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出版版結局

葉子璐本來想著,反正也出來了一趟,不如順便去顏珂公司,把自己的打算和他說清楚算了,結果還沒來得及進去,她就在廣告公司門口看見了前呼後擁的顏珂。

顏珂帶著墨鏡,臭著一張臉,拽得跟個二五八萬似的,身後的助理不知是腿短還是故意邁著小碎步,一路小跑地跟在他身邊喋喋不休地匯報著什麼。還有個年輕小男孩,彷彿清宮戲裡的小太監,三步並兩步地跑到前面,給太后老佛爺打開車門,剛要上駕駛位,被顏珂一擺手拒絕了。

自從他出了那場車禍,就再也坐不下去別人開的車了。

葉子璐腳步頓了頓,低聲嘀咕了一句:「捧臭腳的還不少。」

隨後她還是決定不打擾他,改天挑個私下的場合再聚,默默地轉身走了。

可是她不想打擾,不代表顏珂沒看見她,隔著一條馬路,也不知道他的眼睛怎麼那麼尖,葉子璐才走過紅綠燈,就被從後面追上來的顏珂一把抓住了,她被嚇了一激靈,脫口說:「鬧鬼啊,幹什麼?」

「你才幹什麼,」顏珂不耐煩地把墨鏡推到頭頂,「幹嘛見了我轉身就走?」

葉子璐:「你不是忙嗎,我反正也要回家……」

她再一次話音沒落,就被顏珂拎住,連推再拽地拉到馬路另一邊,不由分說地決定了接下來的行程:「那行,我送你。站這等著。」

葉子璐抬手要叫住他,但顏珂已經走遠了——她頭一次知道,他居然還是個急脾氣。

最終,葉子璐還是坐上了顏珂的車。

顏珂一邊打著方向盤把車往路上開,一邊意有所指地說:「我以為你是提前到公司來適應考察你的新東家呢,要不是你這麼急著回家,我還可以介紹我的助理給你認識,一會大家可以留下一起吃個飯。」

顏珂裝作漫不經心,其實心裡不是不緊張的,他頭天晚上一時衝動跟葉子璐發出邀請之後,就沒有一秒鍾不惦記這件事,一會想著怎麼幫她融入公司,一邊又忍不住擔心她拒絕怎麼辦。

一邊七上八下著,顏珂心裡又有點淒涼,這麼多年,一直都是女的圍著他轉,玩命討好他,什麼時候輪到他這樣挖空心思地討好別人了?

「太賤了,」顏珂在內心深處狠狠地唾棄自己,「你再這樣下去,地位何在?尊嚴何在?」

葉子璐頓了頓:「我……我今天來,其實就是想跟你說這個事。」

「嗯,」顏珂拚命在心裡命令自己冷靜——儘管他想不通自己有什麼好不冷靜的,但凡葉子璐脖子上長著的是腦袋不是夜壺,她就知道該去哪找一份更體面、更有希望的前途,顏珂做著這樣的心理建設,顯得有些自戀地問,「那你打算什麼時候能來上班?」

葉子璐默默地將原本的話嚥了回去,在窒息的沉默中組織語言,以防激怒顏珂。

顏珂等了半天,沒等到答案,忍不住趁等紅燈的時候偏頭看了她一眼,深深地皺起眉,忽然之間有了不大好的預感:「不是……等等,你不會想跟我說你不想來吧?」

葉子璐蚊子似的嗡嗡了一聲:「嗯。」

她這一應聲,彷彿引發了一場冰河世紀,顏珂那邊陡然沒了聲音,葉子璐忍不住壯著膽子偷偷看了顏珂一眼,可她並沒有看出什麼所以然來——察言觀色,這是她永遠也學不會的技能。

下一刻,變燈了,顏珂一腳踩下油門,加速度大得葉子璐感覺自己分明是被拍在了副駕駛的靠背上,然後車子徑直轉入了路邊,像啟動時候一樣停得戛然而止、毫無緩衝。

然後顏珂偏過頭來,冷冷地看著葉子璐:「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葉子璐哆嗦了一下,聲氣壓低了八度:「我……我是想……」

顏珂截口打斷她:「是因為我嗎?是因為我讓你覺得這是開後門,丟面子嗎?」

葉子璐忙說:「沒有沒有,真的……」

顏珂有生以來第一次認真地提議,也第一次被人不認真地拒絕,簡直怒髮衝冠。他從來面白臉酸,自尊心強得沒必要。

此時,顏珂完全聽不進去葉子璐的解釋,他無理取鬧起來幾乎是不分青紅皂白,脫口說:「要不然就是你看出什麼來了,打算躲著我!」

葉子璐簡直匪夷所思:「我躲你幹什麼?你能不能聽我把話說完!」

顏珂回頭衝她嚷嚷了一句:「我現在根本不關心原因!」

葉子璐險些被他嚷懵了。

顏珂壓根沒看見她的怔忡,嘴裡的言辭徹底失禁,接著嚷嚷:「你不來,以後我們怎麼辦?」

葉子璐呆呆地問:「什麼?」

顏珂詞窮。

他怎麼看葉子璐這副不在狀態的呆樣怎麼不爽,彷彿是為了讓她也跟著一起不爽,顏珂猝不及防地捏住了葉子璐的脖子,像拎一隻貓一樣掐著她的後脖頸子拽了過來,以喪心病狂的簡陋技術給了她一個充滿仇恨的親吻。

葉子璐驚呆了,直到顏珂的勇氣再衰三竭,訥訥地放開她,她的表情仍然像是剛剛被雷劈了一道。

顏珂緊張得臉色發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倆人大眼瞪小眼良久,葉子璐的反射弧才跑完了艱難的全程——她嗷一嗓子叫喚了出來。

