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顧家,清鄴問:「要不要去看電影?」凌波搖頭說:「不好,一看電影出來就是晚上了,怪沒意思的。還是找個地方好好說話吧。」清鄴懂得她的意思,而且別後近一年,自己也有許多話要對她說,他於是想了一想,說:「倒有一個地方,不過有些遠。」
時值黃昏,行人皆是匆匆,空中淡紫色的暮靄沉沉,天際有一顆極大的星星,明亮得像一隻眼睛。街燈還沒有點燃,偶爾有汽車從身側呼嘯而過,兩道車燈雪亮刺目。清鄴握住她的手,身子微側,替她擋住那車子帶起的疾風。凌波只覺得他手心溫暖,就像只小熨斗,連心都似乎舒坦開來,不由望住他微微一笑。
清鄴說道:「這次回來,估計也只能留十天半月。南邊戰事吃緊,我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凌波說:「總有機會的,哪怕要三年五載,總能再見面。」
清鄴說:「也不用三年五載,只要升了少校,就可以攜眷了。」
凌波禁不住臉上微微一紅。清鄴道:「這次回來也沒給伯母帶什麼東西,依你看,給她老人家買點什麼好呢?」凌波說道:「媽不在乎這個。」清鄴一笑,說:「我知道,可也不能失了禮數啊。」
他幾乎已經要將話挑明了,凌波到底是女孩子,臉皮薄,不再搭腔。兩個人慢慢往前走,街燈一盞盞亮起來,照見地上一雙影子。凌波微低著頭,她腳步輕巧,每一步都踩在那影子底下。她這樣孩子氣的樣子,倒叫清鄴忍俊不禁,手上握得緊些,她的手小巧溫軟,柔若無骨,但就這樣握著,他的心中反倒澄定安逸。近在咫尺的市聲如沸紅塵喧囂皆成了身外,惟有她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一直走到十字路口,凌波望了一望,忽然停住腳。清鄴不由問:「怎麼了?」凌波道:「你不是說要買些東西,不如上新明去買吧。」路口那端正是有名的新明百貨公司,清鄴心裡高興,不覺笑了。凌波嗔道:「你笑什麼?」一語未了,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在新明挑了幾樣貴重得體的禮品包了起來,待他們從百貨公司出來,正是烏池夜色最熱鬧的時候。凌波覺得有些餓了,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沒吃晚飯。清鄴說:「不要緊,我要帶你去的正是吃飯的地方。」
那是一間叫「比弗利」的西餐館子,經營所謂的意大利菜,是眼下烏池最時髦的一間餐廳。前一日初回烏池,清鄴的幾位學長替他們洗塵接風,設宴此處,他覺得這裡環境幽謐,所以今日又帶了凌波來。
凌波見店內裝飾清雅,佈置十分舒適,一色的西洋傢俱,都是乳白色的雕花,餐廳裡四處皆有插花。居中還有一座小小的圓台,圓台四面圍滿了鮮花,上面有個白俄女孩子正在投入地彈著鋼琴。店中出入的皆是些衣冠楚楚的客人,凌波坐定之後才埋怨他:「何必挑這麼貴的一個地方。」
清鄴笑道:「今天是個好日子,當然得紀念一下,花一點錢也是應該的。」又問,「西菜你吃得慣嗎?」
凌波點了點頭,接過侍應生遞來的菜牌子看了看,隨意點了幾樣。清鄴說:「這裡談話很好。」凌波說:「已經說了一路的話,還沒說夠嗎?」清鄴笑起來,眉目舒暢顯得極是俊朗,只道:「哪裡能說夠……一輩子也不夠。」
凌波心中一蕩,水晶吊燈光明璀璨,映在他一雙黑曜石似的眸中,彷彿有星芒飛濺,滾燙得可以融化一切。她心中歡喜無限,忽然起身:「我彈琴給你聽吧。」她走到台上去,對那白俄女子說明白,請她暫讓,然後在鋼琴前坐下。她靜默片刻舉起手來,十指靈動,便有行雲流水般的樂聲,從她指下淌出。
清鄴於此道完全是外行,只見她彈得十分流暢,滿店的客人紛紛側目。她偶然抬起頭來,望見他只是微微一笑,兩人目光相交,俱感甜蜜。
一曲既終,便有幾位外國客人率先鼓起掌來,緊接著滿廳掌聲嘩然,凌波落落大方,站起來鞠躬為禮,方走下台來。清鄴笑道:「真沒想到你會彈這個,認識你這麼久,竟一直沒露出半點來。」凌波說:「小時候學過一點,這麼多年沒彈,手指都僵了。今天是一時高興,在場又沒行家,不然非噓我下台不可。」
