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沈才華

  寒生剛進院門,笨笨就先發現了,嗚嗚地叫著。蘭兒趕緊迎出房門,身著舊藍印花布褂子,一臉的詫異,眼角閃動著淚花。

  「寒生!」她發出了一聲輕柔的驚呼。

  蘭兒娘也出現在面前,急切道:「咦,寒生你不是在縣醫院嗎?怎麼……」

  寒生大惑不解道:「縣醫院?」

  「他們說你已經到縣醫院工作去了,縣裡來人剛剛把朱醫生也接走了。」蘭兒娘說道。

  「這幾天發生了好多事兒,我根本沒有去過縣裡,他們是騙人的。」寒生想起上次父親被關在縣裡,同樣是受到了欺騙而被挾持的。

  「他們是壞人!」蘭兒娘瞪著恐懼的眼睛說道。

  「不要緊,他們不敢把老爹怎麼樣的。」寒生安慰道,他心裡清楚,那些人這樣做,無非是想逼迫他過去給那個老頭治病。

  「大娘,您以前的名字是叫荷香吧?」寒生突然問。

  蘭兒娘一愣,隨後點點頭,疑惑道:「寒生,怎麼問起這個,是蘭兒告訴你的嗎?」

  蘭兒也驚訝地望著寒生。

  「蘭兒的爹來自京城,姓魏……」寒生接著問道。

  「是啊,孩子,你想要說什麼?」蘭兒娘不解的目光看著寒生。

  「蘭兒,我找到了你的父親。」寒生說著,鼻子一酸,眼淚幾乎掉了下來。

  沉默,霎時間,空氣彷彿凝滯了一般,聽得到彼此的心跳聲……

  蘭兒和她娘怔怔地望著寒生,彷彿站在她們面前的是一個陌生人。

  「住的地方離這兒不太遠,我昨天還遇見了他。」寒生低頭默默說道。

  蘭兒她們依舊沒有說話,彷彿還沒有明白寒生所說話中的含義。

  「他是旗人,父母雙亡,是北大的老師,五七年被錯劃成右派,下放陝西關中渭河一帶。房東家有一獨生女,名字叫做荷香,梳著兩根長辮子,勤勞端莊,上門求親的天天都有,可都被荷香拒絕了。荷香喜歡的人是他,但是他覺得自己是個右派,唯恐連累了荷香。最後,他終於與荷香私訂終身,決定一輩子耕田種地,與荷香永不分離。他離開渭河去京城處理房產和辦理相關手續,準備回來後就結婚。臨別時,荷香送給他一個荷包,裡面是荷香頭上的一縷青絲。

  當他返回時,恰遇渭南發大水,水淹潼關,村子和荷香一家人都沒有了。他發瘋似的沿途尋找,尋遍了關中,最後一病不起。一年多以後,大病初癒,心力交瘁的他只得回了黑龍江原籍。後來,他又多次回去過關中,可那個村子早已經不存在了,再也打聽不到荷香的下落了。他只道是荷香命苦,早已經不在人世了。從此,他發誓終身不娶,每當月圓之夜,他都會拿出荷包,思唸著荷香,望著那一縷青絲黯然淚下……」寒生說著說著,已經是淚流滿面了。

  「撲通」一聲,蘭兒娘倒下了。

  寒生扶住了蘭兒娘,將其抱回屋子裡,放在了西屋的床上。

  「我娘她怎麼了?」蘭兒啜泣道,其實她又何嘗不明白,娘苦苦撐了這數十年,早已心力交瘁,難以忍受這大悲大喜的刺激了。

  寒生伸出三指,輕輕按在了蘭兒娘左腕寸口處。

  他起先只是幫助父親搗藥配伍,並未系統地學習過切脈診病,好在他自幼跟隨父親走東串西,耳聞目染,道理卻也大致明白。

  父親曾經說過,腕橫紋向上約一寸長的這段脈為「寸、關、尺」三部,左右手的寸、關、尺部位分屬不同的臟腑,其中右寸反映肺的情況,右關反映脾胃,右尺反映腎(命門);左寸反映心,左關反映肝,左尺反映腎與膀胱。

