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房似水渦,密密匝匝排在半山腰處。碑林上有一大片桂樹,散發出鬱鬱芬芳。眾多蜜蜂穿梭其間,又飛向不遠處的巢穴釀製花蜜。
閔安站在紗網拉起的圍牆外,聞著陣陣的甜香,好奇地問:「難道蜂蜜裡也會釀毒麼?」否則,玄序就不會說毒源在此處。
玄序笑了笑:「真像個孩子,盡說傻話。」他先不去解釋什麼,以免錯失與閔安待在一起的時機,只是戴好手套矇住面巾,走向了蜂房。
玄序提起一塊塊蜜板,將新鮮花蜜收進陶罐中,又提著罐子走了出來。閔安湊過鼻子聞了聞,說道:「你身上好香。」
玄序笑著,從衣囊中取出一個布袋,解開袋結,抽出一根脆乾的米果棒子。他將米果在陶罐裡蘸了蘸花蜜,遞給了閔安。
閔安拿著米果,遲疑道:「你不是說毒源就在這裡,那這蜂蜜……」
玄序不說話,翹起的嘴角永遠那樣溫和,閔安看見他的笑容,覺得比山泉還要清澈,不再懷疑什麼,就低頭咬了一大口米果,吃得脆響。
玄序拍了拍閔安的頭:「敢吃下去,不怕毒麼?」
閔安舔了舔嘴唇:「我信玄序。」
玄序笑:「虧得你如此信任我,來吧,我帶你看看真正的毒源。」
穿過石碑林、桂樹,再向上攀爬,便是一處滲水的山頭,空氣裡透著一股混濁味道,苦辛中帶了些淡香。閔安揉揉鼻子,嘀咕道:「好熟悉的味道。」
玄序回頭應道:「聞著像是泥蠟,吸進肺裡,還有一股香味。」
閔安恍然點頭:「對!對!蕭大人給我的那個瓷瓶裡,裝著的就是這股味兒!」
兩人還未爬到山頂,路過的鄉農特地提醒道:「兩位相公,莫朝前走了,眼頭的山洞是死坑,進去就出不來哩。」
閔安奇道:「洞裡有什麼?」鄉農只是搖手:「裡面死了三個人,官家又不管,還沒人再敢進去,任哪個也不曉得裡面有什麼。」
鄉農遠去,閔安好奇不過,薅著草根朝上爬,伸頭探了探。山洞像是一處石穴,潮濕而陰暗,風一吹,持續不斷地冒出苦香味道,洞口的石壁爬滿了白灰,像是斑駁的門板。
玄序望著閔安撅在草皮上的身影,笑了笑,拾起一塊石頭,朝他手臂扒拉的樹枝砸去,引得他驚叫一聲,鬆開了手。隨後,閔安像是倒溜的四腳怪,哎喲哎喲地滑到坡底來。
玄序眼疾手快,提住了閔安的衣領,說道:「左臂傷了,還這麼不省心,先隨我回去,準備好了再來。」
閔安一想倒是實在話,任誰都不知道洞裡有什麼光景,貿貿然衝進去不見得能討到好處,於是他就跟在閔安身後,晃晃悠悠地走進了山鎮。
玄序在前提著陶罐,時而回頭遞上一根蘸了花蜜的米果棒子,吃得閔安滿嘴香甜。
一路上,不斷有鄉民跟玄序打招呼,玄序必定會停下來作揖問安,閔安吃完了米果,也站在後面躬身行禮。
玄序的居所落在一處青石院子裡,外面有一道拱橋,兩旁扶立桂花樹,淡香拂罩整塊河汀。
玄序打來溫水,催促閔安進屋清洗,閔安梳洗完畢走出來時,卻看見玄序挽起衣袖,正站在水井前漿洗衣物。
閔安問:「沒下人伺候麼?」
玄序微微一笑:「我來伺候你可好。」他明明生了一副貴家公子的氣度,袖口露出的手腕顯得纖儂合度,和臉容一樣,不帶一絲瑕疵,如此養尊處優的人做起尋常事務來,竟然也是極熟稔的。
閔安心中一動,走過去抓住玄序的手,摸了摸他的指腹及掌心。這兩處地方都有一層薄繭,經過拉伸洗磨,光滑了不少。
玄序站著不動,笑道:「少時起我便遊學天下,衣食住行自然也需自己打點,下人從書上找了個偏方,教我怎樣保養手掌,晚上再將法子傳給你?」
閔安搖搖手,以示不在意。
兩人坐在桌旁閒聊,玄序說,全賴與鄉民打好交道,才能摸到山裡山外的諸多密事,比如那道長相平常的山洞,若不是鄉民提醒,他第一次採蜜也險些采到裡面去。
「白木郡多生白木桂樹,引來蜜蜂採蜜,香味撲鼻,傳向兩里開外。我曾站在山頭仔細查看,看到一群白翅黑背的蜜蜂鑽進洞裡,所經之處,就會留下白灰香粉。那些粉灰我刮來試了試,有毒。」
玄序向閔安殷殷叮囑洞穴裡的險難,說了這則重大消息。閔安問:「這種白翅蜜蜂自身帶了毒吧?」
玄序回道:「是的,或許久居在洞穴裡,生出了異類。」
閔安驚訝,玄序問:「蕭大人派你查案,難道不知這裡的險情?」
