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馬在山道上縱掠如風,如閃電倏忽而過,僅用了一日已然折返。
阿蘭朵驅馬直奔赤魃所居的大殿,甩下韁繩來不及問,一眼看見赤魃立在階上,身形安然,根本沒有絲毫舊傷發作的痕跡。
她登時怒火上湧,赤魃看著她喚了一聲,「阿蘭朵。」
他的神情凝重,沒有半分嘻笑,不等阿蘭朵開口,他又道,「你回來了很好,這幾日教中出了事,必得你回來商議。」
阿蘭朵鮮少見他這般鄭重,不覺收了怒色。
赤魃轉過身,帶她走入殿中,邊行邊道,「你走的第三日,擺在你寢居的那尊純金蛇像失竊,我下令徹搜整個石殿,發現這女人鬼鬼祟祟的藏著金蛇,想將它放回原處,所以將她鎖拿起來拷問。」
殿底陰森的石牢盡頭,壁上鎖著一個血糊糊的女人,半個身子被毒蟲啃得露出了白骨,一口氣吊著還未死,發出微弱的慘聲,臉龐呈現出泥土般的死色。
「烏瑪?」阿蘭朵一眼認出來,難免生出詫異,隨即又起了怒火,「這賤人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動金蛇?」
她怒火中燒的摸出鞭子,被赤魃按住,「這件事沒那麼簡單,我審了半日,她一口咬定是被黃金迷了心竅,直到百蟲入體才道出端倪。」
赤魃從隨在一旁的血侍手中取過金蛇,將金像傾倒過來指給阿蘭朵,只見黃金蛇翼下不顯眼的地方多了一個小孔,孔中填著黑色的粉末,不等她詢問,赤魅已然解釋。「這是黑星聖草研成的粉末。」
阿蘭朵瞬間變了顏色,立刻退後了一步。
赤魃將金蛇交還隨侍,沉聲道,「這女人將聖蛇相克的黑星聖草置進黃金蛇像,這東西平日就放在你床頭,聖蛇最喜在上面盤繞,一旦沾上必受重創。」
這般陰狠而巧妙的算計,阿蘭朵一寒,怒火中燒,「她從哪得的黑星聖草?主使人是誰?」
赤魃冷笑了一下,「這女人咬得緊,怎麼拷問也不說,不過也猜得出來,必是乘黃與滅蒙其中之一。我探過乘黃,沒看出什麼異樣,又查這女人去過何處,最後才探出是去了滅蒙的神殿附近。」
阿蘭朵臉色鐵青,沒想到滅蒙這平時老好人一般的家伙,心思竟然這般毒。
「滅蒙挑自己在外的時候下手,原是想撇得乾淨,沒想到這女人手腳太慢,意外被人撞破。」這幾日赤魃將事情理了個大概,該安排的也已著手,只等她回來通一聲氣,「這件事我與乘黃說過,他也極為驚訝,想起滅蒙早年似乎以淬練毒掌為名,索要過一片黑星聖草的葉子。」
阿蘭朵越想越怕,不寒而栗,又激成了強烈的恨,「你打算怎麼辦。」
赤魃英武的臉龐猙獰起來,「我原想這老東西還有幾分眼色,讓他退下去養老算了,既然這樣不識好歹,自尋死路,就別怪我無情。」
阿蘭朵心一跳,點了點頭,「拉上乘黃,先將他殿中的人料理了,提防那老東西反撲。」
左卿辭安然躺在竹椅上,享受徐來的風。
半晌,他睜開眼一睨蘇雲落,見她雖在執扇,目光卻遙遙落在遠處,顯然是心有旁鶩。
左卿辭隨手一攬,將嬌軀延入懷中。「雲落在想什麼?」
蘇雲落微赧,「我在想雖是做了安排,但探不到動靜,也不知到底有沒有效。」
