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青田往事

  夜空中雲彩散去,臥龍谷中,月色如水,樹影婆娑。

  劉今墨默默走到草屋前,出手點去,解開了蔣老二的昏睡穴。

  「起來吧,蔣老二,你是我們青田人的後裔,我不會為難你的。你大概從來沒有去過浙東南吧?在這贛北臥龍谷中蝸居一世,也真是難為你了。」劉今墨柔聲說道。

  蔣老二活動下手腳,爬起身來,站在劉今墨面前一言不發。他知道,此人武功之高,實在是匪夷所思,自己被點倒時,甚至都沒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簡直如鬼魅一般。

  「你知道寒生背著吳楚山人去哪兒了麼?他倆應該還在谷中的某個地方。」劉今墨問道。

  蔣老二沉默不語。

  「好,我再問你,作為守陵人,你應該知道真正的太極暈在什麼地方吧?按照青田之約,我帶來了信物,你們就應毫無保留地告訴我,你難道想違約不成?」劉今墨繼續說道。

  「太極暈的位置只有吳楚山人一個人知道,臥龍谷600年來的規定一向如此。」蔣老二說話了。

  劉今墨嘿嘿冷笑道:「這怎麼可能,萬一那個人出事兒了,豈不秘密失傳?到那時,如何向青田履約人交代?」

  蔣老二不再言語了,他知道劉今墨聰穎過人,自己言多必失。

  「告訴我,他們療傷的山洞在哪兒?」劉今墨果然機警過人,他猜測吳楚山人重傷在身,絕不可能露宿野外,此谷之中雖只此一間草屋,但這裡卻是典型的喀斯特石灰岩地區,溶洞比比皆是,他們肯定是藏在某個山洞中。

  蔣老二何嘗不是這樣想,山人已經重傷昏迷,寒生既然背負著山人就決計不可能走遠,肯定鑽進了某個山洞,可是寒生又不熟悉這裡的洞穴情況。唉,可惜自己現在也是愛莫能助。得想個法子引開劉今墨,他想了想,說道:「好吧,你若相信我,就跟著我走,不信呢,我們就在這兒等他們好了。」說罷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望著劉今墨。

  「好,我豈有不信之理,我跟你走。」劉今墨藝高人膽大,心想,諒你蔣老二也耍不出什麼名堂來。

  蔣老二返身回屋,從抽屜裡找出備用的手電筒,然後出門向山谷深處走去,劉今墨如影隨形地緊緊跟在了後面。月光下,雨後的谷中濕霧沼沼,溪水中偶爾傳來林蛙的鳴叫聲,尤顯得谷深林密,靜謐之極。

  兩道溪水之間,靄靄霧簾的後面,依稀有一個大大的山洞,洞口有成串的水珠滴下,上面的石頭也不知被哪位高人剷平,且鐫有三個大字草書:臥龍洞。

  「就是這裡了,臥龍洞裡面洞連著洞,縱橫交錯,跟著我,萬一走失就可能再也出不來了。」蔣老二語氣堅定地說道。

  「請前面帶路。」劉今墨坦然道。他心中微微一笑,這蔣老二在玩小動作,方才說話的語氣暴露了他的內心,他巴不得我在地下迷失,豈會好心提醒我?

  洞中黑暗潮濕,石壁上長滿了青苔和石耳,散發出一股霉味兒。裡面果然洞連洞,甬道橫豎參差,蔣老二頭也不回地徑直向裡走。

  哼,想玩我?劉今墨鼻子輕輕一哼,暗運內力,每經過一拐點,就將手掌往石壁上一按,那石灰岩竟硬生生被劉今墨按出掌印來!

