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林西顧第一次清清楚楚知道厙瀟的成長環境。

  他知道厙瀟的家庭畸形,但他也是到今天才真正知道為什麼厙瀟不想辦法逃離。

  厙瀟用他低啞的聲音和緩慢帶著停頓的語氣,說他的絕望。

  說他舅舅當年被逼無奈失手殺過人。

  說那人強姦了他媽媽,他姥爺還得跪在他面前,求他娶了自己的女兒,因為那時候他從政的爺爺一句話就能讓他舅舅不判刑。

  說他媽媽生不如死。生不能生。幾次差點被那人打死,絕望至極自殺過,但是沒死成。那次警察上門找他舅舅調查情況,小姨工作沒了,他姥爺被威脅被恐嚇,急怒之下腦溢血死了。

  從此她連死都不敢死。

  厙瀟說他小時候也會很害怕,每次那人打他媽媽的時候,他都怕他媽媽會死。他會挨打,然後拚命哭,哭到喉嚨再也不能出聲。他八歲的時候跑到警察局,去跟警察說他爸打了他媽媽,快打死了。

  那次他被捆起來割了舌頭,血嗆到氣管裡差點憋死。

  舌頭沒有被割斷,痊癒了還能說話。但是他三年不敢開口,吃飯都不能徹底張開嘴,吃得很少。直到現在只要舌頭一挨到涼風就能想起那陣刺骨的疼,和氣管裡嗆了血疼得不敢呼吸,想咳嗽舌頭又疼到他暈厥的感受。

  他從十二歲開始反抗,還手。反抗的結果就是變本加厲,他會受更多的傷。那個人是沒有人性的,他是個徹徹底底的變態。厙瀟身上的疤痕從那時候開始越攢越多,那人下手越來越重。但儘管力量弱小,他已經開始能保護他媽媽了。

  這個家裡他媽媽,和他,誰也不能少。一定要維持這種平靜,只要有一個人有了想跑的念頭,剩下的一個就等於直接進了地獄。他們也不能一起走,他們走不掉,他們走了還有舅舅家,小姨家,還有外婆。連他們的表親都跟著受過牽連,這一個家族誰也別想安穩。

  那個人會用很多手段打消他們的念頭,讓他們徹底把自己扔在絕望裡,不敢也不想反抗。

  這次他媽媽離開之前受了很重的傷,幾乎死掉。那人心虛了才讓她能夠暫時離開幾個月。但他們都知道這不可能長久,他早晚還是要把人找回來的。

  根本就誰也跑不了。

  是死局。

  他直直盯著紀瓊說「我沒有出路,也沒有未來」,他叫了聲「阿姨」,紀瓊的眼淚一下子就落了下來。她拿起紙巾按了按眼睛,吸掉水分。

  她坐在椅子上很久沒說話。

  最後她長長地吐出口氣,對厙瀟說:「咱們先去趟醫院,把傷處理一下,流了那麼多血。」

  厙瀟垂著眼「嗯」了聲。

  林西顧從厙瀟開始說話的時候就已經僵了,他現在沒法開口,也不想說話,他怕自己一開口就要失控。厙瀟說的那些是他連想像都想不到的,那不是人過的生活。

  他現在心口疼得想把心臟從身體裡掏出來扔掉,他在想這是不是還不及厙瀟傷了舌頭的千分之一疼。

  他木然地跟著走出去,神經都麻木了。直到上車之前厙瀟回頭看了他一眼,衝他伸出了手。

  林西顧這才回了點神,馬上把自己的手塞進厙瀟掌心。他挨著厙瀟一起坐在後座,車上三個人誰都不說話。

  林西顧側過身抱住厙瀟,環著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他頸窩。厙瀟感覺到肩膀上的濕熱,擡起手揉了揉林西顧的後腦。

  厙瀟的臉始終是平靜的,看起來幾乎有些冷漠了。

  但是林西顧知道他不是的,他在發抖。他揉著自己頭髮的手在抖,他的掌心也冰涼。

  林西顧埋在他肩膀上悶聲叫他:「厙瀟……」

  紀瓊從後視鏡裡看了他們倆一眼。

  厙瀟的聲音還是溫和的,捏了捏他的掌心,「嗯?」

  林西顧叫完一聲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他不說話,厙瀟就輕輕揉著他的手,捏他的掌心,搓他的手指。這些細小的觸碰讓林西顧心裡踏實了一些。

  從醫院出來厙瀟直接就走了,連紀瓊說要送他都沒接受。林西顧抓著他的手不想鬆開,不想讓他回那個家。

  厙瀟彎著身子看他的眼睛,對他淡淡笑了下。

  他溫柔得林西顧心都碎成一片片的了,他好得不真實。

  厙瀟輕輕甩手,從林西顧手裡抽了出來。

  林西顧突然覺得慌,慌得想用力抓住他。他紅著眼睛盯著他說:「厙瀟我們有未來的,我們有的。」

  厙瀟點點頭,擡手揉了揉林西顧軟軟的耳垂,然後轉身走了。

  那天回去林西顧和他媽媽誰也沒提這件事,互相沒就這個事說一個字。他們絕口不提,連林西顧他爸問起來他們都沒說。

  林西顧沒力氣說,不願再回想,他猜他媽媽也是。

  有些事情需要消化,那些經歷提起來都讓人絕望。

  第二天林西顧準時出門,看到厙瀟在每天站的樹下等他。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下了,昨天厙瀟的反應讓林西顧以為他又想消失了。

