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退刺客後,蘇雲落再度隱去。白陌半是慶幸半是慚愧,及至在投宿的客棧安排停當後,他訥訥的向主人請罪。
左卿辭並未寄望他御敵,自不會責怪,轉而問起另一樁,「可曾見到她用的何種武器。」
一問白陌更為汗顏:「屬下無能,趕過去的時候爭斗已經結束了。」
言下之間是什麼也沒看見,左卿辭默然思索,過於濃密的枝葉遮擋了視線,他僅能靠聽覺推測,難以判斷。更奇怪的是那樣近的距離,蠍夫人竟然辨不出對方用的是何種武器,委實不尋常。
見主人沉思,白陌不敢再問,唯有暗地腹誹,想不通那女人出於何種怪癖,要將救人弄得跟做賊一般。
「樹是被震斷的,但有些枝椏斷的很奇怪,枝干上還有極細的劃痕,應該是出自一柄罕見的利器。」秦塵從懷中取出半根斷枝放在左卿辭面前,截口異常干淨,青綠的葉片僅余一半,猶如被利刃所裁。
拈起枝葉審視,左卿辭思量許久。她隨身的物件僅有幾樣,唯有那枚銀色短棍有些蹊蹺,然而棍身並無鋒刃。
白陌靈光一閃:「或許是柄短劍?我記得她將鬼童子的指甲弄斷了,那指甲極硬,能生接長劍,她不可能空手而折。」
左卿辭不語,修長的指尖無意識的輕叩扶手,難釋疑惑。
今日幾番起落,白陌緊張過度,得了空就忍不住勸誡:「這次一出就是三名凶徒,也不知下次會來什麼人,萬一那女人遇上強敵畏避不出就危險了,還是讓秦塵跟緊些。」
左卿辭聽而不聞,漫不在意的一笑,隨手推開了窗欞。一彎明月映著重重飛檬,四下幽暗,響亮的蛙鳴預示明天將是一個極好的晴日,左卿辭忽而揚聲,「有事相敘,雲落可否近前一語。」
清朗的話語聲調不高,在夜色中傳的也不遠,片刻後,對面客棧的一扇窗開了,一個影子停了一息,倏忽而起,起落間已來到了窗前。
左卿辭作了個手勢,白陌與秦塵立刻退出了房間,他輕淺一笑,「雲落,這次又該如何相謝。」
她立在光照不到的斜簷,並不近前,刻意的疏離很明顯,左卿辭停了一剎,俊顏盈出歉意,「我以為此行僅是游山玩水,誰料變故頻生,無端牽累了雲落。」
蘇雲落又回復了惜言如金,「可要易容?」
左卿辭淡淡道,「雖不清楚緣由,但既然敵人是沖著我來,我又豈能因怯懦而負了候府的聲名。」
無數念頭在心中轉過,最終蘇雲落一片沉默。
「至今我安然無恙,全是雲落之功。」左卿辭流露出溫柔的信賴,足以讓最冷情的人動心。
蘇雲落的回答干巴巴的毫無意趣,「我只依約送到涪州。」
左卿辭取過燭台,柔光溢出窗外,照亮了她低垂的眉目。「雲落覺得我惹厭?」
蘇雲落抬起眼,晚風拂動左卿辭的發帶,清俊如玉樹,她半晌才道,「不是。」
「我視雲落為友,不知雲落如何看我?」他姿態柔和,話語卻是步步相追。
她隔了許久才道,「我沒有朋友,也不知道什麼叫朋友,但我知道君子不會與賊為友。」
左卿辭的眸子閃了一下,避過話鋒反問,「文思淵算什麼?」
蘇雲落說的很平淡,「互為交易,各取所需。」
「可我不希望與雲落僅是利益之交。」左卿辭低悅的話語如春柳,一分分旖旎相纏。
蘇雲落不出聲。
左卿辭似乎有些無奈的微笑,「我甚至碰不到你半片衣角,何必如此警惕。」
蘇雲落終於開口,「我交不起朋友,也不需要,此行是為了回報療傷,如果你覺得不妥,明日我會隨車同行,其他的不必再提。」
飛賊對於白陌而言,是個不甚喜歡但又無法回避的存在。在他看來,左卿辭對她的態度也很奇特,似乎帶著一種獵奇的興致,異常寬容。即使蘇雲落歸來之後明顯變得淡漠,與停雲水榭初見時無異。
她不再答話,不論左卿辭如何親切,甚至連目光都避開了接觸。
幾日下來左卿辭神色未變,白陌卻是忍不住了。
一日歇宿,白陌特地接過小二的油燈,引領她至廂房,途中刻意放慢了步子,「蘇姑娘,我家公子一向待你極好,受傷時也是不計靈藥悉心醫治,從無疏怠得罪之處,可是如此?」
天已經暗了,客棧走道狹窄,燈影明滅不定,更形昏暗。蘇雲落在後方跟著默不作聲,白陌越生惱怒。若公子真看上她,白陌第一個覺得不配,但現在百般親切卻被視若如無物,更教他意氣難平:「近日蘇姑娘連公子的話語都不答,到底是哪裡不快。」意氣之下,白陌聲調都較平日高了三分,幸好走道並無旁人。
大概是被語調震動,身後終於有了回應:「他很好,是我不配結交。」
聽起來雖然跡近敷衍,但總算減了白陌三分怨氣:「我家公子又不嫌棄你。」
樓板在足下吱啞輕響,伴著她平靜的聲音,「你是覺得我若稍有良心,就該感激涕零,粉身相報?」
這一言正中白陌的心坎,他不由自主的反詰:「難道不該如此?」
蘇雲落忽然問:「他為何如此待我。」
白陌一怔,端著油燈一時答不出話。
看不見背後的人是什麼表情,只聽她淡淡道:「我以前聽人說,大凡位尊者對人好,都是要回報的,燕太子丹尊荊柯為上卿,斬美女之手相送,何等禮遇,荊柯無以相報,只好去死了。」
白陌氣勢瞬時弱下來,隔了一會才辨道。「誰說公子對你好是別有所圖,要你回報,就憑你有什麼可圖的。」
她答的很淡,每個字都讓白陌心跳。「你說的不錯,我也在想有何可圖。」
白陌結舌半晌,終於道,「好歹你也是個女的,或許公子是——」對著這個連正臉都沒見過的女人,他實在說不出公子源於愛慕一類的話語,強撐著道,「公子是欣賞你,你怎麼不識好歹。」
走得再慢廂房也到了,蘇雲落手一動,白陌手上的油燈瞬間已到了她掌中,「我當不起,我只是個偷東西的賊,整日東藏西躲,幾手功夫也是為了自己保命,受不起好情好意,只想把肝腦留著,不願去塗了旁人的地。」
白陌徹底啞口無言,直到門在眼前合上才醒過神。他在黑暗中瞪了半天,卻再想不出話語,唯有垂頭喪氣的回房。看著公子,他想將她那番冷情少意的話語上報,又有些氣短,最終咽下去什麼也沒說。
秦塵守在門外,正用一塊淨布拭劍,見他一臉糾結的退出來,忽道,「不用說了,公子聽見了。」
白陌傻住了,不由慌亂起來。
秦塵秀氣的臉龐如常,然而每個字都像在興災樂禍:「方才公子就在樓梯下方,聽得清清楚楚。」
白陌臉都綠了:「公子沒說什麼?」
秦塵搖了搖頭,還劍入鞘,「看來不易。」
白陌莫名其妙:「什麼不易?」
遙望了一眼對面的廂房,秦塵幾乎有些愉快的期待:「無論公子想要什麼,都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