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雲開去大名府赴任,從江州離開得早,本想徒步過去,慢慢欣賞沿途景緻。但在南樂縣留了十餘天,這會時間就稍顯緊迫了。於是買了輛馬車,準備駕車前去。等買好馬車已經是正午,乾脆用過飯後再出發。
等他們吃完飯,小二也從馬廄那將餵飽的馬牽了出來。
蘇雲開拿過馬鞭,讓兩個姑娘上車。白水先跳上車,正要接明月上來,忽然察覺車廂裡頭有人,眉頭一皺,驀地掀開簾子,掄了拳頭就要揍那人,拳頭還沒下去,就看清了臉,急忙收手。還沒喊出聲,就被對方死死地摀住了嘴,偏自己大聲地「噓」了一口,連蘇雲開和明月都聽見了,探頭往裡看去。
秦放一臉土灰地連續朝兩個探入的腦袋「噓、噓」了兩聲。
白水被他壓了半身,面紅耳赤抓住他的手腕一擰,疼得他臉都紅了,又不敢喊,半趴在車廂裡揉手,衝他瞪眼,「信不信我讓我爹革你職啊!」
白水冷笑一聲,抬手作勢要揍他,秦放趕緊往邊上躲,向蘇雲開求救,「姐夫,救我,我爹的人還在這裡轉來轉去,我銀子丟了,沒盤纏。」
蘇雲開想了想說道,「帶你走可以,但你再玩半個月,就得回開封去。等會就寫封家書報平安。」
「是是,都聽您的。」他這才大大方方坐著,看著白水問道,「我姐夫是要離開這吧,你爬上來做什麼?快下去,本公子要睡覺了,橫著睡。」
白水用刀柄往中間劃了一刀,冷冷道,「敢越界,我就讓你分成兩半。」
秦放倒吸了一口冷氣,縮回了腿不吭聲了。
馬車對明月來說有些高,又沒配馬凳,提腳要上去才發現自己腿真短,手失了力,差點跌回去,誰想腰上有人往上一扶,她就借力而上。等回頭一看,才發現是蘇雲開。見他看來,急忙收回視線,彎身進去坐好,末了又摸了摸腰,恰好被送包袱進來的蘇雲開看見。他只當做沒看見,免得她尷尬。
過了一小會,外頭又遞來個小板凳,讓秦放在車廂放好。明月看得眼熟,這才想起來,這不就是剛才客棧掌櫃搬到外頭曬太陽時的小凳子麼?她從車窗往外看,這會掌櫃已經站著,靠在柱子那了!
她伸了個懶腰,昨夜的疲倦煙消雲散。今日放晴了,暖陽傾城,日照濃濃。
一會秦放也趴了過去,往外面打量,沒看見可疑的人,這才放心。然後他就看見白水朝自己揚刀,嚇得他趕緊回到對面去。
從南樂縣到大名府府衙,路途順暢的話,不過八天就到了。
一路上幾人一天十二個時辰都膩在一起,想不熟稔都不行。蘇雲開和明月之間也少了拘謹,但也沒了初見初識那種疏離,談天論地時常有笑聲。倒是秦放和白水,越處越鬧騰。用明月的話來說,就是耗子和貓。
蘇雲開有官印,將他們三人當親隨,錄入簙冊,也一起住驛站,少了許多麻煩。
這日四人早起,蘇雲開算了下路程,離府衙還有二十里,趕得快的話還能趕上午飯的時間。這次他去赴任沒有知會那邊的人,只知道有新官上任。
秦放睡了近十天的硬板床,腰都要斷了。這處驛館的更硬,疼得他從驛站出來都要雙手扶腰,走路一拐一拐。白水瞧見,伸出手指就往他腰上戳,戳得秦放跳了起來,怒道,「白捕頭!」
白水皺眉,「別動,我給你擰擰穴位,會好受些。」
秦放半信半疑,但如果就這麼跑了,估計以白魔王的性子也會抓他回來,還不是白遭罪。他「嗯」了一聲站在那,白水左掐右掐,疼得他呱呱叫。等白水鬆開了手,他小走兩步,意外發現竟然真的好了很多。他可算是對白水有那麼一絲絲敬意了,「手藝不錯嘛,跟誰學的,改天我也去學學。」
白水抬了抬下巴,「喏。」
秦放順勢看去,瞧見那從驛館大門走出來的一雙男女,在暖陽的映照下,郎才女貌,有說有笑的,真是一對璧人,看著都覺舒服。他忽然覺得不對,覺得胃有些翻滾,驚愕看他,「明、明月姑娘?那她又是怎麼學的?」
白水想了片刻說道,「她剛開始跟著她爺爺檢查屍體時,被逼著記穴位,自然而然就知道每個穴位是幹嘛用的。」
秦放頓覺雙腿無力,腰更疼了,胃還有點翻騰。
蘇雲開見他臉色蒼白趴在車壁上,問道,「他怎麼了?」
白水看了他一眼,答道,「哦,大概是腰疼吧。」
