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劫後生

左卿辭的頭很暈,對不諳武功的人而言,從半空墜跌是種可怕的體驗,更難受的是冰冷的疾風灌進口鼻,幾欲窒息。他從未這樣難受,卻很清楚沒有抱怨的余地,後方震耳欲聾的轟響充分彰顯了稍有遲滯的後果。

飛寇兒奔得再快,也敵不過千萬冰雪崩落的速度,撲天蓋地的寒意從背後壓上來,左卿辭背心一沉如著重捶,連帶牽得飛寇兒身形一滯,眼看重雪覆頂而來,飛寇兒忽然滑了一步,竟又迅捷了幾分,積雪如滔天巨浪追逐而來。

東南處突起的壁隆是一塊碩大無比的長形巨石,塌坍在幾塊較小的巖石上,一半斜翹在空中,在大地和天空間隔出了一塊空隙,外圍長著幾棵松樹,覆著薄雪,巨石邊緣垂著層層冰掛,成了一塊天然的庇蔭。

石隙越來越近,排山倒海的寒氣自脊後襲來,耳畔墜雪的轟鳴聲震得人目眩神暈,左卿辭心跳如鼓。飛寇兒的手指異常冰冷,握得他手腕生痛,無數的雪塊從耳際擦過,少年全力一躍,帶著他撞裂冰掛滾入了石隙。

巨大的沖力讓兩人跌撞的滾了幾圈,左卿辭胸口發悶,意識有些模糊,身下似乎壓著一個人,能感覺到對方汗濕的頸項和凌亂的呼吸心跳。無邊的冰雪砸在巨石上,外沿斷裂的冰稜紛紛墜地,整個世界都在晃動搖顫,黑暗瞬間覆落。

冰冷的感覺逐漸退去,某種氣味引得他從昏迷中醒來。

睜開眼左卿辭並不急於起身,掃視了一圈,發現自己身處於巨石下的空隙中,這道石隙高逾十數丈,外圍被冰雪封填,西側掘開了一個向外的雪道,洞口幽黑,想是已經入夜。

洞中生了一堆火,驅散了黑暗也帶來了暖意,裊裊升起的薄煙仿佛被無形的手牽引,從另一處挖通的雪隙盈散。火焰上懸架的狼肉正在烘烤,飛寇兒正盤坐火邊,身畔一卷剝好的狼皮,一側躺著昏迷的白陌。

空氣中彌漫的烤肉香氣讓人立刻產生了饑餓感,左卿辭撐坐起來,脊背傳來疼痛,按了按發現是雪塊砸出的外傷,眉略蹙了一下,探視白陌並無大礙,而後才開口詢問:「可有見到其他人?」

飛寇兒從沉默中回神,看了他一眼:「只找到一個,他埋得最淺,狼刨開了雪。」

說完飛寇兒檢視了一下烤肉的火候,將熟肉從火堆上撤下,動作之間,左卿辭發現對方左腕衣衫破碎,隱隱有血跡:「落兄受傷了?」

垂頭看了一眼,飛寇兒放下狼肉,卷起沾血的衣袖,腕上的裂傷不算深,血已經干了,他從隨身包裹中摸出藥瓶咬掉瓶塞,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只手。

手掌修長白皙,骨節分明,指形勻稱而漂亮。

俊顏在火焰的暖光中溫潤如玉,左卿辭顯得很誠摯,「大概是冰掛劃的,傷在腕上多有不便,落兄容我略盡綿力。」

不等他從懷中取出雪白的巾帕,飛寇兒已經回絕,「不必。」

似乎也確實不需要幫手,少年直接從袖裡撕下一塊舊布,覆上藥粉後敷扎,動作流暢熟練,最後以牙齒咬住布巾打結收攏,大概年少骨骼尚未長成,他的腕極細,緊緊勒綁之後更形單薄。

飛寇兒一貫隨意,衣飾粗劣從不修飾。比起殷沈二人的高華、陸瀾山的磊落,氣質可謂雲泥,就連商晚都比他多幾分整潔干練。或許是盜賊生涯使然,他像一只獨來獨往的野獸,本能的遠避人群。

不動聲色的自對方腕上收回視線,左卿辭接過遞來的熟肉,致謝後開始品嘗。狼肉很粗,但烤得很好,鹹香適度,對連日以干糧裹腹的人是意外的驚喜,左卿辭自己都為胃口驚訝。

將另一份擱在白陌身旁,飛寇兒也開始進食,他在啃削肉後剩下的骨頭,撕下每一縷殘留的筋肉,比平日咀嚼的更久,像一只駱駝在緩慢的反芻,從細碎的食物中攫取養份。余下的肉被他收在一側,左卿辭敏感的覺察:「落兄擔心食物不足?」

飛寇兒剔得很專心:「狼會避人,很難捉,干糧已經沒了,必須留一些肉。」

左卿辭瞧了一眼手中的半截狼腿,飛寇兒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麼:「你沒用,要多吃一點。」