葉子璐:「你個小賤人幹什麼啊?糊我一臉哈喇子!」

顏珂千般糾結與萬般繾綣全都碎成了渣,他一臉崩潰:「我這是表白,你嚴肅一點行嗎?」

葉子璐彷彿也是慌了,口不擇言地叫道:「有用哈喇子表白的嗎?」

一分鐘以後,葉子璐被趕下車了。

她並沒有破口大罵,因為完全沒有反應過來,也完全不敢相信,世界上竟有這樣的男人,僅僅是表白失敗,立刻就翻臉不認人,連最起碼的風度都能拋到九霄雲外。

直到顏珂重新啟動了車子,葉子璐才微微回過神來:「你……你……沒有你這樣的!」

顏珂把車窗拉下來,憤怒地說:「我真是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說完,他居然說到做到,真的就在葉子璐面前把車開走了,將她一個人丟在了路邊,葉子璐難以置信地追了幾步,沒留神這段崎嶇如月球表面的路況,腳下一個踉蹌,她那細高跟鞋衝她發了威,結結實實地讓她扭了一下腳。

葉子璐「哎喲」一聲,勉強扶住一棵樹站穩,抬起頭就看見顏珂一騎絕塵的車屁股,簡直恨不得將高跟鞋脫下來,砸他個天庭飽滿、地閣方圓。

葉子璐:「……」

她覺得自己的顧慮是正常的,和這種大齡中二病又自戀狂的男人怎麼過?每天世界大戰一場,被他扔在路邊麼?

葉子璐怒氣衝衝地站直了,一瘸一拐地走到出租車停靠點,低頭打開出租叫車軟件,打算先回家再說,可是等了半天沒人應,就在葉子璐望著不遠處的地鐵標誌給自己做心理建設的時候,她聽見了一聲剎車響。

熟悉的越野車在她面前停了下來,方才聲稱再也不想見到她的人臭著一張臉,像一隻不爽的大貓,衝她微微一抬下巴:「上車。」

葉子璐本想表現出一點「寧站著死,也不跪著生」的革命氣節,可是腳腕實在太疼了,出租車好像集體玩了失蹤,她只「革命」了一分鐘,就向反動派妥協了。她生著悶氣,一把拉開車門,氣鼓鼓地坐了進去。

顏珂把她一路送回了家,兩人誰也不搭理誰,到了葉家樓下,顏珂才找了個地方把車一停,轉過身來看著葉子璐。葉子璐悶不做聲地推開車門,轉身就要硬骨頭地下車。誰知一步沒成行,她崴過的腳已經將她放倒了。

顏珂只見影子一閃,葉子璐就不見了,忙從車裡探出半個頭來。

葉子璐一手按著腳踝,五官糾結,疼成了這副熊樣,還不忘百忙之中伸出一隻中指,給了顏珂一個蓋棺定論:「人渣。」

顏珂一隻手叉著腰,看著她無言以對了一會,隨後嘆了口氣,他終於妥協,彎下腰,抓起葉子璐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行了,休戰吧,上來,我背著你。」

葉子璐遲疑了一下。

顏珂的耐性果然如曇花一現,轉眼就又不耐煩了:「快點,瞎磨蹭什麼,我警告你啊葉子璐,別得便宜賣乖。」

葉子璐捏了捏他骨瘦如柴的肩膀,連譏再諷地說:「不是啊,我這不是鄉下人沒見過世面麼?不是怕您這個寶馬特別系限量版給壓壞了麼?」

顏珂偏過頭瞪她:「你貧不貧,到底上不上來?」

葉子璐二話沒說,吭吭哧哧地爬上了他那瘦骨嶙峋的後背。

顏珂的背一點也不寬闊,大概是車禍傷了元氣、他一直也沒能養上來的緣故,這麼稍微一彎腰,再加上背著手扶著葉子璐,後背上那對肩胛骨就突兀得跟倆凶器似的。

葉子璐找了半天沒能找到一個舒服點的姿勢,只好艱難地環過顏珂的肩膀,忍了半天,到底沒忍住,用各一隻手指頭戳了戳他後背的骨頭,嘴賤說:「哎,我說,顏少爺,尊駕是屬駱駝的麼?」

顏珂正背著她艱難地走著路——葉子璐雖然瘦小,但是好歹也是個大人,怎麼也有八九十斤重,再加上她還很不老實,馬猴似的在他背後搗亂,顏珂的額頭上頓時歡快地冒出了兩條小青筋:「閉嘴,再說話就把你從橋上扔下去,死肥婆。」

「你會成為女性公敵的。」葉子璐對這方面還是相當有自信的,一點也不在乎他調侃自己的體重,相當淡定。

顏珂痛苦地哼了一聲,深吸一口氣憋在胸口間,就聽葉子璐又嘴賤地補充說:「不對,你已經是了。」

顏珂一轉身,做出了要把她扔下去的動作,葉子璐頓時嗷嗚一陣亂叫,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她的胳膊很細,關節突出而堅硬,勒在脖子上絕對不好受,卻讓顏珂好生體會了一把被當成救命稻草的感覺,他有點變態地露出了一個萬人迷的笑容,這才哼著國際歌,志得意滿地繼續往前走去。

葉子璐努力地繃著臉,繃了好一陣子,忽然在顛簸中想起了「古道西風瘦馬」一句話,忍不住在瘦馬背後笑出了聲。

這匹馬不單瘦,還有一身驢脾氣,動輒尥蹶子……卻意外的靠譜。

看起來分明那麼弱氣,卻居然有摔斷雙腿後再重新爬起來的勇氣和力量。

顏珂背著她走出樹蔭,陽光慢慢地變得強烈起來,大片大片地打在她身上,乍暖還寒的早春,即便是日光也並不暴烈刺眼,只叫人覺得溫暖。

那種感覺叫她想起很多年以前、當她還無憂無慮,背著書包在傍晚放學回家的情景,那是多麼溫暖的日子,既不冷、也不熱,悠閒極了,她從不考慮前途,也不張望來路,只要能在路邊買一點小零食邊走邊吃,她就會覺得很幸福。