「雲落實在應該對我多一點信心。」看出她的忐忑,左卿辭漫聲道,「教中這三人各存心機,只要投下一粒石子,勾起彼此的疑忌,表面的平衡立刻不復存在。」
蘇雲落喃喃道,「不知那枚骨飾份量夠不夠。」
左卿辭挑了一挑眉梢,「乘黃本身就防衛心極強,你第一次出入已讓他開始疑神疑鬼,滅蒙又觸動了他的秘密,加上骨飾,足以讓他產生強烈的威脅感,必會有所動作。」
他的話語有一種必得的自信,蘇雲落稍放下心,「你好像什麼都能猜到。」
「血翼神教偏邪的秘法多,又擅馭蟲使毒,我也不敢輕易施展手腕,只能以暗策誘動。」左卿辭微微一笑,「敵明我暗,這是最大的優勢,只要引他們入了迷障,護法和聖女均為棋子,棋子自己殺起來,遠勝於你我動手。」
她不出聲的看著他,墨藍的瞳眸異常乾淨純澈。
「覺得可怕?」左卿辭點了點她的唇,「傻雲落,世上最毒的不是星葉,是人心。」
曾經的微懼並非錯覺,他果然不是善類,她默了一會,「你以前也是這樣殺人?」
「通常是看心情。」他眼睫半垂,片刻後淺笑一聲,「當年我擅自出谷,戾氣重的很,只覺得天下無人不厭,一言不合就肆意而為,可懶得這樣麻煩。」
她忍不住問,「為什麼是擅自?鬼神醫不讓你出谷?」
「他怕我死在外面,像我娘一樣。」左卿辭解釋了一句,輕諷道,「不過若真在谷中日日相見,他又嫌惡得很,沒一句好話。」
她頓生惻然,「他對你不好?」
左卿辭停了一停,緩緩道,「我年幼時一度垂危,他費盡心思調理,不眠不休的守著,後來又教我醫術毒術,一身所學盡授,怎能說不好。只怪我越長越與父親相似,他看著我便是一種折磨,難免言語刻薄,不如出谷了兩廂清淨。」
他出身顯赫,應該是無所不有,可也並未多如意,她說不出什麼安慰,只將額頭依偎在他肩頸。
年少時的偏激早已過去,然而她這般溫軟的相依,讓他生出一種異樣的柔暖,擁著她好一陣才轉了話語,「雲落可猜得出乘黃的秘密是什麼?」
言及正事,她坐起來擰著眉思索了一陣,終是不得其解。
「想不出也無妨,等著看戲就好,一旦滅蒙回來出現什麼意外,那就表示乘黃的秘密著實非同小可。「左卿辭高深莫測的一笑,「這一次滅蒙出教時日甚長,倒是個絕好的機會,我若是他一定會設計挑拔,利用赤魃除去大患。」
她有些微的懷疑,又禁不住期待。
「不過——」竹椅咿呀輕晃,左卿辭說了半句,復又淡然一哂,「萬一滅蒙死得太快,連秘密一起帶入墳墓,那就太可惜了。」
滅蒙終是心神不寧,不等巡完村寨便提前返教。
入山別無異樣,難得居然是赤魃來迎,這反讓滅蒙起了五分疑心。自赤魃勢大以來,氣勢驕狂,處事倨傲,休說是巡寨這等小事,哪怕再操勞百倍也難得他嘉慰一句,如今這等殷勤,不由得人不驚疑。
赤魃笑聲宏亮,毫無舊傷復發之態,仍是平日大咧咧的作派,道這一次成功哄得阿蘭朵半途歸來,又使了些小手段讓佳人順服,十分快悅。滅蒙察顏觀色,一時辨不出異樣,略略放下心來。他待要回殿詢問親信,赤魃全然不放,只道宴已備好,將他硬拖至自己殿中,阿蘭朵宛然也在,喧問了幾句將他接入席中。
