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程安聽到沒,他還是木然的半躺著,眼珠子都沒轉過。段鼎若不是知道他還在呼息、脈膊,他真的覺得這就是個死人了。
「行,你不為綺羅想,總得替你媳婦想想吧?聽說還在打仗,肚子還懷著孩子。若是戰敗了,你媳婦孩子都死了,你死不死的,也沒人管了。畢竟你爹娘還有哥哥弟弟,真用不著你。不過,你是一個男人,總得像個男人吧?眼看著媳婦兒衝鋒獻陣,你也放心?」
段鼎氣惱道,他是以為程安在鞍然是成了親的,妻子已經懷孕了。段鼎是老派人,現在也不管銀鏡是不是綁架過綺羅了,只覺得一個女子,懷著孩子還得為家族,為國家跨馬而戰,這就不該是女子該做的事。程安若還是個男人,就該馬上起來,養好身子,擋在他媳婦兒的前頭才是。
程安還是不動,老爺子真的沒法了,罵也罵過了,勸也勸了。外頭應該能想的辦法都想盡了,不然太君也不會把他送進這麼危險的地方。他其實畢竟年紀大了,這麼大強度的工作,他其實也累。只是病人沒有放棄時,他也不能放棄。
現在程安自己都放棄了,他還能有什麼辦法,只能輕輕的歎息了一聲,安靜的把碗放回了桌上,靜靜的陪著程安坐著。沒一會兒,老爺子打起盹來了,他真的太累了。不過老爺子可沒程安的椅子,他的頭跟小雞啄米一樣點著,關外的風其實挺涼的,小廝想上前,又不敢,只能幹著急。
僕婦們還是聰明的,輕輕的拿過小炭爐子,放在老爺子的身邊,再拿了幾隻曬藥的簸箕,把老爺子圍上。不幫忙蓋著。就是怕把老爺子驚醒了,這樣,火爐的熱氣,就能在老爺子身邊多留一會兒。哪怕只睡一會兒,對老爺子來說,也好的。
大夫們看老爺子睡著了,也讓人收拾,自己穿回罩衣,和綺羅一樣,就坐在各自病室的門檻。披個大衣裳。依在門框上打盹。等待著下一次的招喚。
小院裡一下子寂靜起來。除了咕咕的煮水聲,幾乎聽不到任何的聲音。而這樣,診室裡的聲音也就一下子突兀起來,病人的呼疼聲。還有綺羅與大夫商議的聲音就那麼此起彼伏的傳了出來,可能因為對其它人來說,這太常見了,反而都能聽而不聞,閉目養神。而對程安來說,他意識本能的追逐著綺羅的聲音而去。
他想死,可是他卻連死都做不到。那麼他只能餓死自己。而這個,竟然也不能成功。青兒,程槐都拼命的勸自己。求自己,最後灌自己。不管自己如何,他卻還是一天天的活著。
母親來了,哥哥來了。母親果然更關切關隘的安危,她要先看綺羅在做什麼。並且讓哥哥取好經快回去,幫助老三預防。這就是母親,對她來說,程家的榮譽高於一切。
而對綺羅來說,病人高於一切。這裡的病人很重要,她就可以馬上放棄自己,是,她是對的,任誰都會說她是對的。那麼,自己又算什麼?
大家永遠都要自己站起來,讓自己承擔一個男人應該承擔的責任,那麼,誰又顧過他的感受?
他的腦中突然閃現了銀鏡的身影,他以為他恨她。可是銀鏡的臉卻無比清晰的浮現在他有腦海中。那個深夜裡會抱著自己哭的女子。問他,她該拿自己怎麼辦?
他突然想起,那一夜,她給他換了衣裳,擦乾淨臉,輕輕的抱了他一會,然後就離開了。平日裡只要她不忙,她就會陪著自己。不管自己怎麼氣她,她好像也不會生氣。
那一天,家將來接他了。公主府裡很安靜,連銀鏡養的兩隻小獵犬都沒叫聲。所以,那天她是故意的,她故意放自己離開。對於程家的打算,她知道得一清二楚,最終,她還是放自己走了。因為她要救自己,她不能看著自己那麼下去了。
其實那時,她知道她已經有了孩子嗎?