一切快樂都是淡淡的,沒有尖銳的起落,杳無疲憊。

好像只是一直這樣走下去,就會有什麼值得期待的事發生。

一口悠長的甜酒迴蕩在顏珂突兀的骨頭上,葉子璐忽然說:「喂,和好吧?」

顏珂哼了一聲,過了一會,他像只鬧脾氣的貓一樣,非常不高興地回頭看了她一眼:「這就完啦?我的告白呢?」

葉子璐看著他,慢慢地微笑了起來。

再回到公司,葉子璐在進出了無數次的辦公室門口深吸了一口氣,面對著慘白的門禁刷卡器,她無聲地對自己說:「我就是在復健過程中,從樓梯上滾下去了一次而已,我還沒有輸。」

這樣做完心理建設,葉子璐昂首挺胸地推門走了進去,彷彿奔赴戰場的女戰士,有人抬頭看她,有人虛情假意地跟她笑一笑算是打招呼,葉子璐一一對視回去,那一刻,她調動了自己全部的勇氣,坦然經受了這一番風刀霜劍般目光的洗禮,自顧自地走回自己的工位,將一直面朝下扣著的「行政專員」翻開,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桌子上。

這是她的起點,但絕不會是她的終點。

有人經過的時候,會偷偷看她一眼,葉子璐全都假裝沒看見,她按部就班地低頭翻開了一份文件,有條不紊地開始自己忙碌的一天。

然而很可惜,事總與願違。

葉子璐他們出爾反爾的經理好像沒有料到葉子璐竟沒有辭職,在他看來,這種有點小才華,年紀又輕的姑娘,都免不了恃才傲物。

在時候她竟忍辱負重地留了下來——這通常有兩個理由,要麼她實在找不到下家了,要麼她在憋著翻盤。她年輕,形象良好,能做事,也有學歷,怎麼也不像找不到工作的,那她肯這樣屈就,恐怕城府不淺,也肯定有所圖謀。

葉子璐他們這位部門經理,是辦公室鬥爭的一把好手,社會上總有一些人,既不關心公司業績,也不關心個人成長,專業就是和別人勾心鬥角,一旦有什麼事不順心,哪怕再雞毛蒜皮,再事出偶然,也覺得是有人在害他,在從中作梗。

為此,他總是在枕戈待旦,成日盯著手裡屁大的權力,彷彿下圍棋一樣地和他的假想對頭們玩著圈地遊戲,將整個行政部安插得四處都是自己的同學親戚,烏煙瘴氣。

這樣一來,葉子璐和她意外的隱忍,就成了經理心裡的一根刺。

行政部門中,經理管著下屬三個主管,主管又按其職能不同而分管不同的專員,葉子璐既然已經成了經理的眼中釘,她的日子是斷然不會很好過的。

葉子璐重回公司第二天,經理就召集手下三個主管開了個短會,內容是近期工作安排會議,細緻地將各部門負責的工作挨個點出,先是「若無其事」「輕描淡寫」地言明由以前負責相關事務的人繼續負責下去,彷彿完全忘記了葉子璐的存在,繼而又意味深長地指出,「最近部門內部人員變動較大,大家要踏實,不要受影響,該幹什麼還幹什麼」。

主管們都是一路跟著經理一路腥風血雨過來的,聽話聽音,一點暗示就明白了——第二天,他們就集體忽略了葉子璐,不安排她做任何事,只給她一些打印複印跑腿端茶的雜活。

這麼一來,還真就有人以為葉子璐是個實習生。

一天傍晚快要下班的時候,一個不懂事的新人走了過來,對方初來乍到,人還沒認全,只會對著辦公桌上的名牌辨認職位,走過來敲了敲葉子璐的桌子。

那人的目光掃過葉子璐的名牌,有點怠慢地說:「小葉對吧?我們那裡請公章的申請表沒有了,麻煩你再給打印幾份出來。」

葉子璐倒是沒什麼,只是她還沒來得及說話,一邊的老孫先路見不平一聲吼了。

老孫已經快退休了,是公司的元老之一,他資格老,年紀也大了,有時候倚老賣老一下,就是公司管理者也都會給他留幾分面子,一般年輕同事沒人敢輕易得罪他,老孫在旁邊重重地哼了一聲:「人家以前在子公司是做辦公室主任的,是你前輩,不是你的使喚丫頭!你怎麼說話呢?」

那位小青年被訓得一愣一愣的,葉子璐連忙在旁邊打圓場:「沒事沒事,這本來就是我分內的工作,應該的,我馬上給你印。」

小青年得到了一個台階下,在老孫看不見的地方翻了個白眼,卻也不以為然,嬉皮笑臉地對葉子璐說:「謝謝啊,葉『前輩』。」

說完,他就甩袖撂臉的揚長而去了。

普通公司與機關單位就這點不一樣,因為流動性的緣故,前者的人際關係總是赤裸直白得多,你永遠也不知道自己會遇上什麼極品同事,捧高踩低還只是比較常見的一種,葉子璐與人在辦公室互相抓頭髮對罵的事都經歷過,這種小摩擦又算得了什麼呢?