  可想而知,這劉今墨的武功已臻化境,若干年後,如有有人來此洞遊覽,見到這些手印,不知會憑空生出多少驚世駭俗的遐想。

  當年也是在這樣的山洞中,癩頭老僧曾對自己說。本門武功至陰之極,越到後來人就會變得越加陰柔,而且會產生極強烈的母愛,每月都有一次便血發生,屙血而且同時尿血,屆時會痛得死去活來。開始血量為寥寥數滴,其後逐月增多,從一小杯至一大碗,甚至達到半臉盆,最終會因失血過多而死。唯一的補救之法就是自宮。

  自上月開始,自己的出血量已經接近一海碗了,而且發作之時疼得滿地打滾,意識混亂,其難受程度遠勝於毒癮發作,可自己無論如何也下不了自宮的決心。

  「到了,這裡就是臥龍洞裡的龍潭。」耳邊傳來蔣老二的話音,打斷了劉今墨的思緒。

  劉今墨私下裡掃視一週,冷冷道:「你把我引到這兒來,卻並不見寒生和吳楚山人。同是青田人,何苦說謊話呢?」

  蔣老二平靜地說道:「吳楚山人為你所傷,我蔣老二雖是粗人,但山人與我同為守靈人數十年,他對我敬重有加、親如手足。劉今墨,你害我手足,我豈能幫你?」

  「那又如何?」劉今墨叉起手來,不屑一顧地看著他。

  「同為青田人,我願與你一同死在此洞之中。」蔣老二說道。

  「嘿嘿,你以為我走不出去麼?」劉今墨冷笑道。

  蔣老二盤腿坐在了龍潭邊,不發一聲。

  劉今墨劈手奪過手電筒,朝潭中照去,水潭最闊處寬約有十丈,不規則形,潭水呈碧綠的顏色,深不見底,偶爾會有一連串的泡泡升上來。

  「此地如此幽靜,我還不想這麼早就出去呢。」劉今墨索性也坐了下來。

  「青田老家是什麼樣子?」蔣老二突然問道。

  劉今墨愣了一下,說道:「唔,這麼說吧,青田位於浙東南,甌江的下游,靠近溫州,屬麗水地區管轄。此地因城北青田山而得名,山清水秀,是魚米富庶之鄉,而且還盛產青田石,很名貴的。還有,提起劉伯溫,誰都知道是咱們青田人。」

  「唉,可惜我從來都沒有去過。」蔣老二自言自語地嘆了口氣。

  劉今墨聞言臉上略有些落寞,想一想,自己大概也有十多年沒有回去了吧。

  自從師傅癩頭僧梅一影去世後,劉今墨便收拾行裝返回青田。臨行時,遵照師傅的遺命,一把火將那個山洞裡的所有物什燒了個精光,徹底抹去了他們生活過的所有痕跡。

  當年上山時自己只有十歲,如今下山時,已經是二十來歲的大小伙子了,世人誰也不會知道,這個絲毫不起眼的年輕人,卻是身負絕頂武功的劉今墨。

  他憑著當年的記憶,一路打聽著往青田的南田村而去。

  時值1935年初春,中原時局不穩,日軍此時正忙於策劃「華北事變」,戰爭一觸即發。一路上,遇到不少北方流亡的學生以及逃難的難民,其狀甚慘。

  地處浙東南的青田老家,此刻正遭遇著一場劫難,他回來得正是時候。

  自家門前的那株老槐樹下,聚集了一群人,樹杈上吊著幾個遍體鱗傷的人,人群裡頭幾個彪形大漢正高舉皮鞭狠命地抽打著被吊之人。

  劉今墨擠入人群,認出了那吊在樹上的正是自家的親人,其中有父親、母親,還有他唯一的哥哥,衣衫破碎,血凝成痂,全都已經奄奄一息了。

  幾名手持皮鞭的惡棍、一條凶惡的狼狗,還有坐在一旁椅子上的那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抽著洋煙,身後站著幾名勁裝漢子。圍觀的村民們個個麻木不仁,只是看熱鬧,更無人阻止施虐。