這大概是候府公子聽過最直接的話語,左卿辭面上微笑,擱下了狼腿:「多謝關懷,好歹我也是一介男兒,又未受傷,既是食物有限,自當與落兄同甘共苦。」

飛寇兒看了他一眼,扔下骨頭,以雪擦去指上的油膩,「不用硬撐,你病了會很麻煩。」

被視為麻煩的左卿辭涵養一流,風度絕佳的跳過了這個話題:「我該感謝落兄,適才雪傾地變,若非落兄相救,我必是性命難保。」

從牆角抱過一堆枯枝扔在火堆旁,飛寇兒半晌才道:「我不想死。」

左卿辭看著他的一舉一動:「落兄何出此言?」

卡拉一聲將一根枯枝折成兩段拋入火中,飛寇兒大概累了,聲音混著倦意:「文思淵說不能讓你死,不然回去我也會死,其他人能自保,不用我救。」

左卿辭停頓了半晌,瞇起的長眸辨不出意味,好一會才道:「原來是文兄一番好意,憐恤我身無武功。」

顯然對飛寇兒而言,救了人已是仁至義盡,他在火邊鋪開狼皮,沒有繼續談下去的興致:「你有裘氅,狼皮我用了,天明後我去找人,你看火,狼來了叫我。」

他居然真睡了,毫不客氣的讓左卿辭通宵守夜,也不管對方身份如何,是否情願。左卿辭也不惱,在火邊靜坐了一陣,開始觀察對面沉睡的人。

乍然一掃,飛寇兒各方面顯得平平無奇。他穿著從店伙手中買的舊襖,累贅闊大,又沾了一些洗不掉的舊漬,潦倒邋遢,猶如市井粗役。左卿辭的目光並未被表相所蔽,流連在各處的細節。

以男子而言,飛寇兒身量不算高,身形瘦弱,至多及他耳際。這個人似乎多半時間低著頭,即使在睡眠中也是如此。飛賊的頭發始終裹在粗布中,唯有一點細碎的茸發散在頸後,脖頸長而細致,看上去有幾分脆弱。露在衣袖外的指形纖秀,靈活有力,殘留在他腕上的指印足以證明這一點。

火靜靜燃燒,朦朧的煙氣輕拂,左卿辭悄無聲息的趨近,探向飛寇兒的腕脈,在觸及對方的衣袖的一剎那,沉睡的人突然睜開了眼。

左卿辭定住了,他俯得極近,甚至能看到自己的頭發懸在半空,被飛寇兒的呼吸拂動,一絲絲搖顫。

這樣的對峙不在預料之內,一時靜滯,誰也沒有說話。

停了一瞬,左卿辭對著那張木無表情的臉開口,話語和微笑同樣輕柔,如一縷無辜又無害的春風:「抱歉,我擔心落兄是否還有其他暗傷,冒昧之下反而驚擾了。」

臉龐籠在他投下的陰影裡,飛寇兒什麼話也沒說,手邊用力一扯,左卿辭才發現自己無意中壓住了對方的衣角,他起身讓開,還未及進一步解釋,對方已經翻身背對而眠,全然懶於理會。

佇立片刻,左卿辭回到了火堆另一側,望著對面橫躺的背影,目光沉下來。

天亮了,石隙外依然冰冷,天空落下大片大片的雪花,安靜的山谷猶如一個純白的夢境,那場狂暴的雪崩不見半分痕跡。

留下左卿辭和初醒的白陌,飛寇兒獨自出去尋人。

白晝的雪域依然寒意凜人,完全離不開火堆,白陌在火旁暖了一夜,狼吞虎咽的啃完熟肉,體力已然恢復了七成:「那群狼太狡猾,簡直成了精,險些把所有人活活埋死,所幸公子平安無事。」

左卿辭仿佛有些心不在焉:「狼並不比人笨,尤其在這種環境,它們比我們更熟悉雪。」

厚暖的裘衣避免了凍傷,卻避不過肢體被雪砸到的疼痛,白陌揉著腿上的淤傷,問出此刻最揪心的問題:「公子覺得其他人還活著?

這一問題左卿辭也在思量:「正陽宮的內息心法據說有獨到之處,即使被雪埋也未必會喪命;陸瀾山內功深厚,應該能撐得更久,商晚有幾分難料,一切看造化了。」

想起雪崩,白陌余悸猶存:「當真是天威難測,假如其他人不幸罹難,我們該如何是好。」

左卿辭語氣很淡,冷漠如異路:「他們還活著最好,也能省點事,運氣不佳死了也無所謂,到了吐火羅我另想辦法。」

這樣的回答白陌並不意外,畢竟同行了數月之久,他有些惋惜:「那幾位早已服膺於公子,偏偏下落不明,這最麻煩的家伙倒安然無恙,不愧是慣賊,逃命的功夫一流。」

左卿辭淡道:「這個人騰掠極精,見機又快,確有幾分本事。」

白陌盡管不喜飛賊,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悻悻道:「幸好這小人還知道分寸,護住了公子。」

「我的手法對他竟是無用,這確是奇了。」目光掠過飛寇兒留下的狼皮,左卿辭低喃,聲調有一線鋒銳的冷嘲:「不過也無妨,是人就有弱點,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想要什麼。」

他從不怕欲望和野心,有欲望就有弱點。

沈曼青與殷長歌出身名門正派,有師門與道義之縛;陸瀾山重義重諾,成就了俠名也必受其絆;商晚冷血而惜命,但有意攀結權貴就不難掌控;唯有飛寇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