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氏也許不能再生孩子了,我若死了,她回娘家再嫁都難。給別人做繼室,替別人養孩子,然後呢?一輩子其實會很淒涼。可是留在程家,老二、老三會成親,生子。她一個所謂的長媳,無子膀身,更淒涼。所以你說得對,我得活著,至少她還有我。綺娘,請你幫我。」程平靠著浴桶壁輕輕的說道,他沒叫她顧夫人,也沒叫她段姑娘,他叫著她的名字,就像她叫盧氏大嫂一樣。
「她不是不能生,只是要養。」盧氏的身子綺羅很瞭解,妯娌們的身體都是她照顧著,所以盧氏身體怎麼樣,她知道得很清楚。上次的小產對她的傷害是不小,不過若是休養生息,過幾年,調養得當,她還是可以生孩子的。不過那時盧氏能不能生,還真沒什麼用,她也就從來沒提過。現在聽程平的意思,盧氏是因為不能生了,於是才不回娘家的。
是啊,老爹一定說,以後生育困難,得調養,結果這些悲觀的人們就覺得那是安慰的話,乾脆放棄了。綺羅真心的想罵人了,不過她一點也沒覺得程平叫她綺娘有什麼問題。
程平怔了一下,側頭看著綺羅,好一會兒,想到當初段鼎的話,才恍然,段家父女還真是同一種人,他們玩不來那種虛的,所以他們說的話,最好老實的看字面上的意思。
「所以明天我要告訴她,若是我死了。讓她找個好男人再嫁了,你記得告訴她,她可以生孩子,生很多孩子。」程平點點頭。似乎松了很長的一口氣。
「這回的仗怎麼打的?」綺羅沒搭理程平那小兒女樣,她既然已經不能睡了,那麼也問點她想知道的吧。這一仗打得比她預想得要長得多,所以想想看,中間一定是有什麼問題了,十八年的軍旅生活,有些東西是刻在骨子裡的,所以正好趁這機會問問。
「什麼?」程平不知道綺羅會對戰場感興趣,竟然會問他這個。
「老公爺為主帥,焦公為前鋒。你為右軍。對手是鞍然國舅郎裡。他們以逸待勞。你們救援算是及時,不過打了近兩月,焦公戰死。老公爺想來是身先士卒了,你右翼救援,最後一仗,想衝破郎裡防線,希望魚死網破,破繭求生嗎?」
「是破釜沉舟!」程平翻了一個白眼,不過側頭看著綺羅,這種排兵列陣,就算是普通的戰士都不可能說得清楚,而綺羅這個普通的醫女。竟然能說得頭頭是道,她不是誇誇其談,她是想知道。
「其實戰術是對的,兩個月,對方和你們一樣疲憊不堪,老公爺這麼做,一鼓作氣,很有機會。為什麼功敗垂成?」綺羅側頭看著程平。
「那是焦叔已經戰死了,我為前鋒,帶著老二,老三帶著一隊人沖過防線,直取郎裡帥帳。不過戰局瞬息萬變,我們本來已經沖出了重圍,我快到郎裡跟前了,只差一點。突然沖出一隊人馬,救走了郎裡,好在那時程安機靈,他在我身後舉槍扔了過去,郎裡右手沒了。一整個手臂,就被他的一槍打掉了……」說到這兒,程平不禁微笑起來,這是弟弟做的,他們沖到帳前,他們卸下了敵軍主帥的一條手臂,這也是戰功。
「再左點,就能穿心而過了。」程安不知道從哪竄了出來。坐在地上,輕輕的說道。
「他有護心鏡,而盔甲最好折斷的反而是關節處,你弄掉他的手臂算是大功一件了。」綺羅搖頭,冥想著當時的情形,主帥掉臂,避讓於後,這明明是有利的戰局啊。為什麼會輸?低頭想著,「一隊人馬沖出來救了郎裡,那麼,你們其實是沒有反應過來的,你們還在繼續衝鋒,然後你們被打入了包圍圈。老公爺在外策應,為了救你們,只能改變戰法,最終功敗垂成。所以當時,你們兄弟三人全在包圍圈裡了?」
「是!」程平笑了,側頭看著綺羅,「你怎麼猜得到?」
綺羅不搭理他,覺得這問得,這還用猜?她其實也是懶得想多了,若是平常人家的婦人,誰沒事喜歡談軍事啊?連盧氏、安瀾郡主都不愛聽,她是跟著太君太久了,在軍隊時間太長,於是很多東西都成了一種本能。她低頭想自己的,好半天才抬頭,「所以你現在活著,不僅是護心丸的作用,而是他的藥還沒成熟。」
「你說誰?」程平看著綺羅。
綺羅笑了,輕輕的擺擺手,這個說來就話長了,起身從程平的浴桶裡舀了一些藥水出來,再把邊上新熬的藥汁倒入。守夜守的就是這個。白天,柴波和段鼎用針炙引藥入脈,而綺羅要做的是就是準時准點,定量的把新鮮的藥不斷的加入到小浴桶之中。
綺羅其實一直把阿士亞當成最大的對手,卻忘記了,在這一役裡,阿士亞還是無名小卒,所以此時,這毒並不像後幾年那麼成熟,於是程平這倒楣的,成了他們試藥的第一靶了。
「所以這回中毒的並不多對不對?」綺羅加完藥,看向了程安,想通歸想想通了,有些事還是得問問的。
「只有大哥一個。」程安點頭。
綺羅長長的吐了一口氣,她的阿士亞還會有一戰嗎?她突然有點期待了,是啊,現在的她與尚且青澀的阿士亞一戰,那麼誰會是誰的師父?
