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反轉

寅時縣衙外馬蹄響徹長街,自遠而近像浪潮般捲來,兩列銀甲騎兵驅馬跑過牌坊門樓,並不停步,依然一陣風地衝進縣衙大門裡,恢宏氣勢震懾住了駐紮在屏牆前後的郊野守軍。

騎兵肅清道路之後,緊接著跑來金鞭絡繹的儀仗隊伍,錦青龍旗飄卷,長號一吹,聲震霄夜。另有大批持刀侍衛如狼似虎地奔馳過來,若是遇見呵斥,必然手起刀落將來人砍翻。一路砍殺數十人後,圍在縣衙外的守軍嘩然朝後退一大步,驚得裡面的官吏敲響行軍鼓,將稍作休整的彭因新請了出來。

彭因新包紮好了頸傷,嗓音沙啞,已說不出話來。他站在縣衙門口,朝著遠闊的街道抬手拜了拜。黃白黑青四色旗隊之後,緩緩行來兩輛馬車,當前的一輛,檀木作轅,白玉鑲柱,幨帷繡金,禮儀格制自是不一般。第二輛馬車裝飾較為簡單,青布頂蓋流蘇窗幔,車廂隱隱透著一股沉水香氣。

馬車停穩之後,車伕鋪好腳踏,打開車門,躬身侍奉一旁,候著主人下了馬車。楚南王李景卓身穿紫金袍束青玉紳帶,一派冷淡地站在車旁,侍衛及騎兵齊齊翻身下馬,右膝點地向他行軍禮,聲浪傳向內衙:「有請王爺升殿。」

衙門原本只設了公堂,從未有宮殿的稱呼,在這批親隨軍眼裡,請動攝政王進縣衙,廳堂的格局還不夠,所以被他們諱飾為殿堂。

李景卓年過四十八,面白無鬚,眉長目冷,容貌傳自父皇,俊美之餘,氣勢中總帶有睥睨天下的鋒芒。他堪堪看了彭因新一眼,彭因新就將雙手抬得更高,彎下腰去,迴避了他的目光。

李景卓站在大門前,所有禁軍及官吏降階相迎。他也不回禮,對著候在身後的昌平府府丞說道:「傳聖旨。」府丞是李景卓親自提點來的,從四品官職,依照官制,他不應該出州府地界,可是李景卓囑託他事態緊急,若是等著宮中傳聖旨出來,已是等不及,所以李景卓拿著國璽自己炮製了一份聖旨,無需三省官員附議,也無需宮中派出太監來宣讀,他直接調來一名親信官將自己的意思傳達下去。

彭因新見是昌平府府丞宣旨,已知事情不合禮制,可是在楚南王嚴整的軍隊面前,也無法反抗。他思前想後,被迫後退一步,接了聖旨。旨令有雲,畢斯系朝廷命官,身份關係重大,枉死一事需重新升堂審理,提交新證據由朝廷新派的御史大臣蕭知情定奪。

彭因新抬頭看了看,才知道第二輛馬車裡坐的是什麼人——昌平府知府蕭知情,世子府家臣,傳聞極得楚南王及世子的器重。

她來,就預示著以罪名降服世子府勢力的計畫不可行。

彭因新甩了下袖子,暗想,審案子,最後還是審得功虧一簣,又能怨得了誰?他依照朱沐嗣的主意,牢牢控制住了行館及縣衙的動靜,將李培南的通信兵隔絕在外,最終卻不知怎樣走漏了消息,驚動一手捏著政權的楚南王趕來了。

「晦氣。」彭因新再也按捺不住,悶頭走向公堂,站在了暖閣之外。李景卓已就坐,親隨軍帶刀上堂,驅散了禁軍及郊野守軍隊伍。值守官吏敲響堂鼓,衙役們都退到了卷棚外,傳達公堂內外的訊令。

青石磚台上列著三面青天紅日屏風,公案稍稍右移,讓開一片空地,擺上錦緞華椅,尊崇出了李景卓的地位。李景卓飲過一盞茶,仍不見李培南帶人出來,不由得冷聲吩咐道:「去請兩位公子。」

一直駐守在穿堂柵欄後的李培南自然聽得見縣衙內外的動靜。他收了劍,將閔安喚醒,朝花廳雕花窗那邊招招手,待命一晚的厲群連忙跑出來,低聲問:「公子有什麼吩咐?」

李培南將蝕陽丟向一旁的侍衛手裡,轉頭說道:「行軍鼓之後還敲過長梆,表明有官員到場,你去看看父王帶誰來了。」不大一會兒,厲群就跑了回來答道:「是蕭大人。」

李培南頓步:「她來了麼?也好。」說完他徑直走進花廳裡閉目養神,再也不見出來。

站在院子裡的閔安疑惑不解地看著厲群,厲群稍稍解釋:「蕭大人出面,公子就不需要到場,完全可以將事情交付給她。」閔安聽得咋舌:「好厲害的蕭大人,若我有一日,也能讓公子如此看顧……」厲群笑道:「走吧,小相公與蕭大人是不一樣的。」