  此刻寒生輕輕指壓在蘭兒娘左腕的寸關皮膚之上,浮取心肺脈象,竟絲毫感覺不到,遂稍微加大力度壓至肌肉,中取也不得,全力重手按至筋骨,沉取脈象,心中暗道不好。

  以寒生目前診脈的水平,尚且分不清洪、弦、滑、澀諸脈象的分別,只是摸著脈搏感覺萬分虛弱,彷彿蠕動般,氣血兩虛虧。他知道,蘭兒娘是承受不了丈夫仍在人世的消息的衝擊而倒下的,人的七情:喜、怒、憂、思、悲、恐、驚是最容易引起內傷的,她是思悲而經年,突又喜之極致,大起大落,心肝臟器終無法承受,造成了嚴重的內傷。

  寒生拇指掐住了蘭兒娘的人中。

  一會兒後,蘭兒娘悠悠醒轉來,登時淚如泉湧,口中喃喃道:「他現在哪兒?」

  「您躺著好好休息,我這就去替你找他回來。」寒生說道,伸手拉蘭兒來到大門外。

  「寒生,我娘不要緊吧?」蘭兒淚痕猶在,楚楚可憐。

  寒生安慰道:「你娘的心病乃多年鬱結而成,心病還需心藥醫,我這就去將山人帶來。」

  「他真的是我爹?」蘭兒還是不敢相信。

  「是的,吳楚山人就是你的父親。」寒生說道。

  屋內發出響動,寒生和蘭兒趕緊跑回屋裡。

  眼前的情形令寒生見了不由得心中一陣酸楚。

  西屋,蘭兒娘坐在椅子上,正微笑著對著鏡子梳頭,把本來不多的斑白雜亂的頭髮編成了兩根小辮子……

  寒生默默地退了出來,此刻心中只有一個願望,馬上找到山人。

  東屋裡,寒生掏出懷中顏色各異的五枚土卵,只留了一枚青色的木卵揣在身上,其餘的幾枚統統交給蘭兒,蘭兒知道這些東西十分珍貴,便小心地用包袱皮包好,拿回西屋。

  天蠶衣丟到哪兒去了呢?寒生心裡嘀咕道。

  「我走了,你好好照顧你娘吧。」寒生到灶間隨手抄起兩個紅薯面的饅頭,告別了蘭兒,奔縣城方向而去。

  笨笨赤裸著身子躲在狗窩裡不肯出來,遠遠地望著寒生遠去的背影,嗓子裡「嗚嗚」地低鳴著。

  天陰沉沉的,好像就要下雨的樣子,空氣中飄來一股淡淡的腥味兒。

  「朱醫生在家嗎?」院門口傳來一個男人的問話聲。

  蘭兒迎出門去,院子裡站著一對中年夫婦,懷裡抱著個嬰兒,手中拎著一條豬肉和兩隻雞。

  「你們是?」蘭兒問道。

  中年男子搶先說道:「我們是來感謝朱醫生的,他救了我家婆娘和孩子,我叫沈天虎。」

  「汪汪!」笨笨從狗窩裡衝出來對著他們狂吠。

  那婦人懷中的嬰兒扭過臉來朝著笨笨裂開嘴巴詭異地一笑……

  笨笨夾著尾巴溜進了窩裡,低聲「嗚嗚」叫了兩聲,縮著身子不敢出聲了。

  「快請進屋。」蘭兒讓他們進來。

  中年夫婦和嬰兒進得屋內,坐在東屋桌前,蘭兒端上了茶水。

  「朱伯伯去了縣城,寒生也剛剛走。」蘭兒說道。

  「哦,那他們什麼時候會回來?」沈天虎問道。

  「還不知道,恐怕不會很早。」蘭兒回答。

  「你是?」沈天虎問道。

  「我……」蘭兒臉一紅,不知應該如何回答才好。

  「女娃子生得這麼好,是不是寒生的媳婦啊?」那婦人見蘭兒嬌羞靦腆,猜到個八九分。

  蘭兒見那嬰兒生得白白胖胖,烏黑的眼睛格外地大,著實可愛,便忍不住地想要抱抱。

  「他叫什麼名字?」蘭兒抱過嬰兒,一面逗著孩子一邊問道。

  「沈才華。」婦人笑眯眯地說道。

  「這名字好響亮,將來一定很有才華,你瞧他長得多壯實啊!」蘭兒誇獎道。