反而是老孫,他拖著一條有點不靈便的老寒腿,慢吞吞地在葉子璐旁邊坐下來,還在憤憤不平:「現在有些小孩就是這麼沒家教,一點也不懂尊重人,你也別老慣著他們,這都是毛病,得治!」

葉子璐一笑置之,沒接話,直覺這個不平不是白抱的。

果然,下一刻,老孫將聲音壓低了幾分:「小葉啊,孫哥其實還有個事,想麻煩你一下。」

葉子璐比較上道,立刻回應:「什麼麻煩不麻煩的,您說。」

老孫搓了搓手:「你看,總經理現在要求我們按時收集各地子公司的運營情況,形成月報上報。孫哥也沒在下面待過,子公司什麼情況,我一點都不知道。你能力強,在下面歷練過,來龍去脈都很明白,所以我想,能不能請你……」

果然,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眼下經理擺明了給她小鞋穿,冷處理訕著她,就有老孫這種人趁機渾水摸魚,偷奸耍滑,把自己的事推給她做,功勞自己撈。

葉子璐暗笑一聲,卻沒往心裡去,在外地兩年多,她已經學會了圓滑處世,因此輕描淡寫地一口答應了下來。

這樣一來,反而是老孫老孫不好意思了,他用自己那有限的良心想了想,感覺自己好像確實有點以大欺小,於是站起來,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拿出了一個小袋子遞給葉子璐。

看包裝,裡面應該是茶葉,包裝精緻,才撕開一個小口子,都能聞見茶香四溢,特別袋子邊角上還綴著旅遊區的名號,足可見價值不菲。

老孫訕笑著老孫:「那真是麻煩你了——你看,原來這都是我的工作,現在都推給你做了,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這是你嫂子上回去武夷山拿回的茶葉,味道不錯,給你一袋,你嘗嘗,要是愛喝的話,我就下次多給你拿一些。

葉子璐連忙接過來,儘可能地把表情生搬硬套出「喜出望外」的模樣,脆生生地說:「謝謝孫哥。」

老孫抬頭看了看,發現四周沒人,於是將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對葉子璐說:「我明年就要退休了,這段時間怎麼回事,我們大家其實心裡都有數。那個誰對你不公平,我們也都知道,可是社會上不可能都是好人,總得有壞人和小人,對不對?咱們部門有些人認為你應該辭職,留下來太窩囊,可我不這麼認為。」

葉子璐與同事關系從來不遠不近,這幾年為人處世方面尤其成熟後,越發懂得了說話做事留三分的道理,老孫突如其來的這幾句話讓葉子璐當場怔忡了半晌,良久,她才有些迷茫,又有些審慎地問:「那您……是認為我應該留下嗎?」

老孫意味深長地說:「秋後的螞蚱,蹦跶得再歡,也有他蹬腿的一天,你信不信?」

葉子璐心裡一動,他知道老孫這個老混混,這麼多年來從來不干活,毫無建樹,但依然混得不錯,這背後絕對有人脈的作用,老孫這個表情,怎麼看怎麼像是知道了什麼。

意識到自己說多了,下一刻,老孫又漫不經心地滿口大道理起來:「走還是留,對你來說只是個很小的選擇。人啊,春風得意的時候不要咋呼,落到井下,也不要一蹶不振。一般年輕人都做不到這一點,可是你做到了。只有你有這份淡定的心態,不管你選擇什麼,以後都不會差到哪兒去,你信不信?」

對於這樣的評價,葉子璐十分受之有愧,然而多餘的話畢竟不便明說,於是她只是避而不談,順著話音開了個不輕不重的玩笑:「承您吉言,就您這句話,我得請您吃頓飯。」

老孫笑起來:「別,這聲謝跟那頓飯都先留著,等你飛黃騰達了,記著我就行了。」這份月報並不是什麼簡單的東西,也難怪老孫會推脫,葉子璐在子公司一年多,深知每次總部負責月報的人打電話詢問各種數據,她都是怎麼樣硬著頭皮應付這幫什麼都不懂的大爺們的。

首先這東西是公司決策層需要用的,關注點必須有一定的戰略眼光,詢問彙總的數據必須有邏輯有必要,還要做好數據處理工作,這樣出來的報告才有價值。

她翻了一下以前月報的板式和關注點,果然狗屁不通,當下著手修改起來。

由於公司規模大,涉及的產業繁多,所以每個月的月報訂起來都彷彿小一本書似的,內容龐雜,要梳理起來十分不易,此時已經接近一個月的中下旬,沒法再耽擱,葉子璐為了修訂月報板式,連續加了三天的班。

行政部門普遍閒散,每天她形單影隻地留在已經黑燈的辦公室裡,都顯得十分突兀。

有的人自己忙的時候看不得別人閒著沒事幹,同理,也有些人自己閒著的時候,看不得別人忙碌——後者比如頂了葉子璐主管職位的李主管。

這個主管位置是從葉子璐手裡搶來的,李主管心知肚明,因此縱然她想表現得大度一些,有時候還是情不自禁地關注她在幹什麼,尤其是她顯得很忙的時候,葉子璐一忙,李主管的血壓就會自動升高,渾身上下充滿了危機感。

終於,葉子璐第三天留下加班的時候,李主管坐不住了,溜溜躂達地走到葉子璐身後,一隻手扶在葉子璐的座椅靠背上,彷彿表達親密一樣地伸長了脖子往她的屏幕上窺探。

這種行為實在是再討厭也沒有了,葉子璐正在往下拉表格的手情不自禁地頓了一下。

「這個怎麼是你在做啊?」李主管扶了扶眼鏡,帶著虛情假意的和顏悅色問。

葉子璐壓抑住自己想要皺眉的慾望,低聲說:「孫哥最近有點忙,我幫他做一點。」

「哦,哎呀,老孫真是的,怎麼什麼事都推給別人呢?」李主管發出一聲演技略浮誇的感嘆,伸手在葉子璐的椅子背上輕輕拍了兩下,一股濃郁的女士香水味道混合上她手心的汗味,莫名地顯得有些刺鼻,葉子璐忍不住偏過頭打了個噴嚏。