這一頓飯,兩個人都吃得十分盡興,喝著咖啡又坐了一會兒,才付賬出門。那「比弗利」的大門是一扇桃木玻璃旋轉門,清鄴與凌波剛待推門出去,不想身後突然有人用力將門扇一推,清鄴身手極敏捷,情急之下橫臂一擋,只聽一聲悶響,門扇重重擊在他的手臂上,「咚」一聲彈了回去。推門那人猝不及防,被門撞得「哼」了一聲。凌波也是被清鄴推了一把,才堪堪避了過去。
清鄴回頭一看,見是四五個人簇擁著一名貴公子模樣的人,幾個人皆是面紅耳赤,顯然是喝過酒了。他不欲多事,拉了凌波正要走,那為首的公子反倒叫住他:「慢著!打完人不賠禮道歉,還想往哪裡走?」他言語之間,極是倨傲無禮。
清鄴再好的脾氣,亦有了一分火氣,說道:「是你們用力推門,差點傷到我們,怎麼反倒怪起我們來?」
那人冷笑了一聲,說:「難道還是你有理了?」
清鄴正待要說話,凌波忽扯了扯他的衣袖,回頭不卑不亢對那人道:「事情雖然小,還請四少爺自重,別讓人覺得失了身份。」
原來那人正是祝依依的四表兄侯季昌,他與一班交好亦在此吃飯。那些人皆知他苦苦追求凌波不得,今日又見凌波與一年輕軍官前來吃飯,兩人神色十分親昵。那班交好皆是些惟恐天下不亂的人物,自然對侯季昌出言戲諧,起鬨笑話:「季昌,聽見沒有,人家顧小姐還嫌你不自重呢。」侯季昌見凌波出言維護身邊的那個男人,滿腔妒火更盛,再加上聽到相交笑話,更覺臉面盡失。他回頭狠狠瞪了清鄴一眼,清鄴亦猜了三分,他不欲與這些紈褲公子多說,攜了凌波便走。
侯季昌見他二人相攜而去,妒火中燒,另一位劉師長的兒子劉寄元,素來與他有些心病,此時將他肩膀一拍,不無幸災樂禍地說:「死心吧,人家名花有主了,你只有望洋興嘆了。」
侯季昌冷笑一聲,說道:「我偏不信這個邪。」
劉寄元挑起大拇指,說:「有志氣,咱們拭目以待。」
本來他們還要去跳舞,結果經此一事,侯季昌不免沒了興緻,於是就此和他們別過,自己坐了汽車回家去。
侯府的宅子在南園巷,原是前朝敬昭公的舊宅花園,數年前侯鑒誠就任衛戍警備司令,於是將這片廢園買了下來,大肆經營,建成了中西合璧的深宅大院。水門汀澆的車道,從大門一直通到花園裡頭的洋樓前,極是氣派。侯季昌坐的汽車在樓前停下,樓前本來有兩盞雪亮的路燈,他隔著花壇望見停了一溜黑色的汽車,不由隨口問迎出來的聽差:「又在這裡開會?」
那聽差答:「司令今天在家請客。」侯季昌問:「都是哪些客人?」那聽差答:「有曹軍長、魯師長、孫主任,還有軍部的徐參謀、杜參謀。」
侯季昌聽說孫世聆也來了,心中忽地一動,已經有了計較,說:「都是幾位叔伯,我理應去斟杯酒。」於是他進了門,徑直往東邊餐廳裡去。只聞餐廳裡笑語喧嘩,父親與幾位客人推杯問盞,正在酒酣耳熱之時,見他進來,侯鑒誠果然招呼他:「季昌,來給幾位叔伯敬杯酒。」
侯季昌於是執了酒壺,斟了一遍酒,等斟到孫世聆面前時,特意叫了聲:「孫伯伯!」他扶起酒杯,向他眨了眨眼睛。那孫世聆最是八面玲瓏,不動聲色接過酒杯,笑道:「世侄客氣了。」
侯季昌斟過酒後,藉機退了出去,在小客廳裡靜靜坐了會,無聊又摸出根菸抽著。他一根菸沒有抽完,孫世聆果然來了,一見面就笑,說:「上次那筆款子的事情還沒有多謝世侄。」侯季昌笑道:「孫伯伯說哪裡的話,人家也是賣您的面子,我不過替您跑跑腿罷了。」孫世聆道:「我心裡是清楚的,要不是世侄奔走,這筆買賣遲早得砸在手裡。世侄以後若有什麼事情,儘管來找孫伯伯就是。」
侯季昌笑道:「孫伯伯既然這樣說,我也不客氣了,眼下正有一樁事情,想要麻煩您幫忙。」他便將凌波的事情從頭到尾講了一遍,說道,「我倒也沒旁的意思,只是我和顧小姐本來兩情相悅,那小子突然橫出來插了這麼一杠子,實在叫人氣憤不過。」
孫世聆將大腿一拍,說:「竟然敢挖世侄你的牆腳,我聽著就來氣。世侄請放心,這個人只要是在軍中,我一準能將他找出來,替世侄出這口惡氣。」
侯季昌笑道:「那就有勞孫伯伯了。」
他不問孫世聆打算如何去著手,亦不問他找出此人後將採取什麼行動。孫世聆乃是情報二處的副主任,這個機構獨立於軍政之上,直接受命於慕容灃,因此孫世聆素來肆無忌憚,行事極為迅疾狠辣。他三言兩語請動了孫世聆去為難清鄴,料想不弄得清鄴身陷囹圄,也要弄得他丟官去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