「你見過死人嗎?」程安突然說道,他在火光之中看到了綺羅的期待與興奮,程安有點氣憤了,她懂什麼叫戰場,什麼叫戰爭嗎?她只怕看到成堆的屍體,連膽汁都會吐出來的,現在卻這麼興奮,只能說,此時的綺娘與自己當初一樣傻。
「很多。」綺羅實話實說,她真的見過很多,成千上萬的士兵前赴後繼的倒下,她那時的眼睛都被血填滿了。開始時,流淚。可是後來,淚流幹了,剩下的就是恨了。可是沒辦法,她救不了,那種無力感常常壓得她吐不過氣來。而太君就坐在城頭上,靜靜的盯著,只對她說,‘我就坐在這兒,絕不退讓一寸土地。’
太君絕不退讓一寸土地,以後她就陪著她站著,慢慢的,她也習慣了。
「殺過人嗎?」程安笑了,他還是覺得綺娘太單純,戰場絕不是她所想像的樣子。
「也很多。」綺羅抿著嘴,坐回了原處,用被子把自己包住了,下巴撐在膝上,閉上眼,最後的鞍然人,就是程安的妻和子女。她滅了那個種族,但她不後悔,她從來就沒後悔過,再回來一百次,她也會這麼做。
「吹牛!」程平笑了,一個十六歲的小婦人,敢說自己殺過很多人,怎麼著他也不會相信的。
「一將功成萬骨枯,名醫的練成,其實也是一樣的。為你的毒,你知道我才殺死多少兔子嗎?兔子不是人,可是兔子還沒侵略國土,毀我莊稼,殺我百姓。古時名將說,‘犯我中華天威者,雖遠必誅。’殺來犯者,不算殺人,就像我用兔子試藥,因為我知道,我在救人,所以我沒錯。」綺羅沉寂如水,說得異常清晰,也在這清冷的夜裡,顯得尤為的冷酷。
程安沉默了,程平也沉默了,三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
這一仗對程平、程安來說,其實都是人生的第一次,他們第一次真的上了戰場,也是很一次,親手殺人,並且第一次,差點被人殺死。這時,若不是程平自己也快死了,才能克制住精神上的崩潰。
而程安不同,程平那箭,其實是為了救和程安所受,他一槍打掉了郎裡的右手臂,這對馬上民族的英雄來說,就是奇恥大辱了。人家自然要以程安為目標的,為他們的主帥報仇。程平看到了,拉開了弟弟,自己被擦傷了。
所以這一段時間,程安痛苦萬分,一是因為殺人了,心理承受著巨大的壓力;然後又告訴他,大哥為了救他,也許會死,他其實已經不堪重負了;而現在朝庭又讓他去送和親的公主,他還不能不去,他覺得自己快壓得喘不上氣了。想喊,喊不出,想哭,卻不能。
他最後又晃到了仁心堂,明明知道綺羅已經嫁了,他卻還是來了,沒想到綺羅會守在大哥的身邊,他們在聊天。綺羅好像從來沒這樣跟他聊過,他就安靜的聽著,不想打擾他們。最後談到戰局時,他才忍不住跳了下來。
「所以我們失敗了,若不是爹為了我們,也許我們就勝了。」程安努力的回想著當時的情形。
「以老公爺的性子,縱是你們三個都在包圍圈裡,若是有機會,他也會先擒郎裡,再救你們。他一定是覺得沒機會了,才會選擇了你們。」綺羅搖搖頭,想想,「把你們放進包圍圈,所以郎裡其實是以身犯險,引你們入甕罷了。所以你不錯,至少下了他一條臂膀,讓他以後還敢不敢這麼幹。」
綺羅冷笑起來,郎裡是鞍然第一勇士。也是鞍然能成為永安朝第一大敵的主要原因之一。能征善戰,鞍然第一大柱石。上一世,郎裡是十年後病逝的,但逝世之前,他四肢俱全的,現在好了,一個少了一隻手臂的強人,會有所改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