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准最近的應酬愈發多了起來。平時在文森特,他並不樂於參與這種活動,但辰氏剛起步,雖然有程方替他處理這些檯面上的事,有些重要的私人活動他還是得自己參加。
這次聚會,作為合作夥伴的謝靈也參加了,酒桌上她幫他的意味太明顯,他對她再冷,她也會拐著彎追上來。顧准無法,只得打太極似的敷衍過去。像打發任何一個不好對付的客戶一樣。
顧準極其厭惡酒桌上的規矩,厭惡歸厭惡,他還是得在別人敬酒的時候禮貌得體的接過,好在他氣場夠強,除了喝酒幾乎不說話。於是這麼一頓下來,顧准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喝酒。
司機送他回家。
酒店大廳門口的停車場,顧准先上了車,他很能喝酒,酒後反應卻很大。於是一上車就開始閉目休息。車子穩穩啟動,燈紅酒綠從視線裡消失,顧准的腦子裡開始不斷幻化出一條一條的影子,那影子漸漸靠近,變作一張清晰的臉,那臉倔強的看著他,冷冷的說:「我的事不用你管。」
胸口劇悶,顧准伸手鬆了鬆領帶,開了車窗,有凜冽的風灌入,他還是覺得悶,於是乾脆脫了西裝外套,扔在旁邊,閉眼沉睡。
車停的時候,顧准已經醒了。腦袋爆裂一般的疼,他仍舊坐在車座上,眼見著前排的司機開了車門,下了車,然後他身側的車門被打開。一個女音入耳:「顧總,到了。」
顧准的驚訝很短暫,偏頭見傾身對他笑意盈盈的謝靈,他的頭更疼了。語氣並不友好:「謝董很閒?」極其自然的傾身過去開另一側的車門,拿了外套下車。
謝靈已經抱臂站在他面前:「免費給你做了車伕,沒必要這麼拒人千里之外吧。」
「你可以開我的車回去。」顧准淡淡道,抬腿欲走。
「很渴,不請我上去喝杯水?」
「出門可以看見超市。」
「顧准。」謝靈突然沉聲喊他。
顧準沒有回頭,卻仍舊立住,算作對她的回應。
身後謝靈的臉上有一閃而過的傷心,很快,她又恢復正常,突然快進一步,伸手搶下顧准挽在手臂上的外套,道:「鑰匙在口袋裡嗎?」還未等顧准回答,她已經伸手進去。
沒摸到顧准的鑰匙,卻摸到了一直震動的手機,拎起那手機,謝靈很快瞥了一眼,所見內容讓她不自覺的彎了彎唇角,食指一點,手機接通,她就在這個關鍵時刻將手機遞迴顧准手上,同時說:「你的電話。」
顧准的怒氣被這個電話打斷,從謝靈手上接過,手機屏幕上顯示著「Morning 正在通話」,然後那一刻,他的心忽然一提,手機舉到耳邊,他盡力克制自己的聲音:「喂?」
謝靈抱著顧准的衣服,認真的看著他在路燈下昏黃的臉,看他皺得越緊的眉頭,心裡不斷湧過羨慕、嫉妒和恨意。最終又化為一股奇怪的笑意。
莫寧很想大點聲音,可事實是,她的聲音很小:「你……你到家了嗎?」她明明就站在他家門口,她明明知道他還沒回來,她明明打了他十幾個電話,可是,出口的總是言不由衷。
她也辨不清自己這麼說究竟是因為抱歉還是因為聽到女人聲音時的不舒服。
「快了。」顧准說,然後他便不再說話了。他舉著手機,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就等著她下面的話。
夜風帶來一股一股的涼意,顧准的心卻因為期待而變得有些溫熱,然後他聽見她說:「沒什麼特別的事,我就是來和你說晚安。」
涼意霎時侵入心底。
他也說:「晚安。」
「再見。」
顧準沒和她說再見,因為他直接摔了電話。
謝靈皺眉看著他,顧准氣息尚未平復,酒氣翻滾,他的腦袋像是要炸了。眼見著謝靈走近,他毫不客氣的說:「我數三秒,如果你不打算開著我的車回去的話,那麼不好意思,你只能自己打車回去了。」
謝靈一時沒聽明白他的意思。只聽見他數:「一、二、三。」
「等等。」謝靈揚手想打斷,怕自己失去什麼機會。
顧准冷冷的說:「你已經沒有機會了。」然後他轉身,疾步朝自己的車走去。
就在他打開車門那一剎,謝靈突然了悟似的撲了過來,就壓在車門上,她有些害怕的說:「這麼晚你要去哪兒?」
「與你無關。」顧准想儘可能禮貌的推開她,奈何她壓得太緊,他的手就快碰到她的胸口。趕在這情況發生之前,他抽回手。
謝靈怒聲道:「你要開車?你瘋了嗎?」
