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瓊恩

  瓊恩緩步爬上樓梯,雖然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爬這樓梯了,卻又盡力拋開這些念頭。白靈無聲地跟在身邊,外面正下著雪,雪花飛進城門。廣場上人聲喧囂,熙來攘往,但在厚重的石牆內,仍舊溫暖而靜謐,寧靜得瓊恩有些受不了。

  他抵達門外,獨自佇立了很長時間,心中滿懷恐懼。白靈用鼻子磨蹭他的手,他借此找到勇氣,於是挺起胸膛,走進房內。

  史塔克夫人坐在床邊。最近兩個星期以來,她幾乎日日夜夜寸步不離地守著布蘭。她差人把餐點送到房裡,以及便壺,和一張小硬板床,但人們都說她根本沒闔過眼。她親自用蜂蜜、開水和草藥混合的飲料餵養布蘭。她不曾離開房間,因此瓊恩始終避得遠遠的。

  但他已經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在門廊裡站了好一陣子,不敢作聲,也不敢靠近。窗戶敞得大開,樓下傳來孤狼長嚎之聲,白靈聽見便抬起了頭。

  史塔克夫人轉過頭來,起初並沒認出他,許久之後她才眨眼問:「你在這裡做什麼?」語調平板,格外地了無生氣。

  「我來探望布蘭,」瓊恩回答,「來向他道別。」

  她依舊面無表情,原本蓬厚的褐紅色長髮垂頭喪氣地糾纏亂成一團,看上去彷彿一夕之間老了二十歲。「你已經達到了目的,走吧。」

  他恨不得拔腿就跑,但他很清楚自己這輩子很可能再也見不著布蘭了,於是他反而不安地朝屋裡跨了一步:「求求你讓我見他一面吧。」

  她眼裡閃過一道寒光。「我叫你走開,」她冷冷地說,「我們不歡迎你。」

  若是從前,她這席話準會把他嚇得沒命奔逃,羞得淚流滿面,但是現在,卻只讓他怒火中燒。他即將宣誓加入守夜人的黑衣軍團,屆時他將面對比凱特琳.徒利.史塔克更駭人的危險。「好歹我是他哥哥。」他說。

  「你要我叫警衛嗎?」

  「你儘管叫,」瓊恩憤憤地道,「但你阻止不了我見他一面的。」說完他穿過房間,走到病床的另一邊,低頭看著布蘭。

  她正握著布蘭的一隻手,可那隻手看起來不像手,倒像爪子。眼前的病人已非瓊恩記憶中那個布蘭,他形容枯槁,骨瘦如柴,兩腳在毛毯下蜷曲成令人作嘔的形狀。他的雙眼深陷,活像兩個黑色的窟窿,張開著,卻仿若茫然。他看起來正如一片弱不經風的孤葉,一陣勁風便足以將他吹動飄散。

  但是在那身支離破碎的骨架下,他的胸膛正隨著輕淺急促的呼吸韻律有致地起伏。

  「布蘭,」他說,「原諒我到現在才來看你,因為我好怕。」他只覺得淚水流下臉頰,但他再也不在乎了。「布蘭,求求你不要死,我和羅柏、還有妹妹她們,大家都在等你醒來……」

  史塔克夫人在一旁冷眼旁觀,瓊恩見她沒有傳喚守衛,猜想她應是默許了。窗外又傳來冰原狼的悲吼,布蘭一直沒為那隻小狼找到適當的名字。

  「我得走了。」瓊恩道,「班揚叔叔還在等呢,我們即刻啟程前往北方。趁大雪還沒降下,我們得趕緊動身。」他還記得布蘭是多麼迫不及待要出門遠行,想到要把傷成這樣的弟弟拋在這裡,他更傷心欲絕。瓊恩擦去眼淚,湊過去俯身輕吻弟弟的雙唇。