閔安搖頭:「案卷未曾寫明,蕭大人可能也不知情,再說案發地在旁郡,蕭大人即使要我查探,也是引我去那塊地頭,這裡的情況她自然不會提了。」
玄序微微沉吟,並不答話,此後對閔安嘴裡的蕭大人多留了一個小心。
閔安隨即想到緊要事:「應當通知郡衙,在洞口設置柵欄石台,封上封條。」
玄序緩緩一笑:「一貼封條,你又能進得去?」
閔安跑進堂屋,取過筆硯,寫了一則封條:茲事體大,不得入洞,究罪不赦,並罰勞役。昌平府白木郡宣。
他走出來笑道:「等我探完了,慫恿郡裡的長官給貼上,下邊已經留了府衙司吏的印章,也算有效。」
玄序看著閔安手裡的封條,已經明瞭他的小心思,並不點破,只衝著他微笑。閔安確實怕上頭記他擅離職守的罪,特地加蓋他的印章來邀功,表明他在此地也是公幹的,還像模像樣出示了封條。
既然閔安願意留在身邊,玄序自然也是心喜。他問閔安,午飯想吃什麼,閔安左右看看,回道:「你這裡有什麼好吃的?」
玄序再一笑:「看我給你變出來。」他走進廚房,將兩邊的窗戶推開,接進竹筒裡的水,洗淨了桌案。他在廚房裡忙碌,專心致志,極少應對閔安的閒聊,不多時做出一盤風味雞,炒了一碟香菇筍乾,又蒸出糯米桂花丸子和黃米飯。
閔安吃得大飽,由衷讚歎:「與我家翠花手藝一般好。」
玄序洗淨了菸灰氣才出來陪坐,只喝了一碗白粥。閔安好奇地問:「吃得這麼少,怎樣有力氣?」
玄序笑道:「我留些口感,下午給你做糕點時,便於試試味道。」
閔安一聽心花怒放:「下午還有糕點吃?」
玄序笑容不減:「在我這裡,自然由我來伺候你,下午茶配上明蝦糕,那才是極美味的。」
閔安吃完桌上飯食,要去廚房幫忙,玄序將他按著坐下,塞給他一些小玩意,哄著他高興地玩樂。
到了下午,玄序更是讓閔安大開眼界。
玄序喚閔安脫去鞋襪,與他手拉手走進院外的河水中,說:「你看好了,河底沒有下網罩,只能憑感覺用腳趾去夾蝦子。」
閔安在水裡亂踩,呵呵笑道:「這裡真是一處好地方,連水也是溫的!已經秋末了,還有蝦子麼?」
「有,個頭大,藏得深,要仔細找。」
正說著,玄序突然揚聲道:「抓著了!」他站著不動,稍稍彎腰,將探進水裡的右手朝外一抓,竟然托出一隻大白蝦來。
閔安瞧著新奇不已,兀自將兩腳深深勾住河沙,也在水裡東夾西夾,可是他費了一額頭的汗,也沒抓著一隻。
玄序垂袖笑吟吟地看著他。
閔安在水裡把腳趾頭張得像是螃蟹鉗子,只恨不能卡嚓卡嚓剪出聲來。玄序始終笑著,最後引得閔安撲過去捶打他,他才從腳底摸出一隻皮網蒲,將網住的蝦子倒進竹簍裡。
閔安扁嘴道:「就知玄序藏了好東西!手藝這麼精深,少不得整治新鮮玩意兒!」
玄序笑著拉閔安上岸,兩人赤腳走向廚房,閔安跟在玄序身後,見他光韌的腳掌踩在青石板上,留下一個濕濡濡的印子,忍不住心下一動,自己也跟著去踩那些水跡,想把自己稍小的腳印裝進大一輪的輪廓裡。
如果踩著足跡,就能走進他心裡,更好。
閔安心下暗想著,禁不住在嘴邊露出一點開心的笑容。
玄序將閔安安置在通風的窗檯邊,洗手和面,炸出一個個金燦燦的蝦球丸子。他取來桂花蜜,又裹了一盤棗泥米果,放在灶台上蒸熟。
閔安吃到了香甜、清淡兩種口味的糕點,越發覺得來對了地方。
到了傍晚,玄序再次讓閔安大開眼界。
玄序點了四盞燈,懸掛起來,映得滿屋雪亮。桌上擺放著金錫箔片、棉布、錦襯並針線等物,甚至還有一個椰子殼。
閔安趴在桌邊興致勃勃地問:「做什麼?」
玄序微微一笑:「要想進山洞去不受蟄,秘訣就在這裡。」
閔安看了半晌不得要領:「到底是什麼嘛!」
「防護衣甲和避雷帽子。」
閔安拈起已經縫製成形的金箔衣甲說:「這個我知道,是穿在身上的。可進洞為什麼要戴*的帽子?」說著,他還敲了敲椰子殼。
玄序笑道:「我查過探測天氣的地輥針,知道這兩日要下雨,先做來給你預防著。」
閔安一聽討人煩的毛病被玄序知曉了,心虛得直嘀咕:「怎麼你也知道我下雨天愛犯病呀。」
玄序十分瞭解閔安的內心,自始至終溫和地笑著:「我不會嫌棄你一分,只有在我身邊,你才能斷了這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