閔安擦淨臉,稍稍整理衣袍,跟在厲群身後繞過了公堂,站在候命的卷棚下。堂上兩牆邊駐守侍衛,到場的官員並不多,只有李景卓及彭因新兩人。筆錄書吏為避鋒芒,將桌案移到了簷廊口。

閔安抬頭看去,一眼就可看到李景卓居高臨下坐在暖閣左側,容貌冷峻,華服鋪張開來,道出了皇家驕矜意味。他不說話,整座公堂就靜寂無聲,只有十二盞大燈籠掛在簷下發出簌簌輕響。

非衣一身輕便地走出來,對著暖閣高台行禮,李景卓動都未動,非衣自發退到一旁的椅子裡坐下。

「升堂。」李景卓傳令,清脆三聲梆響傳遞出去,從大開的儀門外不緊不慢走來了一道瘦長身影。

蕭知情綰髮成束,箍在薄蟬金絲翼髮冠裡,露出了整個利落的臉龐。她的面容生得白皙,眉如墨洗,長而不媚,鳳目稍稍游移過來,便透出一股神采。她穿著雪青繡花長袍,下襬裁出了一些褶子,與同朝官仕的衣制稍稍不同,她的長袍外還攏著一層紗衣,質地考究,足以體現了她的精巧心思,就是小到衣飾細處也要注重。

閔安心想蕭知情是所有女官的楷模,不由得朝她多看了兩眼。正巧蕭知情走過卷棚,仿似知道他在看她,也將眼睛移了過來。他一對上她的鳳目,微微一怔,她卻掠動嘴角,像是笑了笑,頭也不回地走上公堂。

一旦走到公案後,蕭知情就向李景卓、彭因新、非衣三人行禮問安,禮節沒有絲毫偏差。直至走過繁文縟節到達堂審關節後,她的精利就顯露了出來,追著彭因新質問,三聲連下,問得彭因新啞口無言。

「敢問彭大人,在人證已死、供詞翻新、證物未曾呈堂的三大情況下,彭大人是如何斷定二公子犯下血案的?即便是二公子犯下了血案,彭大人又為何不責令二公子寫下申狀,擇日再進行堂審?若是彭大人心憂案情,需連夜審查疑犯,又為何將禁軍安置在堂上,阻斷消息傳向宮中,甚至是稟文、申詳也不曾送出?」

彭因新惱怒在心,悶了半天氣才想著去回答,蕭知情依照堂審規矩一一對他辯駁。彭因新吃虧在沒有按照合理步驟進行審案,法理上還是有講究的。隨後,蕭知情提出依法審查,請代表畢斯的苦主及代表非衣的受訟人閔安各自拿出新一輪的證據。

非衣坐完全場不說一句話,自然還是打著身體受了風寒,不宜聽審的藉口而避開冗繁審查。閔安說服主簿跑到昌平府請來楚南王等人,本來就是想藉著楚南王的聲威重審這個案子,達到不死人就能解困的目的。主簿果然不負所托,將縣衙裡的前後變故交代得清清楚楚,楚南王連夜帶兵趕來,在聲勢上壓制住了彭因新,使得閔安的目的成功了一半。

閔安代非衣辯駁,提出了一個有力主張。他對著堂上單手行過禮,侃侃說道:「諸位大人明鑑,若是將屍身冰存起來,再加熱解開,就可隱瞞兇案發生的時間。此時屍身由於被凍過,且未改變倒地的形態,屍斑依然會落在原處,不會發生移動的現象。」

蕭知情追問:「可否證明你的主張?」

「可以,請蕭大人傳喚另一名證人到堂。」

被閔安委以重任的郎中早就等在了縣衙外。他看到重兵把守著大門,心底怕不過,不敢走近來敲響堂鼓。閔安左等右等,多長了一個心眼,請厲群外出查看,弄清原委後,厲群就幫郎中敲響了堂鼓。

堂鼓一敲,喻示著有冤情要申訴。郎中被衙役帶上堂,向大人們證實了閔安的推斷。他說道:「小相公委託我買來一頭活豬宰殺,鎮上冰塊,再燒火解開豬身,所得的症狀與案情一致。」說完後,他指著板車裡放置的死豬屍體表明:「大人可走近查驗。」

老書吏起身,查過豬身,與畢斯的屍單一比對,證明無誤。

蕭知情看著閔安,再追問:「你能辨駁畢大人死亡的時間,想必也有辦法證明誰是凶手了?」

閔安一對上蕭知情清亮的眸子,就感受到了一股迎面而來的壓迫之力。他納悶道,她怎麼知道他有辦法找出凶手,難道能讀懂他的臉色麼?正在遲疑間,蕭知情手撫公案而坐,落落說道:「你一直用手按著腰包,很少去扶受傷的左臂,想必是有什麼緊要的證物要拿出來了?」

閔安暗嘆,好一副亮眼,再不遲疑,翻出了腰包的泥蠟,請蕭知情批准驅動獵狗連夜查找南街外來民戶聚集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