除了赤魃的紆尊降貴之外,一切似乎無異,滅蒙捺住意識中的警惕,扶起犀角杯正要開口,驀然腕上一麻,他駭然低頭,見一條金色的小蛇落至案上倏彈而起,滑上數步外的阿蘭朵臂腕。赤魃從席案下一扯一甩,一張黑索大網兜頭而來。
腕際的齒痕深陷入肉,讓滅蒙渾身僵硬,來不及憤怒,他撲躲開索網的襲擊,嘶吼一聲抽出腰刀,一咬牙砍斷了受噬的手。斷手落在案上,血如水泉四濺,滅蒙飛速扯斷綁帶勒住斷腕,森然瞪著兩人。
阿蘭朵猝然間一擊得手,原是得意,然而見對方神情猙厲,半身濺血,不由自主的生寒,本能的挨近了赤魃。
赤魃半點不懼,啐了一口踏上前,「反應倒快,不過既然毒已進血,砍了也不過多活半日罷了,還不如省點力氣,早死早投生。」
滅蒙混濁的雙目帶上了血紅,嘶啞道,「為什麼。」
「為什麼?你本是個廢物,還不安份的想弄鬼,就別怪我不客氣。」赤魃冷笑說完,身形一展已動上了手,他筋骨剛勁,一拳擊處洞裂了堅厚的青石,然而也不敢硬碰滅蒙的獨手,招招向對方身上招呼。阿蘭朵喚出金蛇伺襲,滅蒙盡管傷痛交加,心神大亂,也知纏戰下去必死,一咬牙向殿外沖去。
赤魅清楚滅蒙雖是護法中最弱的一個,但也絕非不堪一擊,何況三護法都習過神魔裂解的秘術,逼狠了使出來便是玉石俱焚,既然對方已經受了重創,索性慢慢將其耗死。赤魃與阿蘭朵跟綴上去,同時以竹哨傳音,吩咐親信追截。
滅蒙一出殿外,漫天箭矢如雨飛來,他避過一波一路沖撞出去,圍堵的兩名長老被他抓傷,傷處烏黑,不一會癱如爛泥。滅蒙且行且逃,加上赤魃與阿蘭朵有意放任,竟然給他奔入了一片山林,滅蒙在連番殺戮中凶性大發,恨道,「我在教中盡忠多年,竟被你們這對賤人暗算,做了厲鬼也不讓你們好過。」
後方的阿蘭朵聞言,嬌聲鄙夷道,「老不死的家伙,你以為在黃金蛇像上做的手腳無人察覺?聖蛇是那麼容易除去的?做夢!」
「你說什麼?金像上——」滅蒙聽出蹊蹺,折斷手中奴衛的頸骨正要追問,一分心未覺腳下的土地翻開,猝然伸出兩只滿是污泥的手,扣住他的腳踝,盡管滅蒙及時沉膝一跪,撞碎了土中人的胸骨,足踝也傷得不輕,痛裂欲折,幾乎支撐不住身體。
身邊的地面簌簌而動,更多滿身塵泥的藥人鑽出來,僵硬而詭異的逼近,滅蒙陷入了包圍,剎那間明白了緣由,抬起頭恨怒欲狂, 「乘黃——」
冰冷的銀面具在人群後方,乘黃漠然不語的擺弄一只形式古怪的銅鈴,不見鈴聲,藥人的動作卻比往日靈活數倍,撲襲力大無比,一擊便是骨斷筋折。滅蒙左支右絀,越發岌岌可危,他斷續的吼道,「原來是——你——是他——乘黃——他害我——他害了——」
一層層藥人瘋狂的撲上來,他們無懼疼痛,不畏死亡,滅蒙再也無暇吼出話語。他失血過多又逢急戰,已是窮途末路。他目眥欲裂的掃向那幾個站得極遠的身影,自知即使發動神魔裂解之術也傷不了對方分毫,徹底陷入了絕望。
驀然間,身旁的藥人肢體斷落,周圍清出一尺的空隙,一個影子從樹葉深處撲出,一條長長的布索抖出一卷一收,生生將滅蒙牽出包圍之外,轉瞬飛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