李主管微笑裡藏刀,話裡有話地說:「你啊,就是太好說話了,不是你的責任,沒有必要答應嘛……唉,還加班做得這麼認真,咱們公司別的年輕同事都應該跟你好好學學,一個個的就知道削減了腦袋往上爬,不求名利好好做事的人太少了。」

葉子璐一隻藏在桌子下面的手狠狠地握成了拳,幸好李主管秀完了她不多的優越感和智商,感覺也差不多了,心滿意足地拎起她的手包,扭著屁股走了。

葉子璐坐在原位,緩緩地吁了口氣,鬆開自己汗涔涔的拳頭,面無表情地盯著電腦屏幕。

這時,她聽見一聲輕輕的抱怨,葉子璐抬頭一看,原來是本部門一個小姑娘小寧,小寧盯著李主管的背影,充滿鄙夷地皺了皺鼻子,用近乎耳語的聲音低聲說:「傻逼。」

葉子璐沒想到這麼一個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居然在辦公場所張嘴說髒話,頓時愣了一下。

小寧轉過臉,對上葉子璐的目光,用更小的音量說:「下個月總部裝修的廠家我都聯繫好了,還是托我同學找的關係,好不容易講便宜一點的價格,人家輕飄飄一句話就給否了,你說她是不是傻逼?一天到晚就會溜鬚拍馬,一個女人,整天打扮得也花枝招展人模狗樣的,跟在老闆後面點頭哈腰很好看麼?簡直不要臉。」

葉子璐簡直從口無遮攔的小寧身上看見了兩年前的自己,又熟悉又親切,她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笑什麼?」小寧不耐煩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站起裡,走到葉子璐身邊,掃了一眼她正在做的東西,伸出一隻手指在葉子璐身上戳了一下,「你缺心眼吧,他們這麼針對你,你還給他們幹活?你一個月拿幾個錢啊,夠這幾天加班晚歸的打車費嗎?」

說完,彷彿受針對的人是她一樣,小寧義憤填膺地踩著高跟鞋走了。

葉子璐抬頭看了一眼她工位上一整排的指甲油和時尚雜誌,忽然很想跟兩年前的自己說一句話:「無論你受到怎麼樣不公正的待遇,無論別人帶給你多大的痛苦和困頓,你因此而浪費的時間卻是自己的生命。」

可是「兩年前的自己」已經憤世嫉俗地走了,沒有耐心聽一個「缺心眼」的內心獨白。

葉子璐搖搖頭,低頭在月報表格里的「總部管理成本」上加了個記號。忽然之間,她好像明白了一件事——那些來源於過去的虛妄的驕傲,以及來自未來的無謂的焦慮,其實都產於脆弱的、被外力一扭就跟著擰吧的內心,它們讓她一直都忽略了握在自己手上的這一秒。

可是只有這一秒……那麼短,卻是這世界上唯一真真正正、沒有半分摻水分地掌握在她手裡的東西。

它轉瞬即逝,卻也舉足輕重地決定了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就這樣,在雞飛狗跳中又過了大半年。

隆冬,窗外大雪紛飛。葉子璐正在核對一份表格,小寧踩著她那高蹺一樣的高跟鞋飛快地走到葉子璐的工位前,拉過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掀起了一陣小陰風。

小寧氣如游絲地衝她伸出一隻爪子:「水……給、給我一杯水。」

葉子璐連忙從抽屜裡翻出一瓶飲料來,擰開遞給她,小寧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渴成了撒哈拉沙漠,一口氣灌下了小半瓶,這才用力拍了拍胸口,彷彿活過來了一樣吐出了一口氣,虛弱地說:「我……我緩過來了。」

接著,她往四周看了一眼,拉了拉葉子璐的袖子,壓低聲音說:「我剛才去大老闆那送材料,你是沒看見,大老闆那臉青面獠牙的樣,差點嚇死我了。」

「大老闆」說的是公司執行董事兼總經理,是個行蹤飄渺的老闆,旗下產業不止他們這一家,平時神龍見首不見尾,半年不來露個面,這半年以來卻不知怎麼的,彷彿跟他們卯上勁了,一次一次地過來巡查,前一陣子甚至從別的地方搞來了一個專業團隊,就等著年後對公司進行一次徹徹底底、剝皮見骨的內審。

小寧被氣場強大的大老闆嚇得張牙舞爪的,像只炸毛的貓,葉子璐忍不住笑了起來。

小寧年紀輕輕,身上有種自以為老成世故的特殊中二病,最見不得她這沒心沒肺的德行,立刻用力在她腰上掐了一把:「還笑!你真是心有天地寬啊葉子——你不知道,咱們經理這回,我看是在劫難逃了。」

葉子璐心裡有譜,表面上卻做出一無所知的懵懂模樣:「啊?怎麼了?」

小寧再次鬼鬼祟祟地往周圍看了一眼,彎下腰把葉子璐的耳朵拉近,用幾不可聞的耳語說:「你沒聽說嗎?他問題出大了,貪污索賄拿回扣,挪用公款什麼的,罪名一樁一樁的——你知道秋天總部裝修的包工隊是他小舅子帶的嗎?那回他的好處費就收了這個數。」

小寧說著,神神秘秘地比劃了一個「八」的手勢。

葉子璐配合著她營造出來的八卦氣氛,故意屏住呼吸,追問:「拿了八千?」

小寧一口氣卡在嗓子眼裡,頓時被自己的口水嗆住了,原地咳了個驚天動地,顫顫巍巍地指著葉子璐,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你這窮酸,打發要飯的嗎?」她幾乎忍不住要咆哮起來,「八十萬!一百個八千!」

「什麼?」葉子璐問,「真的假的?裝修總共才花了多少錢?」

「噓!」小寧用力拽著葉子璐的衣領,晃了兩下,「祖宗喂,你倒是小點聲啊——就是拿得太多,貪心太過,要不然怎麼能被人發現裡面的貓膩呢?你看吧,反正今年的年會是熱鬧了,也不知道誰那麼神通廣大舉報的他。」

