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寶珍女掌櫃遇害一案順利抓到了凶手,受益最大的莫過於秦大人,在離任前辦了大案,從速度來說也並不慢。見結案後那姓蘇的公子也沒再來衙門,忐忑之餘又更是安心,這功勞便可全歸自己了。
蘇雲開此時已經在客棧收拾東西,準備明日就離開南樂縣。去敲秦放的門時,卻發現已經不知去向,問掌櫃說沒有退房,進他房裡去看,衣物都還在,但惟獨找不到一枚銅板。他稍想片刻便往窗戶外面瞧,從二樓往下看去,只見幾個身形健壯的男子在下面走來走去。
他頓時瞭然,看來是英國公的人察覺到了秦放的行蹤,所以他才急匆匆跑了,也不知去了哪裡。開封也是個好玩的地方,怎麼就不樂意回去,也是怪事。
秦放雖然性子張揚任性,但對於一個向來不會讓自己吃虧的主,蘇雲開也不擔心他。他關好窗戶,準備去將他的店錢一併結了。剛出房門,就見有人站在他的房前,正欲敲門。似乎是聞聲偏頭,一見自己,就將手放下,十分客氣道,「蘇公子。」
「白捕頭?」蘇雲開邊關門邊問道,「你怎麼來了,是秦大人那邊還有事沒了結麼?」
白水搖頭,「已經了結了,大人……他將功勞全攬給了自己,也沒我們什麼事了。」
蘇雲開不由笑笑,「白捕頭不介意?」
「自然介意。」
這個回答實在是很不客氣,蘇雲開說道,「但也無可奈何,在官場上,總有些事是由不得自己的。」
白水默了片刻,說道,「我這麼拚命做事,為的也是積攢這些功勞,但現在功勞被人奪走,我心有不甘。」
蘇雲開和白水相識是明月的緣故,兩人之間並不熟絡,甚至說的話也只是關於百寶珍案子的事。如今他來找自己說這些,又……他看看前後,並沒人上來,這才道,「白捕頭今日找我有什麼事?」
話提到點子上,白水也不遮掩了,輕吐一口氣說道,「我知道你是何人,所以來懇求你,帶我一起去大名府路衙門,哪怕只是做個低賤的門子也行,到了大名府路,我也會一點一點積攢功勞,不給蘇大人丟臉。」
蘇雲開有所準備,但還是覺得意外,「你知道我是誰?」
白水點頭,緩聲,「大名府路新任提刑官。」
大名府路下轄數十個州、縣,每路分四司。提刑司就是其中之一,管轄州縣刑獄案件。
蘇雲開自入仕一來,任職過大理寺、刑部,因政績頗佳,斷案神速,破格提拔為提刑官,三月赴任。在去年公文就發往大名府路轄下各地衙門,但無頭像,唯有一個名字。他眉頭微展,看著他說道,「你如何知道我身份的?」
白水稍許遲疑,說道,「公文上有你的名字。」
「單憑一個名字就如此信我,白捕頭不是這麼草率的人。」蘇雲開見他抿緊嘴不說話,為他接話道,「是因為話出自明月之口,所以你才這麼篤信吧,可明月她在衙門裡知道的甚至還比不上你,她又是怎麼知道的?」
白水忙說道,「她對你沒有惡意。」
蘇雲開也知道,所以他剛才也想好了,離開前去一趟明家。自從於有石被押送大牢後,兩人就在衙門口分開,知道他要走,她也沒說太多的話,同他道別,就回去了。
淡然的道別中,卻生出一絲太過平靜的離別思緒來。蘇雲開總覺得明月不是單純在接近自己,這種單純,當然不是惡意的。所以就更讓他好奇疑惑,如今看來該敞開心懷好好問問了。
白水深覺自己將明月暴亅露了,心中不安,也不願繼續說下去,也跟他辭別,離開了客棧。等從客棧出來,看著熙熙攘攘的街道,才停了步子,又錯失了一次「高昇」的機會,他是還年輕,但誰知道十年後是不是仍止步不前。他嘆了一口氣,腳下沉重。
黃昏夜落,家家戶戶點了燈火,街道行人也開始稀零。風夾細雨,還沒打濕地上石板路。
蘇雲開以為雨水不會再大,出了客棧後發現下雨也沒折回,沒想到快走到明家巷子,雨勢突然做大,跑到明家門口,衣裳半濕。他撣了撣衣裳雨珠,這才敲門。
裡面有人應聲,不一會門就開了,先露出一把二十四骨青煙描面的傘,與背後點點油燈馨黃同出,在春雨冷夜中暈出一抹暖意。傘面輕抬,露出紅唇俏臉,明眸對來,俏豔明朗,散了暗夜昏黑。
明月見了來人,吃了一驚,「你怎麼來了?」
她將手抬高,用傘為他擋了風雨。蘇雲開見她手舉得辛苦,伸手接過,本想問她家裡還有人沒,方不方便讓他進去,明月已經捉了他的袖子往裡帶。
