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點多,莫寧接到顧准短信。
三個字:睡了嗎?
莫寧回:沒睡。
然後,他的電話打了過來,莫寧強迫自己不要在這個時候向他抱怨什麼,十分溫和的說:「喂?」
「事情太突然,我剛剛才拿到我的私人手機。沒接到你電話,很抱歉。」
莫寧心頭一暖,那些抱怨齊齊消失,她接口道:「這並不嚴重,不用道歉。事情處理了嗎?」
「我現在正在趕往公司的路上。」
「希望結果不會太壞。」
「放心,對我來說,最壞的結果也無非是產品叫停,我並不擔心這個。」顧准的語氣很沉穩,胸有成竹的味道。
莫寧想了半天沒想出回應他什麼,乾脆答了句狗血的:「我相信你。」
顧准在那端沉默了一會兒:「我會盡快把這件事情處理完。」
「不要太辛苦。」
「嗯。」
「不要熬到太晚。」
「好。」
「不要……」
「三天後我就會回來。」顧准打斷她,用一句十分不切題的話,因為他其實更想說的是,他很想她。
掛了電話之後,顧准的視線投向窗外。
冬天的紐約街頭會有各種穿大衣的路人往來,這裡的街道並不寬闊,因為紅燈的原因,路上十分擁擠。道路兩旁的高樓大廈遮去了大片的自然陽光,前方斑馬線上的美國人一面穿過馬路一面一遍又一遍的緊裹外套,寒風吹亂了幾個沒戴帽子的女人的長髮。只是看著街景,顧准已經感覺到了冷。土濟島的陽光太美好,讓他忘記了此時正是北半球的冬季。也讓他忘記了,他也是這忙碌中的一份子。
太久沒有這樣認真談過一場戀愛,習慣了不向任何人交代自己的行蹤和意圖。他還真有些不適應時刻向女友報備的生活,之前因為顧啟元並不喜歡聽到他多麼為文森特賣力的消息,他也早就不和父母說自己的工作。
可一想到那個眉眼時常犀利的女人會因為擔心自己而顰眉鎖目,在大洋彼岸焦急的等他電話,他又忽然覺得,他該試著交代了。最起碼,把好消息告訴她。
「妙茶」的事故是意料之外,質檢組的調查報告已經出來,「妙茶」沒有任何質量問題,只是,冬天實在不是喝涼茶的好時機。那三個姑娘把涼茶和火鍋混在一起吃,不知是火鍋裡的哪道食物和涼茶裡的一味原料生成了化學反應,產生了一種會致人腹瀉的成分,然後她們都進了醫院。
這是真相,是不能公佈的真相。老百姓會覺得,既然涼茶裡有這樣不安全的原料,那麼她們不論在任何時候喝也依然會出這樣的事故,他們何必冒這個險去挑戰自己對有毒食物的承受力呢。
這是解釋不清楚的問題。
更為關鍵的是,Vincent家族也不會聽這樣的解釋。只要他們想,整塊中國市場他們都會放棄。本來,由於種族和體質的原因,亞洲人和歐美人所用的日用品本身就有很大差異。歐洲人喜歡用的東西並不適合亞洲人用,他們從未想過要去亞洲拓展市場,儘管中國是塊人人都愛搶的肥肉,可對於紮根於日用品業的Vincent家族來說,有沒有這個市場都有沒有太大的意義,畢竟他們不依靠這裡的微薄利潤。尤其是顧準把文森特帶去中國,不斷地文森特的產品中國化,他們不喜歡這樣的轉變,用他們的話來說就是:「這種感覺類似於,我賣了一個文森特的商標給你,你做你自己的產品,可是,一旦發生事故,背黑鍋的是整個文森特。」
這幾年,顧准一直致力於讓文森特的中國產品本土化,他小心翼翼的守護著這個品牌,直到今年夏天他才終於讓「妙茶」上市。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這事故居然出在國內最敏感的食品業上。
副駕駛座的助理Joanna轉過頭來說到公司了。
顧準點點頭,打開車門,剛接觸到地面,一股巨大的風便朝他襲來,Joanna罵了句髒話,顧准聽到了,卻不知道她具體說的是什麼單詞。
原來真的很冷。
非常想念土濟島的陽光,更想念在土濟島溫暖陽光下擁抱她的感覺。
莫寧壓著文森特的稿子沒寫。其實她真不是徇私,她向來不喜歡寫沒有結論的稿子,她擅長的是長篇的通訊,尤其喜歡做專題報導。她所發表過的稿子裡,從未模糊的出現過任何人物和企業。不管是批評性報導還是讚揚性的稿子,她從來都指名道姓。一方面她喜歡新聞真實,另一方面,她討厭用「某知名企業」「某知名企業家」這類的詞來規避責任。