  「住手!」劉今墨擋在了親人前面。

  人們都愣住了,瞅著這個不知好歹的外鄉人。自己的父母親也楞住了,他們也沒有認出這個年輕人就是自己十年前失蹤的兒子。

  「年輕人,不關你事,還是快點走吧。」吊著的父親蒼老了許多,口中滴著鮮血,好心地勸說道。

  劉今墨心頭一熱,差點脫口喊出父親來,一時間淚水滿盈,幾乎奪眶而出。

  「哪兒來的渾小子,撕了他。」椅子上的西裝中年人吩咐道。

  一名長相凶巴巴的打手一聲呼哨,那條惡犬呼地撲上來,張開血盆大口便咬,人群中一陣驚呼。

  說是遲,那是快,劉今墨認準惡犬的天靈蓋輕輕一點,那惡犬便悶聲不響地摔在了地上,四肢抽搐,已然氣絕。

  惡棍們大怒,一擁而上,皮鞭鐵棍長刀齊下。

  劉今墨山中苦練十年,從來還沒有同人真正交過手,下起手來也不知輕重,只見他身影如同鬼魅,掌拳指如風,幾名惡棍應聲倒下,筋斷骨折,有兩個眼見著就活不成了。

  中年人吃了一驚,一擺手,兩名勁裝漢子飛身躍起,餓虎撲食般地直擊下來,半空裡劃出兩道弧線,身形矯健優美,博得人群中一片喝彩。

  但聽「撲通」兩聲響,那兩名漢子竟然徑直撲落在地上,一動不動。人們只覺眼一花,竟未看清年輕人如何出手,而此時的喝彩聲尚未斷絕。

  劉今墨出重手點中兩人死穴,竟然不費吹灰之力,此刻他才深深感受到,原來癩頭僧所傳武功竟是如此厲害。

  就在這時,有人輕呼了一聲,劉今墨眼一瞥,那中年人已從西裝裡掏出一把手槍。

  劉今墨聽師傅描述過此種暗器的厲害,不敢怠慢,真氣驅動,一枚中指指甲如閃電般疾射而出,「啪」的一聲擊飛了那暗器……

  「快走!」中年人低喝一聲,一溜煙兒地跑了。

  劉今墨解開繩索,放下自己的親人。

  「壯士,多謝相救,可是你闖了大禍啦,先別管我們了,趕快逃走吧!」父親急匆匆地催促道。

  「我不能走。」劉今墨回答道。

  「為什麼?」父親不解地問道。

  「您還認不出來麼?我是墨兒,您十年前走失的兒子啊!」劉今墨再也忍不住了,淚水噴薄而出。

  父親和母親終於認出了劉今墨,一家人抱頭慟哭,哥哥也在一旁直抹眼淚。

  回到依稀記得的家中,草屋院落,灶台鐵鍋依舊。

  「父親,那些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拷打你們?」劉今墨問。

  「孩子,我們劉家有一個保存了將近600年的秘密,現在必須傳給你,你帶著這個秘密遠走高飛吧,家裡其他人不會武功,根本逃不出去的。」父親說道。

  「不怕,父親,有我在,以後不必再怕他們了。」劉今墨自信地說道。

  父親嘆了口氣,說道:「等我說完這個秘密之後,你就知道非要離開不可了。元朝末期,我們青田出了個劉伯溫,就是我們劉家的先祖,後來做了明朝的開國軍師。洪武八年,先祖突然告誡家人,他不久於人世,死後停柩七日方可下葬。次日果然辭世,家人披麻戴孝悲痛不已。第三日,洪武皇上派欽差御使賜毒酒至青田家中,見先祖故去三日,遂開棺驗屍,確認已死,回京赴命。第五日,棺中傳來敲打聲,家裡人忙開棺檢視,這才發現先祖已經醒來。

  先祖說,安徽黃山東南方向有一大鄣山,山有一谷,名『臥龍谷』,谷中有青田子弟看守一處叫做『太極陰暈』的萬年吉穴,得之可速發,十年左右便可開國。先祖見洪武皇帝朱元璋重民間疾苦,懲治貪官污吏,便不想使用此龍穴了。他告誡劉家後人,日後無論其何朝何代,如遇當朝皇帝是暴君,魚肉百姓,荼毒蒼生時,便可攜帶信物前往臥龍谷,葬人於太極陰暈,十年後中原便可易主。