顧准別開頭,打算換一邊。
謝靈情急,衝過去一把抱住了他。
這個擁抱突然得讓顧准退了幾步。
這個擁抱落在剛從顧准家逃出來準備趕在顧准回家之間離開的莫寧眼裡,又成了一道刺眼的光。像是武士的大刀,斬在她的心上,活生生切了一道大口子。
莫寧拉著行李箱的手在寒風中顫了顫,她穿的大衣沒系鈕子,也沒拉拉鏈,四面八方的風攻佔了她,她瑟瑟作抖。
顧准推開了她,頭越來越疼。看著眼前的謝靈,他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凌厲的話,卻猛地看見她嘴角怪異的微笑。順著她的視線轉頭,顧准還算清晰的視線裡,映入了一個拉著行李箱的女人的身影。
謝靈還在他身後笑,眼見著他漸漸轉過身去。謝靈從後面替他披上了外套,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從他西服口袋裡掏出車鑰匙,在他餘光裡晃了晃,顯得很調皮的說:「我走了。」
顧准等在原地,目不轉睛的看著樓道口的那個人,那人也正看著他,兩人隔了一段黑暗的距離,彼此都看不清彼此眼裡的情緒。
還是顧准先走向了她,他低下頭,很低很低的嘆了口氣。莫寧並沒有發現。
在這個時候,莫寧正把自己往全世界最委屈最不幸的方向想。她丟了工作,她還撞見了男友和前女友的好事,她開始失去很多。
工作是她的驕傲,是她拿來裝扮自己的外殼。如今,這個外殼裂得這樣乾脆,她柔弱的內裡就這麼暴露出來。哪怕一點小小的打擊對她都是劇烈的。她的身子不知是被冷的還是怎麼,已經開始有些抖,看見顧准朝自己走來,她很想哭,很想撲進他懷裡,可是,彷彿是為了證明什麼,她勉強自己站得筆直,笑得冷豔:「我來順便拿些東西。」
顧准冷笑:「不是回來找我?」
莫寧聲調提了一個:「當然不是!」
晌久,顧准突然將凝在她臉上的視線移向他處,問:「我們還是男女朋友嗎?」
莫寧抬頭看他,完全想不出來他會突然問她這麼個問題,一時心跳劇增,竟不知如何作答。
顧准的視線還未從遠處收回,他的聲音彷彿帶著夜風的味道:「莫寧,你是不是覺得……這天底下,我非你不可?」
莫寧聽到了「轟」的聲音,真的,在腦子裡震動了一下,然後,飛快的炸開。有大片大片的碎石和各種粉塵飄下來。莫寧不可置信的看著他,就這麼看著他,眼眶都發澀了,可是,她沒在他臉上發現任何的情緒。
眼淚掉下來的前一刻,她趕緊低下了頭,拉緊了行李箱的拉桿,彷彿是想借力,彷彿隨時要走,她說:「我從沒這麼想過。」然後,她便似再也承受不住這種對峙,側了個身,毫不猶豫的從顧准身邊離開。
她的風衣衣擺飄過的時候滑過他的手,他可以拽住她的,然後把她一把拖過來,抱在懷裡狠狠的按住。可是,她人就好像那衣擺飄動的速度一樣,太快。快得沒有一絲遲疑,於是,他也放棄了。
很累。
從一開始顧准就知道,知道她的不信任會重傷他。
剛認識不久的時候,他曾對她說了一句很關鍵的話,他說他對她沒有一點男女間的意思,他當時說這句話的時候就發現了:像現在一樣,她完全相信他話裡的內容,卻不相信她自己的眼睛。
她不相信他對她絕不是「沒有一點意思」;她不相信她對他來說是「非你不可」;她都不願意等,不願意問,她就是這麼一個徹骨冷血的女人,可以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不計任何後果的……放棄他。
其實他可以不計較這些的,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事實上,他之前也是這麼做的,他瘋狂的打她的電話,他為了讓她擺脫官司的糾纏親自去找了河源公司,他甚至找了張乾志——那個頻繁被自己侮辱的男人。
可是,她都不管。她只管她那點可惡的自尊心,她只自私的收藏著自己的驕傲,時而用來傷傷自己,再時而拿出去傷傷別人。
他聽見行李箱的小輪子滾在地上的聲音,很快,很有節奏,一步一秒都沒停留。想到她的決絕和不在乎,自己謹慎而卑微的付出,顧准閉上了眼睛,覺得自己一輩子沒這麼窩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