她在業界的名氣有一部分是因為這個,她還曾一度因為一篇稿子而被人委以「G市最膽大犀利女記者」稱號。
產經部主任讓她報導文森特的事故,但通通用「某知名外企」來代替文森特,發一篇小消息。這倒不是為了避免事故,只是為了和其他媒體保持一致。因為部門集體出遊的關係,這一週他們的本地新聞數遠遠低於其他同類報紙,主任要稿已經要瘋了,一大早就拉著莫寧說:「如果你實在因為私人關係不願意寫,我可以把這稿子派給別人。」
莫寧告訴她:「我會要到整件事故最完整最真實的消息。」
「時間不等人啊。」主任欲哭無淚,伸出一個可憐的巴掌,「我只要一個五百字的小消息,五百字。」
「現在結果還沒明朗,先報導不好吧?」
G市媒體競爭異常激烈,且各媒體的競爭手段極為不公平。主任也是無法,乾脆直言:「這消息必須要報。」
「如果我說以一篇三千字以上的獨家來換這五百字?」
「確定是獨家?」
「確定。」
「什麼時候?」
「一個月內。」莫寧堅定的說。
「好,成交。」
莫寧點頭。
敲定交易後,主任長嘆了聲氣,道:「那這消息就先算了。不過,顧准那邊要是結束了,你可要拿到最完整的一手。」
莫寧無奈的再點頭。
下班回家的時候去了趟超市,她不會煮飯,就給自己買了份速凍水餃,又買了許多牛肉乾、豬肉脯、魷魚絲之類的肉食回家。回家的出租車上,她接到周一諾的電話,彷彿雪中送炭一般。她一接到電話就忍不住想傾訴。只不過,周一諾沒等莫寧傾訴,自己先辟辟啪啪一長串話說過來。
「我和周翀戀愛了。聽好,我們是戀愛。兩廂情願的那種。他追我追到了西藏,我沒想到他會這麼執著,坦白說,我從沒想過除了慚愧和責任之外,他對我還會有其他的什麼感情,但事實上,他比我想像中的愛我,不不不,確切的說,他是非常愛我。起碼他以前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女人唸唸不忘到這種程度。於是我原諒了他,過去的兩年對我來說太折磨,但我在拉薩看到連綿起伏直聳入云的山和藍得讓人想飛的天空時,我忽然覺得我這一輩子不能這樣蒼白。我不能錯過我愛的人,我不允許他不愛我,我更不允許他好不容易來愛我了,我還背著那兩年傷委屈自己獨自過活。我想,我們會有無數個兩年,足夠熨平那些傷了。」
周一諾說話說到哽咽,卻依然固執的吐字。莫寧剛升騰起來的傾訴欲被她這滿腹的感情一下子就比了下去。周一諾的愛太深刻,以至於莫寧都不敢相信她真的在以這樣的方式向自己宣告她的幸福。
周一諾繼續說:「我們會回北京,他做他的兼職教授,我會從小小的助教做起,我們打算就這樣將青春和年華貢獻在教育事業上了。」
周一諾是這樣的人,花短時間做一個決定,然後花很長的時間去實現她。莫寧沒有說多餘的話,只說:「我聽你說著,覺得很幸福很滿足。」
周一諾哈哈大笑,突然說:「喂,周翀!莫寧正聽著,你快說你愛我,免得她覺得我在說夢話!」
莫寧微笑開來,然後聽見那邊一個男聲說:「別鬧。」
周一諾嗔道:「哥哥!給點面子好不好?現在電話那頭可是我這輩子最好的姐們兒,你把她當外人還是不把我當愛人?」
怕周翀尷尬,莫寧趕緊說:「呃……那什麼,周先生,你別理她,她抽風得很,你們的事……我懂的。」
周一諾似乎在那端對周翀做了什麼小動作,有細碎的打鬧聲,然後莫寧很清晰地聽到一個聲音:「我愛周一諾,很愛。」
莫寧聽到自己的心跳,很快,竟然因為一個未見過面的人對自己朋友的表白而心跳加快。
後來周一諾嘻嘻哈哈的又說了些什麼,莫寧沒聽出內容,只是不斷地想著,如果顧准對她說「我愛你,很愛」,她會怎麼樣?然後她想,她一定會幸福得衝過去抱他,吻他,然後回應他她也很愛他。可是,想著想著,她就開始失落,她太瞭解他,他永遠不會對她說這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