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對方言語,文思淵立即接著說下去:「她所以做賊,全是為了尋藥。」
既然對方如此知機,左卿辭顯出了良好的耐心,「說來聽聽。」
一線生機在此一言,文思淵唯恐不詳盡:「這些藥自她出道時已在尋找,共為八味,分別為碧心蘭、幽陀參,佛叩泉、風鎖竺黃、赤眼明籐、漢旌節,鶴尾白、錫蘭星葉。」
碧心蘭生於極熱之地,佛叩泉為千年地脈所凝,赤眼明籐長於萬仞絕澗,風鎖竺黃出自極北的深山……這些藥用途各異,唯一的共同點是異常珍罕難尋,左卿辭心下起疑,「她要這些做什麼?」
「她對這些藥空前執著,我也曾問過,她僅道有人告訴她這些藥可以讓她成為絕世高手。」文思淵不敢有半分虛辭,有問必答,「我以為想找齊純屬作夢,沒想到她陸陸續續得了大半,如今僅余下三味。」
「絕世高手,文兄會如此輕信?」左卿辭毫不留情的嘲謔,這些藥雖然各有奇效,卻無法造就武林神話,她更不是狂熱追求力量的人,真正的理由絕不會這般可笑。
文思淵以為左卿辭會追問細節,誰知對方根本不提,唯有道:「她不願多說,只讓我打聽這些藥的消息,我也不便多問。」
左卿辭淡諷的一曬:「為了得到消息,她必然要用異寶奇珍來換,文兄這生意做得真是妙極。」
「各取所需而已。」文思淵冷汗滲衣,小心翼翼的解釋:「一個消息只換一件,此外的竊盜是她自己需要錢,我僅是抽一點傭金。」
左卿辭算是接受了解釋,又詢出另一個問題,「她的錢都用在何處。」
「不瞞公子,我對此一無所知。」文思淵觀察對方的神色,苦笑道,「或許公子不信,她戒備心強,又生性寡言,除了生意不會多說半句,實在無從了解。」
廟外細雨淅淅瀝瀝,左卿辭的聲音也似雨幕般輕忽淡遠,「這話就是推脫了,以文兄的心機手腕,合作多年還探察不出端倪,豈能在江湖上存身至今。」
不經意的話語蘊著可怕的壓力,文思淵如臨深淵,哪敢再飾辭:「並非欺瞞公子,她確實從我這裡得了錢就化形遠遁,遣人追蹤也一無所得,不過時久了,我私下也有幾分猜測,此事大概與她師父有些相干。」
左卿辭不見半分驚詫,長眸微微一沉:「果然劍魔未死。」
這位貴公子所知的比預料中更多,他與蘇雲落之間——文思淵辨不出心頭是什麼滋味,澀道,「公子既然清楚她出身正陽宮,師從蘇璇,想必對當年的舊事也有所聞。」
清俊的眉峰半聚,左卿辭的神色極為不愉:「不是說蘇璇已瘋了,還用得著費心思去覓藥?瘋病豈是醫藥所能治愈,簡直愚蠢透頂。」
聽得對方低罵,文思淵竟然生出一絲隱秘的快意,他捺住情緒低眉順眼,「她自幼孤僻,極少近人,唯一在意的就是蘇璇,除開此人以外,世間哪還有什麼能讓她竭盡心力如斯。」
左卿辭淡掠了文思淵一眼,「就算蘇璇還活著,依他顛狂殺人的瘋魔,如何匿得了形跡,多年不為世人所知。」
「或許她將人送去了方外谷。」文思淵說出了長久以來的推斷,「公子想必也聽說過,方外谷中續生死,一診一藥一千金,那裡醫術神妙,然而在谷中停留須耗費重金,她每年要湊齊兩千兩黃金,必是與此有關。」
左卿辭沉默了一刻,轉道,「你與她如何相識?」
文思淵深知唯有引起興頭,才能在對方面前顯出價值,回答極詳盡,「近十年前,一名江湖同道設宴,中途有人傳報,有個胡人少女想購他手中的風鎖竺黃。此藥有延壽奇效,等閒誰肯出讓,何況是身份低微的胡姬來求,根本未曾放在眼裡,沒想她居然硬闖了進來。」
左卿辭果然聽得頗有興味:「後來如何?」
文思淵繼續道,「那時她尚未及笄,劍術精妙,然而單純不諳世事,那位同道便提出三月為期,指名索要珍器玉蓮花作為交換,將她騙離了宴場。」
單衫烏鬢,身形初長的胡人少女,美麗而稚澀,在眾人的嘲諷喝斥中倔強的煢立,一試白虹滿座驚,該是何等風情,左卿辭忽然有一瞬的分神。
文思淵道,「我覺得有趣,就留人探看,三月後她確然持寶而至,那位江湖同道貪圖寶物,又見色起意,發現她衣衫透血,竟然趁勢下手,意圖人財兩得。」
初出江湖的雛鳥折於小人之手,在江湖中並不鮮見,左卿辭道:「你救了她?」
文思淵想點頭,但在那雙長眸的凝視下無法說謊,唯有坦白:「人是她殺的,我僅是將她揀回去養傷。」
左卿辭瞬間想透了關聯,浮起淡淡的嘲諷,「而後見她根底上佳,唯獨欠缺經驗,起了心栽培,索性從牢中弄出慣盜,教她易容與竊盜之技?」
未想到他知悉得這樣深,文思淵面色發白,脊背汗出如漿。
左卿辭似笑非笑的點了點頭,「文兄好手段,成功養出了一名傀儡,帶來源源不絕的金錢。」