說完,這位心滿意足地傳播完了八卦,扭扭噠噠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恢復了正常音量,欲蓋彌彰地開口說:「哎對了,年會材料我已經校對過,發到你郵箱裡了,你再二校一下吧,大老闆現在整個人都魔化了,咱們這可千萬千萬別再出錯了。」

葉子璐笑眯眯地點頭應下,翻開了年會材料——只有她自己知道,以前報送集團的月報中,是將「總部管理成本」塞進「其他」裡隱藏的,因為默認行政機關的管理成本有限,葉子璐重新整理月報板式的時候,特意把管理成本從其他項裡拆出來了,這樣一來,成本控制板塊裡,總成本與細則之和的數字就對不上了,集團內控人員當然會打電話詢問,名義上負責月報的老孫當然不會放過經理這樣大的一個把柄。

他們公司這一年出了這麼多事,葉子璐用腳趾頭都能想到年會現場會是個什麼鬼樣子,到那裡一看,不出意外地發現氣氛壓抑如同葬禮。

所有人正襟危坐,不敢抬頭。

大老闆唸完辭退通知,面如冰霜地抬起頭來:「行政部部門經理解聘的事就這樣了,法務部會就其應負的責任追究到底。希望大家以後都能以此為戒。現在進行年終總結會的正常流程——請各部門經理述職。」

秘書小心翼翼地湊過來,帶著趟地雷一樣鼓足了勇氣才醞釀出來的凜然,在大老闆耳邊小聲問:「李總,行政部誰述職?」

大老闆沉默了片刻,從桌上拿出一份打印出來的行政部年終工作總結,拿在手裡翻了兩頁,突然爆發,狠狠地將那疊紙拍在了桌子上:「我都不明白你們整天都在幹些什麼?我給你們開工資就是為了讓你們整天在辦公室裡爭權奪勢、劃定小團體侵吞公款的嗎?一個中層經理,拔出蘿蔔帶出泥地弄出多少破事,整整一個部門,年終總結連個可以匯報的人都沒有!」

眾人被他吼得噤若寒蟬,大老闆冷冷地問:「這份材料是誰做的?」

葉子璐心裡重重地一跳,不知道自己怎麼踩中了老闆的爆點,雖然經理倒霉了她很高興,但這並不表示她願意被殃及池魚。

然而事到如今,指望有人保護她是不可能的,大家都是各掃門前雪,有人出事巴不得看熱鬧呢,更不用說誰替誰出頭。

果然,老闆咆哮完,下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葉子璐身上。

葉子璐知道逃避是沒用的,只好硬著頭皮站了起來:「我……是我。」

大老闆眼神如刀地看著她,活像審犯人一樣質問:「年度數據,未來預期和最佳運營方案,你是憑什麼得出來的?」

葉子璐嚥了口口水,輕聲說:「是……月報。」

大老闆看了她一眼,轉頭對秘書說:「去把月報都給我拿過來。」

秘書頗有幾分同情地看了葉子璐一眼,掉頭出去了,氣氛更加緊張,所有人鴉雀無聲,葉子璐是唯一一個站起啦的,在沉默不語的人群中,葉子璐有種被遊街示眾般的壓抑感,有那麼一瞬間,她懷疑自己在月報上做手腳的小伎倆被大老闆看出來了。

然而下一刻,她又覺得自己沒錯,所有的數字都是調查屬實,她只是做了一點微調,讓隱藏的管理成本暴露出來而已,葉子璐自問工作並沒有一分鐘的懈怠,更沒有一星半點的違規腐敗,如果這都能讓公司吹毛求疵地挑出毛病,那她不得不開始懷疑,自己當初打定主意留在這家公司還是不是正確的決定。

秘書一路小跑,片刻後,拿著足有半尺厚的一摞打印出來的月報回來了,她「咣當」一下鬆了手,所有的月報羅列在大老闆的桌子上,葉子璐看見老孫不自在地晃動了一下,抬頭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說什麼,但是最終又低下頭,避開了她的視線。

大老闆隨便抽出一份,翻了兩頁,頭也不抬地問:「都是你一個人完成的?」

葉子璐:「嗯。」

大老闆充滿傲慢地衝她抬了抬下巴,宣佈了一句讓所有人驚掉下巴的決定:「那行,你,代表你們部門做年終匯報,不用按著原來的匯報材料,按著你自己寫的來。」

葉子璐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李主管,大老闆讓葉子璐匯報,相當於讓她暫代經理的位置,中層所有主管都被他跳過去忽視了。

果然,李主管的臉色比葉子璐還要精彩紛呈。

葉子璐猶豫了一下:「可……可我沒有準備ppt……」

大老闆皺皺眉:「沒有ppt你就不會說人話嗎?把白板支起來,再給她一根簽字筆。」

話說到了這個地步,幾乎沒有回轉拒絕的餘地了,葉子璐忐忑地接過簽字筆,站在了白板附近,她掃視全場,同時,所有人都在審視著她,葉子璐深吸了一口氣,講完這一次,她那本就一直容不下她的李主管是萬萬不能共事了,她做好了年後辭職的準備。

然而一時間,曾經在外地子公司裡風裡來雨裡去的場景,調回總部後被人排擠、看熱鬧,猶在堅忍的場景,都挨個在葉子璐腦海裡浮現。

「這是我戰鬥過的地方。」那一瞬間,葉子璐近乎悲壯地想。

她在這裡拼過,忍過,勇敢過,自省過,起起落落,成長了太多,她在這裡學會面對和堅持,從一個愣頭青一樣不成熟的小女孩變成了現在這樣,無論如何,哪怕是要走,葉子璐也不想走得灰溜溜的。