  「我只是希望他能留下來跟我作伴。」史塔克夫人輕聲道。

  瓊恩滿懷戒心地看著她,卻發現她的視線根本不在他身上,她看似在對他說話,實際心不在焉,彷彿旁若無人。

  「我日夜祈禱,」她呆滯地說,「他是我的心肝寶貝。我在聖堂對著諸神的七面祈禱了七次,祈禱奈德會回心轉意,讓布蘭留下來陪我。也許是諸神實現了我的願望。」

  瓊恩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不是你的錯。」一陣侷促的沉默後,他勉強說了一句。

  她的視線找到了他,眼神充滿怨毒。「用不著你這沒娘的野種可憐我。」

  瓊恩垂下眼,她正托撫著布蘭的一隻手,他牽起另一隻,握在手中,只覺孱弱得像小鳥的骨頭。「別了。」他說。

  當他走到門邊時,她開口喚他。「瓊恩,」她說。他實在就應該這麼繼續走下去,但她從沒有用他的名字稱呼過他。於是他轉過身,發現她正盯著他的臉,彷彿這輩子第一次見到。

  「什麼?」他問。

  「今天躺在這裡的應該是你才對。」她告訴他。說完她轉身朝向布蘭,痛哭流涕,全身上下都隨之而猛烈抽搐。瓊恩以前從沒見她掉下一滴眼淚。

  回到樓下廣場的路,好漫長。

  外面到處都是車馬喧囂,亂成一團。人們高聲呼喝,將貨物運上車輛,為馬匹套上韁繩馬鐙,然後牽進馬廄。空中飄起細雪,每個人都急著早些處理完手邊的事務,才好躲進屋中。

  羅柏置身旋渦中心,鎮定自若地發號施令。這些日子以來,他似乎突然成熟了許多,似乎布蘭的意外和母親瀕臨崩潰逼使他不得不堅強起來。灰風隨侍在他身旁。

  「班揚叔叔在找你,」他對瓊恩說,「他本來一小時前就打算動身了。」

  「我知道,」瓊恩答道,「我馬上就去。」他環顧身邊周遭的人馬雜遝,眾聲喧嘩。「沒想到離別這麼難。」

  「可不是麼。」羅柏說。沾落他髮際的雪花,正因體溫而逐漸融化。「見過他了嗎?」

  瓊恩點點頭,不敢開口,不知道自己會說出什麼話。

  「他不會死。」羅柏道,「我知道他不會死。」

  「你們史塔克的命的確很硬。」瓊恩同意。他的聲音有氣無力,剛才的事情已經抽幹了他每一分力氣。

  羅柏立刻察覺事有蹊蹺。「我母親她……」

  「她……待我很親切。」瓊恩告訴他。

  羅柏鬆了一口氣。「那就好,」他咧嘴笑道,「下次我們碰面,你就全身黑衣黑甲了。」

  瓊恩擠出一絲笑容:「黑色本來就很配我。依你看,咱們要多久才能再見面呢?」

  「不會太久。」羅柏保證。他把瓊恩拉過來,用力緊緊地抱住他。「雪諾,多保重。」

  瓊恩也激動地緊摟著對方:「史塔克,你也一樣,好好照顧布蘭。」

  「我會的。」兩人鬆開對方,有些尷尬地對看一眼。「班揚叔叔說若我看到你,叫你到馬廄去找他。」最後羅柏開口道。

  「我還得跟一個人說再見。」瓊恩告訴他。

  「那我就沒見你囉。」羅柏答道。瓊恩轉身離去,留羅柏獨自站在雪地,被馬車、小狼和馬匹所包圍。廣場離武器庫不遠,瓊恩拿起他的包裹,取道密閉橋樑,往主堡去了。

  艾莉亞正在她房裡收拾行李,把東西裝進一個比她還高的磨亮硬木箱子。娜梅莉亞在旁幫忙,艾莉亞只消指指點點,小狼便會跑過房間,銜起她要的絲製衣料,然後乖乖地叼給小主人,她一聞到白靈的味道,便後腳著地坐了下來,發出親昵的低吠。

  艾莉亞朝身後瞟了一眼,瞧見是瓊恩,便開心地跳了起來。她伸出那雙瘦削的臂膀緊緊摟住他的脖子。「我好怕你已經走了,」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他們不准我下去說再見。」

  「你又闖了什麼禍啦?」瓊恩饒富興味地問。

  艾莉亞放開他,然後扮了個鬼臉說:「沒什麼,本來我的東西都收拾好了,」她指著那個還沒裝到三分之一的巨大箱子,以及散了一地的衣物,「茉丹修女卻說我沒把衣服摺得漂漂亮亮的,所以得重新來過。她還說規矩的南方小姐絕不會把衣服像破布似的一股腦兒通通扔進箱子裡。」