「進來烤烤,春風刺人,等會要生病了,你不是明天就要走了嗎,可不能耽擱了。」
她說著就往他往廚房帶,那兒有灶頭,炭火還沒熄,正好烤暖和。
蘇雲開隨她進了廚房,灶頭上還放著飯菜,飯上缺一個口,看來她剛才正在吃飯,「你先吃飯吧,我自己去烤火。」
「那你吃了沒?」
他想說吃了,可因這是撒謊下意識一頓,立即被明月察覺,笑了笑道,「我就煮了一個人的飯菜,那我給你下個面敲兩個雞蛋吧。」
她墊腳就去掏懸在半空的菜籃子,摸出兩個雞蛋開始忙活起來。蘇雲開想幫忙,但片刻他就回過神來——他幾乎沒進過廚房,就連怎麼拿菜刀切菜都不知道。想了想便安靜坐在爐火前,烤著半濕的衣裳,看明月在廚房裡忙。
「剛才白捕頭來找我了。」
明月攪拌著雞蛋想了想,說道,「他是不是拜託你讓他跟你一塊去府衙?」
「嗯。」
「那你拒絕了?」
「是。」
明月說道,「白哥哥是好人……他想跟你去府衙,是因為他有個哥哥在開封當差,可是後來突然就失蹤了。但他尋人無果,後來覺得必須入了官場才能夠找到線索,所以他這麼拚命地做事。」
蘇雲開靜靜聽著她說,等她說完,默了默才看著她說道,「你應該明白為什麼我不願他跟我去。」
明月輕嘆,「我知道以白哥哥的資歷來說還不夠……」
「不對。」蘇雲開擰眉,語調已變,「因為白捕頭身為女子卻為衙役,日後若被人發現,那就是死罪一條。」
明月頓時愣住,訝異看他,「他、他明明掩飾得這麼好。」
蘇雲開搖頭,「她跟你很親近,但你們兩人並非情人。你到了衙門與其他男子說笑都下意識保持距離,但與白水卻不會。你會拉扯我和秦放的袖子,可對白水卻直接拉手,白水那樣刻板的人卻也不會甩開。再有,那日你我她三人去為柳氏屍檢,你脫下柳氏衣物時,她沒有別開臉。反倒是那日她捉住於有石,不小心撕裂了衣服,她會側目躲避。她裝得像男子,力氣武力也像,但畢竟只是像,終究不是男子,許多潛意識裡的動作仍能看出她的身份。」
明月憋了半天沒說出話來,連雞蛋也忘記挑了。好一會才重新挑開,「那一個年華正好的姑娘家不好好穿裙子抹胭脂,卻拚死拚活做個捕快,你能理解麼?我能……所以哪怕知道她去大名府路,甚至日後去開封會有危險,可我還是願意支持她,不會覺得她傻。」
「只是如果日後她真的出了什麼意外,你也會很自責,為何當初不攔她。」
明月點點頭,「當年水水從臨州過來衙門做衙役,衙門上下就爺爺一個人發現水水是姑娘,可爺爺沒有揭穿她。」正如今日的蘇雲開一樣,同樣沒有揭穿。或許是因為他也想到了,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去做冒險的事,所以為她隱瞞下來,「謝謝你,沒有揭穿她的身份。」
「不必謝我,該謝的,應該是她自己。」兩人一時默然,許久,蘇雲開才又抬眼看她,目光被炭火映得明亮,「你為什麼會知道我是誰?」
筷子時而敲在碗上,撞擊出叮叮噹噹的聲響。他的話落下,明月又沒有立刻作答,那響聲就傳遍了小小的廚房,和外面雨聲交響。雞蛋在碗裡如黃色雲團被筷子捲起,明月手勢漸緩,說道,「在大宋,想不知道你是誰都難。從小就聰穎好學,處事機敏。十七封探花,當年入仕,不願入翰林,便授大理寺評事、知縣事,因為為官清廉、剛正不阿,後多次擢升,經吏部、刑部,又因善謀大事、決事果斷,破格提升至提點刑獄司,今年赴任。」
這下說她不是仔細打聽過自己蘇雲開都不信了,這些事情就連他自己都有些淡忘了,過年回老家江州,赴族人喜宴,細談之間,連族人也漏了他曾任仕途。可明月竟然全都清楚,這讓他意外。
明月知道他明天就要走了,所以她想,要是他還沒想起當年那個豆包姑娘,那她就告訴他吧。以後也見不著了,那總不能讓他記掛這件事。
「吱呀。」
木門被推開的聲響驚破了安靜的廚房,明月豎起耳朵聽了聽就將筷子放下,「肯定是我爺爺回來了。」
蘇雲開也趕忙起身,隨她往外面走,準備去和老者打個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