傍晚時分,綺羅再現時,卻沒看程安,而是仰頭看著城樓。顧仁就在那兒。顧仁看到了綺羅,忙把寫好的字條綁在石子上,扔進院裡。
綺羅低頭去拾起,也不看,反正他也沒什麼可寫的,無非是「怎麼樣,身體好嗎?要多吃飯」之類的。
她只是對他招招手,表示自己很好,之前幾天,她還會跳兩下,表明自己身體不錯。而這兩天,她怕跳了,顧仁會更擔心,還不如就對他笑,招招手,表示自己精神很好。
段鼎早就醒了,也去忙了一下午,這回出來,就看到女兒在跟女婿招手。輕輕的搖搖頭,比在瘟疫村好,至少每天能見一面,讓大家知道,他們都很好。
顧仁並不覺得綺羅好,綺羅明顯的體力不支了。上次,在瘟疫村裡,她大病初愈都沒顯現出這種情況。顯然羊瘟傳人這事其實對綺羅的打擊是很大的。
她不是第一次做這件事,但是,之前,她針對的是鞍然人。由此,她滅了那個民族,而顧仁想到的是,如果這樣,只怕,關外只要是遊牧的,只怕都沒能倖免。因為病毒是不會認人的,它們只會不停的寄生、繁衍,它們努力生存時,就代表著,一個個的牧民在倒下。
上一世,她沒想過,也沒經歷過。反正之前,她都做好實驗了,永安的百姓和牲畜不會被傳染,她自然也不用經歷,她要在自己的病毒下,搶人。
人不經歷,其實是不會疼的。聽到,與看見是兩碼事。
上一世,顧仁都會懷疑,太君會不會告訴綺羅,她的病毒會引來什麼樣的結果。或者說,太君只說綺羅想聽的話,綺羅只知道自己在為程安報仇。於是,鞍然人,不管是軍人還是牧民,都是她的死仇。於是,她制毒時,從不手軟。
而這一世,她和銀鏡相交了,她被一群和善的鞍然下女照顧過。她內心起了變化,但為了國家,綺羅可以閉上眼,說服自己永不言悔。
但是,當病毒傳到永安百姓的身上時,她在看到這些病人生死一線,她此時的焦慮與內疚,也許只有顧仁能理解了。但顧仁急的是,他又幫不了她,只能站在外面乾著急。
在綺羅這麼累時,太君還添亂,把程安送進去,不是讓綺羅更累嗎?他此時真的沒有多想,根本不會懷疑,程安和綺羅會不會舊情複熾的問題,他只揪心,綺羅會不會累倒。
顧仁指著什麼,綺羅會意,他讓自己看字條。她忙打開,字條裡寫著太君已經回關隘了,他們那兒也發現了病患,由此,太君覺得,只怕西部和鞍然的病患只多不少。此時瘟疫流行,朝庭只怕不會出兵幫那位假公主了,寧可不費一兵不卒,讓他們打到不能打時,病患也會要了他們的命。太君已經決定派人去接銀鏡了。不管如何,銀鏡懷著程家骨肉,太君不會讓她涉險。
綺羅盯著那張字條,好一會兒,突然狠踢了邊上的程安一下。
「你快點起來,我要送信,你幫我射到城樓上去。」
「綺娘!」段大夫無語了,就算程安曾經是神射手,現在他能站起就不錯了,完全失去活著信心的人,怎麼幫她射箭。
「你快點起來。」綺羅才不管呢,又跳著踢。她真急,好多話要說呢。
「扔門外就成,你瘋了?」程安再裝死,也會覺得疼啊。被連踢兩腳,再不出聲,就真是活死人了。更何況他還不是活死人。他只是懶得搭理任何人,想就這麼安靜的死了算了。
結果,下午想到了銀鏡,竟然還睡著了一會。夢裡竟然還是銀鏡,還有公主府。結果好好的,被個石頭給砸醒了。再看,綺羅正和顧仁隔空相望,眉目傳情。
所以,這就是他們的愛情,不管什麼時候,他們眼裡只有對方。自己從來就是多餘的那個,所以綺羅對自己好,從來就只是當自己是一個病人,她對每一個需要他的病人,都很好。但她的愛著的,始終只是她的丈夫吧。
正傷感著,結果綺羅卻來踢自己,只是因為她要給她丈夫回信,這人腦子除了會看病,還有什麼?你遞信非要射城牆上?這不是有病嗎?每天的飯還是外頭送呢,把信送出去,有多難。或者讓顧仁就站門口,他們隔門說話,還寫什麼信。
當然,程安是理解顧仁為何站城牆上的,這樣他就能看到綺羅,也能讓綺羅看到他自己。可是綺羅就明顯腦子在這方面差了很多了。
綺羅一怔,有些臉紅了,自己還真是傻了,竟然慣性的覺得,顧仁從上頭把信扔下來,於是她就想著,怎麼把信再送回城牆上去。果然太累了,腦子都不好使喚了。
但她只是對這事腦子不快,但是對別的,腦子很快的。馬上又踢了程安一腳,「你會說話,那吃飯去。」
程安繼續裝死了,馬上入定,就好像剛剛說話的不是他一般。
段鼎看看這倆人,真的哭笑不得了。不過,他好像看到了希望,此時程安肯說話,表示,他心機活了。人心機一活,很多事,就都會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