的械鬥中被公爵號撈起來的。小丑在公爵號的甲板上成名,在他短暫卻耀眼的幾年履歷中,一直是與那艘威武漂亮的大船綁定在一塊兒的,甚至,關於小丑最後的下落,雖然各方猜測都沒個準,但公爵號一定是主角——有說小丑和公爵號決裂,被這個龐然大物秘密處決的,也有說小丑功成身退,憑借他與公爵號船長的關系拿了一大把金幣,買了個小爵位改名過好日子去了。

但大多數人還是傾向於第一種說法。

畢竟,當年可不少人看見公爵號差一點兒被不知道哪兒冒出來的不明船隻一路追殺,差點兒擱淺在礁石攤上。

瑟羅非想著那些亂糟糟的傳言,看著好友的側臉和他軟軟的、沒什麼力氣搭在腦後的右手,不知道怎麼的覺得胸口有些壓抑。她抬手握拳,試探地捶了捶對方的肩膀。

喬回頭,眼神很平靜地揉了揉女劍士的頭髮。

「中間的事跡我就不吹噓了,關於我的英姿你至少聽過十個版本……畢竟我這麼帥氣。就跟你說說後來發生的事兒吧。」

「我父母大概誰都沒有想到我會真的就這麼跑了出去,一跑不回來了,還去當了海盜。當他們終於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在公爵號上待了好長一段時間了。他們一直沒放棄尋找我,倒是讓我挺感動的,雖然現在看來,他們或許只是因為彼此關系實在是糟透了,沒那個心情再生一個而已。」

「總之,他們找到我的時候,那種擔憂和眼淚,實在很真實……」喬說到這兒,自己反而不確定地補了一句,「大概吧?」

阿尤唷了一聲,卷起尾巴輕輕拍著他的小腿。

喬屈指彈了角海豹的尾巴一下:「反正我是信了。我和他們一番抱頭痛哭,他們也終於給了我一種……我想象中父母對於孩子的寵溺。我恐怕是太渴望這種東西了,所以被他們輕易地用眼淚和鼻涕糊住了腦袋,相信了他們所說的『那群海盜只是想要利用你而已』之類,神神叨叨的陰謀論,爽快地把公爵號的秘密賣給了他們。」

「然後,就有了公爵號被不明船只圍堵、險些擱淺暗礁裡的事兒。對,那也是一次月圓。」

「當我有些不安,又有些激動地從公爵號上折返,想從他們那兒索取一些充滿愛意的誇獎時,他們正在為了公爵號的分贓相互叫罵,很快又扭打在了一塊兒。」

「那時我才知道,公爵號並沒有如他們所說的那樣幹過什麼十惡不赦的惡心事兒,也並不是險惡的陰謀家,那些聳人聽聞的事件全是他們編撰出來的。這樣一來,我能徹底和海盜團體決裂,回到那個死氣沉沉的王宮裡去,他們也可以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往自己的口袋裡撈上一筆……明智的交易,是不是?」

瑟羅非重重呼出一口氣:「然後,你就立下了再也不主動踏上陸地的誓言懲罰自己?」

「說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喬誇張地抱了抱手臂,「我可沒那麼高尚,我只是,嘛,想要遠離那個家庭而已。我在返回王都的半路上再一次逃了,還沒等我返回海上呢,我就聽到了母親病逝的消息……這樣一來,我就更沒有什麼理由回去和那個死老頭兩看相厭了,還不如多在甲板上晃一晃,撿幾個你這樣的可愛小姑娘。」

瑟羅非一點兒不為他的調侃所動,繼續按著自己的節奏逼問道:「你怎麼讓國王放棄尋找的?」

「我畢竟在海上漂了那麼多年,雖然獨了點兒,但還是有些人脈的。我造了一個局,讓他們都以為我死透了,還搬了『我的屍體』回去。」

瑟羅非點點頭:「除此之外,你還故意把自己習慣的右手——」

「哦,不,不不,這傷確實是在打鬥中留下的,就是珀努斯那家伙給戳的。」

瑟羅非瞇著眼睛,充滿審視意味地瞧著他。

喬被看得沒辦法,只好咧嘴一笑:「唔,好吧,至於要不要治……那就是我的事兒了。」

「你……」

「匡當!」

瑟羅非看了看被突然從一邊飛出的、上面隱隱刻著「蛤蜊湯好喝」之類字樣的木板整個兒砸在了地上的紅毛,又看了看從陰影中竄出來的,不知道偷聽了多久的小骷髏和大賢者。

她不太明顯地抿嘴笑了笑,給友人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兒,與那兩人打了個招呼就拖著角海豹離開了。

小骷髏彬彬有禮地對女劍士行了個晚安禮,然後把他尖銳的腳骨毫不客氣地摁在了紅毛的肚皮上。

它指了指大賢者,在手中木板上刷刷劃下幾個字:「你來看看他的爪子還有沒有救。」

喬不著痕跡地歎了口氣,半梗著脖子說:「別啊小船長,剛剛那些話我都是隨口說來哄小女孩玩兒的,你可別當真。我這手也不勞煩小船長你——哎呦!」

「哦……哎呦……我看著都覺得鼻子疼。」大賢者呻|吟一聲。

小骷髏把木板從紅毛的臉上拿起來,又氣勢洶洶地寫了一陣。

只見那木板上幾道帶著怒氣的,深深的刻痕,相互連在一塊兒組成了一行字——

「混蛋崽子,喊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