  接頭暗語是一首偈語:太極覆太極,青田未有期。天蠶重現日,屍衣伴君行。

  信物是先祖手書的一本《屍衣經》。

  孩子,記住了麼?」

  劉今墨點點頭,說道:「父親,孩兒記住了。」

  父親又遺憾地道:「只可惜那信物《屍衣經》已經失傳了,聽你爺爺說大概失落於清雍正年間。」

  「父親,今天那些人拷打你們就是想要得知這個秘密?」劉今墨說道。

  「是的,孩子,爹爹要你帶著這個劉家保守了600年的秘密馬上離開青田,走得越遠越好,而且永遠也不要再回來了。」父親流淚催促道。

  劉今墨明白,他是非走不可了,這個秘密劉家能否繼續保守下去,完全依靠自己了。

  「父親,我們還是一起走。」他想做最後的努力。

  「孩子,走到天涯海角也會被人追殺的,趁他們還不知道我有你這麼一個會武功的兒子,你趕緊離開就會安全了。」父親緊緊地抓著兒子的手臂,指甲都摳進了肉裡。

  「就是這裡!給我包圍起來!」院子外面傳來了叫喊聲,還有拉動槍栓的嘩啦聲響。

  「不好,有毒!」劉今墨下意識地猛喊出聲,隨即將手電筒照開去,此時碧綠的龍潭正從水下冒出數不清的泡泡,水面上像開了鍋一般咕嘟起來,一股淡淡的苦味兒瀰漫在空氣裡。

  蔣老二已經撲倒在地上,劉今墨屏住呼吸,一個箭步躥到他的身邊,一把抓起,飛身向後疾退,一口氣跑出十餘個相連的洞子,方才停下腳步,空氣中已經聞不到那種苦杏核味兒了。

  好險,這個蔣老二竟然誘騙自己同歸於盡,著實可惡。

  「喂,醒醒,蔣老二醒醒。」劉今墨抽打著他的臉頰。

  蔣老二已經處於意識喪失階段,只聽得他口中斷斷續續地囁嚅道:「……龍潭,間歇……氰化毒……同歸於……盡。」

  蔣老二口中湧出一團帶有苦杏核味兒的白沫,死了。

  劉今墨縱橫江湖數十年,一生殺人無數,可這次蔣老二,臥龍谷中呆了一輩子的青田守陵人,寧肯與自己同歸於盡也不絕不肯說出太極陰暈和寒生的下落,卻第一次令自己感到了茫然。

  唉,你這又何苦呢?為了劉伯溫的青田之約,我們劉家和守陵的青田子弟已經付出了太多太多。

  劉今墨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著,穿過了一個又一個溶洞……

  自己那天奮力殺了十數名持槍的鄉丁,可自己的父母和哥哥也都飲彈身亡,一切都是為了保持這個秘密……後來自己逃到了福建和廣東。多少年過去了,自己隱於市井之中,默默無聞地生活著,直到七、八年前的那一天……

  一個身穿草綠色軍上衣,袖帶紅衛兵袖標的青年被一群持大砍刀的人追殺,那青年已經身負重傷,渾身血跡斑斑,撲倒匍匐在他的腳下,抬起深邃的目光望著他。

  劉今墨剎那間被震撼了,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那眼神彷彿一下子洞穿了他的大半生,彷彿催眠般柔和。劉今墨不知道為什麼,反正他出手了,那十幾個持刀漢子一個不剩,瞬間全部都被他殺死了。

  「你跟我走吧。」青年人平靜地對他說。

  從此,他就始終沒有離開過那青年人的左右,那青年就是首長的兒子。

  這是什麼地方?劉今墨從過去的回憶中醒轉來,此刻才發現,他已經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