  「小妹呀,你把衣服像破布一樣扔進箱子?」

  「哎喲,反正這些衣服遲早也要亂成一團嘛,」她說,「誰管它有沒有摺好?」

  「茉丹修女會囉。」瓊恩告訴她,「而且我想她一定不喜歡娜梅莉亞這樣幫忙的。」小母狼靜靜地用她那對深沉的金眸子打量他。「不管了,我有樣東西要讓你帶上,而且這東西必須很妥善地藏好。」

  她的臉龐頓時煥發光芒。「是給我的禮物?」

  「可以算是。去把門關起來。」

  艾莉亞既興奮又緊張地看看門外的迴廊。「娜梅莉亞,守在這兒。」她把小狼留在門外,負責發出警訊,然後關上房門。這時瓊恩已把破布包裹解開,把東西交給她。

  她睜大雙眼。和他的眼睛一樣,那是雙顏色沉暗的眸子。「是一把劍!」她用細小的聲音說,呼吸急促起來。

  劍鞘是用柔軟的灰皮革做成,瓊恩緩緩抽出劍,好讓她仔細瞧瞧劍身泛著的深藍色金屬光澤。「這可不是玩具,」他告訴她,「小心不要傷到自己,這把劍很利,利到可以用來刮鬍子。」

  「女生又不用刮鬍子。」艾莉亞說。

  「也許女生該刮一刮。你看過修女的腿嗎?」

  她朝他咯咯直笑。「看過,你好壞喲。」

  「你不也一樣?」瓊恩說,「我請密肯特別打造了這把劍,潘托斯、密爾和其他自由貿易城邦的刺客用的就是這種劍。它雖然無法砍人頭顱,但只要你動作夠快,卻可以輕易地將敵人刺得千瘡百孔。」

  「我動作很快呢。」艾利亞道。

  「你以後要天天練習,」他把劍放進她的掌心,指導她握法,然後退開一步。「感覺如何,還順手嗎?」

  「我覺得蠻不錯。」艾莉亞回答。

  「第一課,」瓊恩正色道,「用尖的那端去刺敵人。」

  艾莉亞用鈍的一端在他手上砰地敲了一下,雖然很痛,瓊恩卻不由自主地像個傻子般嘻嘻直笑。「我知道該用那一邊刺人啦。」艾莉亞說,隨即臉上蒙了一層疑惑,「茉丹修女一定會把劍拿走的。」

  「假如她不知道你有這把劍,就不會把它拿走了。」

  「那我跟誰練習呢?」

  「你會找到對手的。」瓊恩向她保證,「君臨是座名副其實的大城,足足有臨冬城的一千倍大。在你還沒找到練習夥伴之前,仔細觀察校場裡其他人怎麼打鬥。多跑步,多騎馬,把身體養壯。還有,無論如何……」

  艾莉亞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些,於是兩人異口同聲道:

  「……絕對……不要……告訴……珊莎!」

  瓊恩揉揉她的頭髮:「小妹,我會想念你的。」

  突然間她的樣子像要哭。「我真希望你和我們一起走。」

  「殊途不見得不能同歸,誰知道將來怎麼樣呢?」他心情漸漸開朗,決定不再沮喪下去。「我該走了。我再這樣讓班揚叔叔等下去,恐怕在長城的第一年就得天天清理大小便了。」

  艾莉亞奔向他,做最後一次擁抱。「先把劍放下。」他笑著警告她。她紅著臉把劍丟在一旁,然後拼命吻他。

  他轉身朝門口走去時,她已經又拾起劍,試探著揮舞。「我差點忘了,」他對她說,「大凡好劍都有自己的名諱。」

  「像是『寒冰』?」她看著手中劍,「這把劍也有名字嗎?哇,快告訴我嘛。」

  「你難道猜不出來?」瓊恩揶揄,「就是你最心愛的東西呀。」

  艾莉亞乍聽之下滿頭霧水,但隨即恍然大悟,她的反應就是這麼迅捷。於是兩人再度異口同聲道:

  「縫衣針!」

  記憶中她的笑聲,在後來北行的漫長路上,始終溫暖著他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