她站在講台上,眼神逐漸平靜了下來,拿起簽字筆,清了清嗓子:「謝謝諸位,那我今天首先從各子公司的區位特點講起……」

第十七章 最好的我們

大年初三,顏珂陪著葉子璐在大雪覆蓋的街上走,春節期間,雖然是節假日,但大街小巷反而顯得比平時蕭條一些,很多街頭小店打烊後就沒有再開,車水馬龍的二環上空曠得沒精打采。

走著走著,顏珂忽然有點沒事找事地問:「你今天怎麼想起找我一起過節了?難不成是被我長達半年多的誠意追求感動了嗎?」

葉子璐真誠地回答:「對不起,我只記得自己慘遭了你罄竹難書的折磨。」

縱然天氣寒冷,顏珂依然心情不錯,罕見的沒跟她計較,美滋滋地說:「你總是打擊我的熱情,萬一哪天我突然沒有熱情了,放走了我這樣一個高質量的帥哥,你上哪後悔去?」

葉子璐簡直服了他:「你對我的人身安全造成了那麼大的傷害,打擊你一下怎麼了?」

兩人說話間走到了停車場,顏珂幫她把手裡的購物袋塞進後備箱,覷著她的臉色問:「那你叫我出來幹什麼?又失業了?我看你這次心情不錯,沒有上回反應那麼激烈,難道已經失敗習慣了?叫你當初狗咬呂洞賓……」

葉子璐難得沒有對他擠兌自己的話做出什麼反應,她聽著顏珂的數落,嘴角忽然毫無預兆地翹了起來,露出一個難以抑制的微笑,逕自打斷了他的喋喋不休:「我升經理了。」

調令是當場落下的,那場年終匯報結束以後,大老闆當著所有人的面簽了人事任免書,告訴她年會結束以後就把自己的辦公用具全部搬到新辦公室裡——對,她甚至有了一間獨立的辦公室。

枯死的木頭裡會開出意想不到的花,連鹹魚都能翻身,逆境又算什麼呢?

一時間,那曾經叫她覺得所有的努力都白費的地方,曾經叫她覺得自己是個傻子、一廂情願地做白工的地方,原來……並不是真的毫無用處的。

經歷,特別是某些艱苦的經歷,對於一個人而言,是一比財富,有的時候看似毫無用處、看似只是自討苦吃的多此一舉,堅持到了頭也看不到任何希望,得不到任何結果,卻並不代表它就這的是個啞炮。

那些努力的結果也許會潛伏很久,才以某種人們想像不到的姿態忽然冒出來,起到人們想像不到的作用。

只不過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太聰明,太懂得趨利避害、又太溺愛自己而已。

當葉子璐鬆了口氣,終於有閒暇跳出她眼下柴米油鹽、擔心今天憂慮明天的小圈子時,站在一個局外人的角度來看這件事的時候,她發現,這一切都是她應得的。如果下一次再遇到同樣的困境,葉子璐覺得自己可能會比這次淡定得多。起起落落的次數多了,就不會很大驚小怪。

年輕的人有驚慌失措、迷茫憂慮的權力,因為時間和閱歷注定會治癒這一切。

也許等他們老了,就會知道,人這一輩子,要是沒有三起三落,那多半就是夭折,不算到頭。

她也許沒有那麼的聰明,成不了霍金愛因斯坦,也許沒有什麼經天緯地的才華,當不成某個社會上的重要人物,也許沒有那麼大的魄力,敢頂著經濟危機的逆流創業,甚至她無法出類拔萃地變成一個有錢人,說不定終其一生,她都只是個都市小白領,拿著一份略高於城市平均水準的、但相對有安全感又舒適的薪水。

可她已經學會了最重要的事——如何在平凡裡優秀,以及如何在優秀裡回歸平凡。

時至今日,葉子璐終於明白她第一次失業的時候,尚還在世的父親關於她「沉下心」與「自甘墮落」之間區別的疑問的回答。

「耐得住寂寞」和「消磨志氣的認命」有什麼區別?

「努力做好點滴」和「每日為瑣碎無事忙」有什麼區別?

答案就是看一個人把自己當成什麼——如果把自己當成肥皂,就會在水的蹉跎裡變少乃至消失,如果把自己當成神鐵,就則會在風霜的磨礪中變成利刃。

顏珂驟逢喜訊,吃了一驚,同時,與這消息一樣讓他吃驚的,還有葉子璐淡定的態度,曾經,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她都要好生上躥下跳一番,沒想到現在也與了幾分泰山崩於前而神不動的姿態了。