  林西顧走過去抓著他的手,啞著聲音問他:「不是說好讓我陪你下地獄嗎?」

  一個晚上林西顧的喉嚨全壞了,嗓子啞了。

  厙瀟在他面前笑了下,輕聲問他:「怕不怕?」

  林西顧搖頭:「不。」

  厙瀟點了點頭,拉著林西顧一起去上學了。

  從他聽了厙瀟說的話,心就始終在疼。看到厙瀟好好的在眼前能有所緩解,但只要看不到厙瀟的時候就會痛苦。

  痛苦來自於厙瀟經歷的恐怖的一切,苦於自己不能分擔,也恨自己年幼沒能力,沒有辦法解開這個死局。

  他的痛苦在有一天他爸媽坐在他面前,跟他說要聊聊的時候達到了頂點。

  他們什麼都還沒說,但是林西顧看他們的眼神就能看懂。

  向來聽話懂事的林西顧抗拒地搖頭:「爸媽我不想聊。」

  紀瓊抽掉他手裡的筆,放在一邊。他看著林西顧說:「你必須聊。」

  林西顧知道自己躲不開,於是端正坐好,看著他們,點頭說:「那行吧,聊吧。」

  他媽當時親耳聽到厙瀟當著她的面講述自己,所以她開不了口。最後還是林西顧他爸先起了頭,他很嚴肅地跟林西顧說:「從你出生到現在,你想要的爸媽都能給你,只要你提要求,我們都能儘量滿足。就算學校給我打電話說你喜歡男生,你是同性戀,爸爸媽媽沒有二話,可以,行,我兒子就這樣,你們不接受我們轉校接著讀。」

  「只要你健康你能好好長大,那你怎麼做反正你能開心就行。」他說這話的時候林西顧一直看著他,心裡是感動的。

  他爸媽給的愛從來就不少。

  但他知道接下來的話他不能接受。

  他爸接著說:「那個厙瀟的事兒我聽你媽說了,這個事兒爸媽不能繼續慣著你。」

  林西顧閉了閉眼,搖頭:「爸媽,就這個不行。」

  他爸打斷了他,跟他說:「你爸沒在跟你商量,現在我說你聽著,我說了不行就是不行。你太小了不能做判斷,你一腳要往水裡踩,你爸得拉你一把。」

  林西顧還是搖著頭,跟他爸媽說:「……真的不行。」

  「但凡爸媽有辦法,我們都不逼你。」林西顧他爸這麼多年說話向來直來直去,開門見山,所以他乾脆就沒給林西顧適應的時間,上來幾句都是狠的,「誰都有自己的命。」

  「那是他的命不是你的命,你生來無憂憂愁要什麼有什麼,爸媽有能力也願意讓你一輩子到死都過這種生活。你不能把自己往那裡面扔,那不是你能摻和的,你也對抗不了。」

  林西顧知道他爸說得都對,但他不能接受。

  他看向他媽媽,目光裡還是帶著點希冀的。

  紀瓊儘管揪心,但還是皺著眉衝他搖了搖頭,她清了清嗓,說:「不是我們心狠,寶貝。哪怕他有別的缺點,他成績差,家裡窮,或者別的什麼,這都無所謂。他很好,媽媽也看出來了,也感覺到了。但是這件事在爸媽這邊沒有商量餘地,我不能讓你摟著個炸彈生活。有一天你把自己炸了爸媽就都不用活了。」

  林西顧啞聲說:「我保證可以好好的,不受傷不受牽連,行嗎?」

  「你怎麼保證。」他爸盯著他看,「你拿什麼做這個保證,靠你那個小朋友嗎?」

  「就只剩半年多一點了,你們看我在這邊一年多了,我現在不是好好的……爸媽,這個事兒咱們不可能達成一致,對不起。」

  林西顧看著他媽媽堅定地對他搖頭:「你要不跟我走,要不跟你爸走。不可能繼續留你自己在這兒,要還留你自己在這兒,我們沒有一天能安穩睡覺。厙瀟那一身傷,落你身上一處都能讓我瘋了。」

  林西顧眼睛都燒紅了,他咬著嘴唇內側,覺得身上的絕望壓得他喘不過氣,他深吸了口氣啞聲問:「媽媽……你們不能幫幫他嗎……」

  他問出口的時候也知道不可能。

  厙瀟身上是死局,如果他爸媽能幫的話他們不會這麼沒有任何餘地地讓他走。

  紀瓊眼睛也紅了,她聲音也啞,「成年人不能憑衝動做事,我多少年不在國內了,你爸他再有能力也管不著別人的家事。那是人家的家事,他憑什麼管,他怎麼管。」

  她說出口的話讓林西顧覺得整個世界都黑了。

  「人各有命,寶貝。」

  人各有命。

  他們說了,那是厙瀟的命不是他的命。

  林西顧當時眼睛盯著一處,有些失神。他腦子裡是他想像出的,八歲的漂亮男孩兒被割了舌頭疼到渾身痙攣,想哭不敢哭,想尖叫發不出聲。

  他張著嘴,滿臉都是血。

  林西顧眨了下眼睛,眼眶尖銳的疼。他用手腕揉了下眼睛,低聲說——

  「可是他的命……就是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