明月上前道,「小猴要不要我給你掐一掐呀?」
「不要!」
蘇雲開皺眉,「不就不,吼這麼大聲做什麼。」
秦放字字道,「就、不!」
蘇雲開彎彎唇角,抬手往他腰間一戳。
「嗷——」
秦放氣急敗壞,蘇雲開已經拿了小板凳出來,置在地上。明月踩凳上去,彎身將他遞來的板凳放了進去。每日重複幾遍,早就默契無雙了。
「姐夫我上不去。」
蘇雲開坐在車板子上,揚起馬鞭,餘光輕瞄,「那就留在驛站吧。」
秦放一聽,一躍而上,動作迅速得能比得過豹子。等他爬進車廂又開始哀嚎,惹得白水煩不勝煩。
明月聽他倆拌嘴也實在是吵鬧,俯身出去,坐在蘇雲開一旁,打開油紙包,撕了一塊燒餅往他嘴邊放。蘇雲開咬入嘴裡,慢慢嚼咽。吞下一塊,她又遞來一塊。不一會餅就被兩人分吃完了,明月問道,「喝水還是再吃一個?」
「水。」
等他喝過水,明月將水囊拿回繼續抱著。馬蹄聲響,風漸平息,已經上了山道。山道很短,坡下可見村莊。她看看地圖,指了指村莊左側小道,「得從那兒過去,右邊的路是通往別處的。」她說完又歪頭問道,「這條路你走過吧?」
「走過。從江州到開封,從開封到大名府,又從大名府去別的地方,小時候跟著父親基本將整個大宋都走遍了。」
駕車的人非常平緩地說著這些話,但官宦之家又怎麼會老是跑來跑去。明月聽過他父親的事,因太過剛正,所以仕途並不太順利。而蘇雲開之所以被賞識,是因為他的探花之名是皇帝欽點的,又因曾是太子陪讀,深得信任,又著實有能力,因此仕途要比他父親要順利些。
如今擢升為提刑官,不就是最好的證明。
平靜的俊朗面龐下,還隔著一堵高牆,是明月還沒跨過去的。記憶中的小哥哥,分明很開朗健談。
蘇雲開見她久沒說話,朝她看去,「怎麼了?風大的話就進裡面去吧。」
「沒事,你一個人趕車會很無聊的,我陪著你。」
無聊?這倒不會。不過有人在旁邊說說話,好像也不錯。蘇雲開沒再讓她進去,但車廂裡兩人吵個不停,已是聒噪。蘇雲開和明月相覷一眼,無奈一笑,真是兩個活寶。
下了山坡,從村莊左側的路過去。到了近處,明月才看見地上隔一段路就有冥紙香燭。
一根香燭穿插一片土黃冥紙,上面點了兩三滴紅蠟,散在草叢中,鋪在泥路上。有些已經濕潤,有些已經被過路的馬車行人碾壓成泥,殘留在地上的大多已經不完整,想必散了有一段時間了。
在宋朝,一些地方在有人過世後,親人會用冥紙夾香火,散在地上,據說能為鬼魂鋪路,順利找到鬼門關,也為了逝者上路時,能用上這些錢。
明月四下看去,卻沒看見哪家門前飄白,也不聞哪裡有喇叭聲,而且冥紙通往的路還在延長。
蘇雲開也多看了幾眼,直到馬車將要離開小路,就見路口不遠處一個小山坡上,有一群人正簇擁在一起。但沒人哭嚎,也不見奠禮,看著奇怪,「那邊在做什麼?」
明月也心癢了,「去看看吧。」
馬車突然停下,秦放頓了片刻,撩開簾子往外看,一看地上全是元寶蠟燭,又縮了回去。白水瞧了瞧,立刻跳下車,跟上已經往一處小山坡走去的人。
本以為是走遠了才沒聲,但走近了一聽,還是沒人哭。明月好奇心起,走快幾步,只見那十餘人都低頭往同一個地方看著,神情輕鬆,也有在說笑的。等她往那坑看去,這才明白。恰好蘇雲開上前,她低聲道,「是在拾骨呢。」
蘇雲開恍然,拾骨謂收拾遺骨改葬,在南朝時江淹就曾提過「輟鑊斂火,吹魂拾骨」,一般是逝者葬下後,親屬找吉日重新再葬,一般是十三年為限。
這也就難怪來這裡的人大多神色輕鬆,畢竟是離去了十三年的人,又能有多少傷痛。
明月想通後心裡也沒了疑慮,便打算走了。可剛轉身,手腕就被蘇雲開握住。偏頭看去,那墨眉微攏,示意她看那被撿起拼湊起來的骨頭。她往那一瞧,不由頓住。
那草蓆上,竟然有兩具屍骨。
她嚥了咽,蘇雲開已問旁人,「請問為何棺木裡會有兩副屍骨?」
旁人笑笑,說道,「夫妻嘛,同墓同穴。」
明月皺眉,「可看骨頭大小,兩人當年不過十二三歲吧?」
旁人仍是笑著,答道——
「冥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