他直起腰,意味不明地打量了她好半晌:「越級?」

葉子璐得意洋洋地背著手,站在他面前:「以後請叫我葉經理,嗯,葉總也行。」

顏珂剛要說話,葉子璐一抬手打斷他:「不,等等,你先別開口。」

顏珂瞠目結舌地問:「為什麼?」

葉子璐哼了一聲:「你只要張嘴,必然沒好話,今天先別掃興,讓再我高興一會。」

顏珂笑起來:「我那是在逆境中鞭策你,在順境中提醒你,忠言逆耳。」

葉子璐不理他,完美地保持住了自己趾高氣揚的儀態,做出標準的小人得志狀,轉身去拉車門。

顏珂突然在她身後叫了一聲:「哎。」

葉子璐回頭:「幹嘛?」

然後一隻大熊憑空冒了出來,不由分說地被人塞進了她懷裡,那大傢伙足有一米二三,身材粗壯,葉子璐抱著它雙臂不能合攏,視線被完全遮擋住了。

葉子璐又驚又喜,一嗓子叫喚出來:「啊!熊珂他哥!」

顏珂抬手抓爛了她的頭髮:「滾。」

他耳根發紅,因為感覺這份禮物送得很蠢。

葉子璐卻腳步輕快地追著他上了車,抱著大熊坐在了後座上:「下禮拜王小花結婚你去嗎?」

顏珂從後視鏡裡看了她一眼,懶洋洋地說:「我可不去。」

葉子璐:「幹嘛不去?你還在她包裡待過呢。」

「我又不認識她,」顏珂敷衍地說,而後,他頗為意味深長地補充了一句,「跟你去麼……我又沒名分。」

葉子璐呆了呆,終於發現自己好像得開始思考另一件事了,那件事和顏珂也有關係——簡稱,終身大事。

且不論她的終身大事該指往何方,反正王勞拉的大事日子是接近了。

葉子璐被邀請作為伴娘團的一員,一大早趕去新娘家裡幫她打扮準備,等新郎來接。

王勞拉的頭髮被高高地挽起,露出優美修長的脖子,她穿著婚紗,對著鏡子戴項鏈的模樣,讓葉子璐忽然覺得,王勞拉就像是一個長出了潔白羽毛的天鵝,所有嘲笑過她是醜小鴨的家禽們,都會在這樣的她面前瑟瑟發抖。

這一回,葉子璐險些已經快要認不出王勞拉了,她這大美人室友原來就一直熱愛打扮自己,先天上來看,也確實是個美妞兒,可是以前,葉子璐總覺得王勞拉的那種「打扮」裡面一直有種很鄉土的氣息,同樣的衣服,穿在王勞拉身上,與穿在胡芊身上就是不一樣。

人家一直說「人靠衣裝」,打扮到了,自然氣質就出來了,但直到見到此時的王勞拉,葉子璐才知道,那傳說中虛無縹緲的「氣質」,是真真正正地存在的,並不依託於長相和衣裝。

誰知道在此之前,這個又美又強大的精英翻譯,只是個連什麼叫護照什麼叫簽證都不知道、無望的暗戀高帥富、又焦慮又歇斯底里的柴禾妞呢?葉子璐本想和她八卦一下新郎的情況的,可是到了這份上,她忽然不想問了。

這樣的王勞拉值得全世界最好的寵愛,無論最後她選擇了誰,那位男士肯定都是在重圍中殺出來,並為她所欣賞喜歡的。

葉子璐忙忙叨叨地幫著王勞拉搭理婚禮上的瑣事,直到婚禮正式開始,她才歇過一口氣來,看著台上的司儀接過話筒,主持這一場傳統又現代的婚禮。

司儀高聲說:「現在,我鄭重地宣佈,英俊瀟灑的崔先生和美麗動人的王小姐永結同心,百年好合!我想……哎,新郎有話說,新郎要說什麼?」

新郎官說不上高大英俊,但乾淨斯文,看起來還算賞心悅目,他不知是酒喝多了還是怎麼的,臉有一些紅,上前兩步接過話筒,先沖台下深鞠一躬。

新郎官說:「我想謝謝諸位,謝謝小花的父母,謝謝今天所有來祝福她的朋友。這麼多年,我們家小花不容易……」

他說到這裡,彷彿唏噓著什麼似的,目光柔和地垂下,看著不遠處摀住嘴、熱淚盈眶的王勞拉,又補充了一句:「真的,不容易——遇到她,是我的幸運,娶她,是我的夢想,謝謝。」

說完,他再次深鞠一躬,彷彿帶著某種虔誠而真摯的感激。

台下口哨與起鬨聲死起,最後歸於一片雷鳴般經久的掌聲。

這一刻,葉子璐不由得和王勞拉——王小花一樣熱淚盈眶,她們最終走到了今天這一步,而她現在,也終於可以這樣說:那些看起來可怕的、似乎永遠也無法戰勝的敵人,比如頑疾、逆境、突如其來的橫禍,終於會被生命中另一些更堅韌的東西打敗。它們是夢想、正視一切的勇氣、與責無旁貸的擔當,這是引導一切走向一個好結局所需要的所有能量。

現場的氣氛被新娘扔花束環節推到了高潮,王勞拉擦乾淨眼淚,拚命地衝葉子璐打手勢,指點她佔據有利地形。

單身的眾人推推搡搡地笑鬧成一團,旁邊還有司儀高聲的起鬨架秧子:「都搶啊!都要搶!誰搶到了,誰就是今天的幸運兒,獎品是得到一個知心愛人!」

王勞拉轉過頭,對葉子璐比了個約好的手勢,最後確定了一下她的位置。她們倆這樁暗箱操作,明顯是練過好多次的,已經有了默契,王勞拉對準了葉子璐的位置,精準無比地將花球向她丟了過來。

葉子璐估算了一下,自己甚至不用挪動腳步,只要伸手就可以抱個滿懷。

誰知就算在這種情況下,依然有節外生枝劫和的,明明葉子璐已經碰到了新娘花球的蕾絲尾巴,一隻手突然憑空出現,粗魯地按住她的腦袋,明偷暗搶地把花球擄走了。

葉子璐:「……」

她頂著一頭亂發,憤怒無比地回過頭去,果不其然見到了顏珂那個聲稱不出息的賤人。

葉子璐:「你不是說不來嗎?」

顏珂像只真正的公孔雀,搖頭擺尾地衝她做了個鬼臉,轉頭在眾人的起鬨中,對著台上的司儀大聲喊:「剛才那話是你說的,算數啊!」

一嗓子吼完,顏珂轉向橫眉立目的葉子璐,在大庭廣眾與眾目睽睽中單膝跪了下來,把新娘花球背在身後,又把他曾經附身過的小熊拿了出來,遞到葉子璐面前,小熊脖子上掛著一個雅緻的素圈戒指。

「嘿,」他笑眯眯地說,「我來兌獎了。」

《大戰拖延症/我的拖延症女友》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