文思淵僵了僵,過了半晌才咬牙道:「如公子所言,我確有私心,但這對她也並非無益。她執意尋藥,經驗太少又行事莽撞,若不是我幫佐籌劃,她早已身陷囹圄,更何談助公子域外之行。」
左卿辭一曬,確也不否認,「這話不錯,過去的就罷了,而今既然我瞧上了她,就容不得背後有人弄鬼。」
他說得如此直接,儼然已將蘇雲落視為禁臠,文思淵反而無詞,好一會才勉聲回道:「既然公子不喜,明日起我定會遠避,絕不再現。」
這個人精明識勢又懂進退,無怪能在江湖中長袖善舞,左右逢源,左卿辭無聲的笑了笑,「如此知機,文兄真是聰明人。」
文思淵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會落到如今的局面,他舌根發苦,「是我有眼不識泰山,還望公子不計冒犯,留我一命,將來或許還有供驅策之處。」
話語說的很懇切,可惜左卿辭似乎全無寬諒之心,悠然一歎,「江湖中少了文兄確是遺憾,可文兄手眼通天,消息遍天下,卻讓人不得不憂。」
文思淵立即撩衣跪地,舉手盟誓:「我願發下毒誓絕不外傳,如違此誓,教我貧病交加,潦倒終身,死無葬身之地。」
左卿辭淺淡一笑,顯是不以為然。
文思淵心知再無法打動就是必死之局,甩出最後的籌碼:「自快雪樓江岸截殺失手後,安華公主惱恨非常,前日遣人密會天誅閣,意圖進一步狙殺公子。侯爺似有所知,攔下了密使,並傳書二公子與公子結伴而返;另外金陵傳聞公子行將議親,候爺也與幾家世族有所言及,想是因此刺激了公主。」
不知是哪一句令左卿辭失了笑容,眉宇倏沉。
冷汗從文思淵脊上滑落,他盡力讓聲音如常,「公子手段非凡,但暗算難防,公子又不願顯露,難免束手束腳。若能容情暫文某留一命,江湖上的消息但凡文某所知,無不入公子之耳。」
左卿辭終於沉吟了一刻,這人知機惜命又消息通達,確還有幾分用,「文兄若能言而有信——」
文思淵何等精到,「文某不敢違誓,公子自有一百種手段取我性命。」
「文兄言重了,如今我潛心醫道,也不宜隨意重歸舊行。」左卿辭慢悠悠的踱了幾步,忽而一笑,「今日讓文兄受驚了,此後有暇,不妨每隔三個月與我一敘,也好安彼此之心。」
輕緩的話語傳入文思淵耳中,生生逼出了一身冷汗,雖然留了後患,好歹躲過了眼前的死劫,他暗自松了一口氣。「多謝公子,文某自當謹尊。」
暮色中的江柳似綃霧輕柔,草叢中幾只夏蛙低低的咕鳴,四十八骨的油紙傘跌在地上淋了許久的雨,終於被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拾起。
蘇雲落已經等了許久,始終未見文思淵的身影。
她沒有焦燥,只要有希望,她有近乎無限的耐心。
懷中的銅鏡被體溫烘暖,她漫散的思考是否該趁夜出城。竊鏡之舉徹底得罪了左卿辭,待消息散開,神捕也會追蹤而來,涪州已不適合再留,必須盡速離開,這一身衣裳太過精致,不適合繼續穿著。想到這裡,她輕撫了一下寬袖繁密的紋繡。絲滑的衣料色澤明麗,是她穿過最好的衣裳,來自琅琊郡主的饋贈,她卻恩將仇報,盜了郡主的親眷。
一絲絲愧疚從蘇雲落心底泛起,那個溫婉的女子一旦知悉真相,一定會非常失望。
覺察到有人接近,她收住心神抬頭,一瞬間愕然僵硬。
亭外,頎長的身形如臨風玉樹,俊逸的臉龐盈著淺笑,左卿辭優雅的舉傘相邀。「江畔風冷濕重,不宜久羈,回去吧。」
江風吹得烏發繚亂,有幾縷落在頰上,襯得蘇雲落的臉驚心的白,她怔了半晌,「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左卿辭莞爾一謔,「自是心有靈犀,不管雲落在何處,我都能尋到。」
蘇雲落沉默以對,左卿辭全不著氣,笑吟吟的給了答案:「說破了也無奇,有種特制的香露,沾衣數月不散,常人難察,稍加馴化就可使飛鳥循香引路。」
見她呆立不動,左卿辭又道,「寶鏡你要想把玩,留幾天也無妨,琅琊郡主和杜夫人那邊我已置了話,屆時再還即可。」
她張了張嘴卻不知說什麼,眸中一片茫然。
左卿辭好整以暇的欣賞了片刻,拋出了誘餌,「不必再等了,鶴尾白的出處,隨我回去自會知曉。」
這一句擊穿了防衛,她徹底紊亂了心神,以至於他的手挽過來,她居然忘了躲閃。
左卿辭將她迎至傘下,攜著纖影在飄飛的細雨中漸漸行遠。
亭上的兩只黃鳥輕盈飛起,拍著翅膀嘰啾追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