  沈天虎夫婦聽到讚許後卻高興不起來,兩人的臉上都現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

  蘭兒詫異地望著他們。

  「我們在這兒等,一定要等到朱醫生回來。」沈天虎皺著眉頭說道。

  「孩子有什麼毛病麼?」蘭兒心中疑惑。

  「唉,說來奇怪,姑娘既然不是外人,說說也無妨。這孩子出生就長著兩排細牙,每次餵奶都會咬破他娘親的乳頭,在吃奶的同時還吸著血,嘴巴和牙齒都染紅了,所以要找朱醫生好好看看。」沈天虎說著打了個寒戰。

  蘭兒心想怎麼還有這等怪事,再看那嬰兒,此刻孩子正瞪大了眼睛對著她微笑,唇縫間看得見裡面生著兩排白森森的細小牙齒。

  就在這時,院子外面又傳來了腳步聲,有人徑直來到了房門前。

  蘭兒懷抱著嬰兒迎上前去。

  進屋的兩人,一個是南山村小隊長朱彪,另一個是南山鎮革委會主任孟祝祺。

  「寒生小神醫在家嗎?」孟祝祺恭恭敬敬地問道。

  「請問你們是誰?」蘭兒問。

  孟祝祺停頓了一下,等待朱彪為自己介紹,半晌,朱彪也沒有回話。

  此刻,朱彪正瞪圓了眼睛,呆呆地望著蘭兒懷抱裡的嬰兒。

  那嬰兒見到朱彪也是睜著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瞳孔放大開來,把眼白擠到了眼角邊,小嘴巴一咧,露出兩排尖利的細牙,詭異地一笑……多麼熟悉的一笑。

  那孩子認出了朱彪。

  「菜花……」朱彪心中一熱,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寒生早上去縣城了。」蘭兒告訴他們。

  「那麼,朱醫生也去縣裡了吧?」孟祝祺接著問道。

  「是,也去了。」蘭兒回答。

  「誰知道才華的名字?」沈天虎夫婦由東屋裡走出來,見到朱彪一愣,說道,「原來是你呀,南山村小隊長。」

  朱彪恢復了鎮靜,忙道:「你們來啦,見到朱醫生了?」

  「沒有,我們在等他回來。」沈天虎說道。

  孟祝祺聽說寒生父子均已去了縣城,遂放下心來,望著沈天虎,問朱彪道:「他們是誰?」

  朱彪此刻心痛如絞,心中罵道,若不是你同你兒子害死了菜花,我都已經有後了,這個仇我一定要報的!

  「他們是朱醫生的病人,外村的,這個胖大小子就是他們的兒子。」朱彪淡淡地介紹道。

  「這位姑娘,你也是朱醫生的病人?」孟祝祺心中想,這女孩好標緻啊,給我當兒媳婦挺不錯的,自從沈菜花死後,鎮上的姑娘們見了兒子都躲得八丈遠。

  蘭兒臉一紅,低頭未作聲。

  朱彪一心想多親近兒子,便插話道:「天虎老兄,朱醫生恐怕要晚些回來,不如你們夫婦和孩子到我家裡坐坐,反正是個等,在哪兒都一樣,順便認認我這個隊長的家門。」

  沈天虎夫婦對視一下,點點頭,對蘭兒說道:「也好,朱醫生回來後請叫我們一聲。」

  孟祝祺擺擺手,只要寒生已經上了縣城,姐夫那兒就算有了交代。他將朱彪扯到一邊說道:「朱彪,你去辦你自己的事去吧,記住黨的保密守則,昨天的事情不得當任何人說。」

  朱彪點頭稱是,帶著沈天虎夫婦和孩子走出了朱家。

  孟祝祺想著必須抓緊趕回,畢竟大事當前,絲毫馬虎不得,他有些戀戀不捨地望了蘭兒一眼,也匆匆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