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一個人愛你如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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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果真如承諾所說再沒有出現在她的生活裡,也沒有再派人打探她的消息。
他飛去大洋彼岸,一邊學習一邊經營著家族生意,過著烽煙四起壓力重重的日子。會在疲憊的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時想起她,猜測她現在在做什麼,過的好不好。卻他並不知她亦躺在病床上,看著吊瓶裡的透明液體一點一點的流進身體。
他不知道她如何艱難地支撐家庭,甚至失去了一個腎。
而她亦不知他的身體正在緩慢地生出病灶。
他時常頭暈,本以為是低血糖之類的小毛病,並沒有放在心上,終於在衛生間裡暈厥過去。
結果比預想嚴重得多。
「手術的成功率有多少?」恢復清醒的他看著腦部的核磁共振影像,問。
「你的情況太複雜,我已經和其他專家進行了會診確定了初步的方案。但是……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二十左右,即便是由我來做,也沒有太多的把握。」年輕的華裔腦外科專家並無隱瞞。
「最壞的情況,會死?」
「如果不做手術,腫瘤可能會擴張或者惡變。」雖沒有正面回答,答案卻顯而易見。
長久的沉默在病房裡蔓延,像是掐住脖頸的手,讓人透不過氣來。
「我知道了。」他皺著的眉漸漸放鬆下來,臉上的表情清冷淡然,「我會讓人封鎖消息,你這兒暫時替我保密。」
「你要做什麼?」醫生皺眉道,「你現在必須老老實實地住院!」
「我有些事,要回國去辦。」
「紀雲翊你發什麼瘋?你知不知道萬一你再昏倒會有什麼後果?」白大褂先生幾乎要暴怒了。
「我知道。」他垂眸,似乎是勾起了嘴角,「不過,將死之人總有些事兒掛在心上,死不安心呢。」
「你……」僵持無果,醫生無奈地嘆口氣,「你身邊必須要隨時有人陪護。」
「通知洛霄吧,對他沒什麼可保密的。」
「以他的腦袋,你想保密也保不住。等等,你家太上皇怎麼可能允許你這種時候回去?」
「他們給我找好女人了,讓我回去訂婚。」
「……」
回到H市的時候,正在下雨。淅淅瀝瀝的,空氣裡滿是窒悶潮濕的味道。
他本來討厭江南連綿的陰雨天,這回倒覺得這樣親切,彷彿有一種久別重逢的愉悅。洛霄、衛南和葉喬都在,熱鬧得很,一切都很從前一樣。
談及他們還一起玩過的那款網絡遊戲,葉喬神色尷尬的支支吾吾了半天,終於招認了「用他的號泡妞」、「和別人PK大敗」、「賠了美人又刪號」的惡行,被他一腳從椅子上踹得滾到地下去了。
「勾引女人為什麼不用你自己的號?」他儘量心平氣和。
「我的號是陰陽師啊,攻擊又不高,單獨帶妹子刷副本很困難,而且樣子又像黑炭……」葉喬毫無底氣地辯解。
他面無表情:「你用我的號輸給別人不算,還自作主張地把我的號刪了,並且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呃……其實吧,我是想告訴你的,不過衛南說你絕對會幹掉我,所以……」
他打了個手勢,身後的黑衣男迅速靠近並躬身。
「去他的畫室,挑幾幅畫完的,燒了。」他吩咐。
「……別別別啊!!!那些都是畫展要用的!!!我錯了我真錯了……」葉畫家痛哭流涕抱大腿,「我把剛練上來的號給你,是隱藏職業移魂師來著,純手工練制綠色環保無污染,副本PK兩相宜!」
他蹙眉:「移魂師?」
「更新後新增的隱藏職業之一。那號1級的時候買來花了不少錢,他一直自己練著,堆裝備也花了不少,他肯獻出來也算是有誠意了。」洛霄笑著打圓場。
「賬號密碼交出來,免你一死。」
「嗻——」
何處風流。
這名字看起來就是一副文化□絲的樣兒,果不其然情債纍纍。葉喬輸了那妞兒之後,鐵了心的苦練泡妞本領,在遊戲裡勾搭了一堆姑娘,讓他煩不勝煩。他被姑娘們煩的時候就追著葉喬遊戲裡的角色「月黑風高殺人夜」砍,一邊洩憤一邊練手感,果然技術恢復的很快。
沒料到,會在這樣的世界裡再遇到她。
一回來就讓人去查了她的近況,知道她尚未結婚,有時和閨蜜同住,除了對那個叫杜松的男人頗有好感之外,沒有其他可以確定關係的異性,除了上班就宅在家裡打遊戲,並且……
她和他在同一個遊戲裡。
她叫蓮姬。
當看著這個名字出現在自己面前,猛撲進自己懷裡的那一刻,電腦前的他竟然會失了神。
世界竟真的這樣小。
這算什麼呢?
緣分?
他苦笑了一下。
如果真是緣分,對他來說,是不是來得太遲了些?
她被前夫追殺,誤打誤撞的撞進他懷裡,為了保命企圖用幼稚的手段勾引他。這樣的場景讓他想起他們曾經相處的時光。還是這樣的冒失、倔強又笨拙。
她居然會對陌生人說「我喜歡你」這種話了,心裡有一些小小的酸澀膨脹開去。於是惡劣地繼續逗她:「不是說喜歡我麼,有多喜歡?」
她窘迫回應:「很……喜歡,我想和你在一起。」
「還有呢?」
「想陪著你走遍山河,看盡日落。」她絞盡腦汁。
他看得好笑:「繼續。」
「想與你執手相伴,不離不棄。」
他又好氣又好笑。兩年不見,她居然會說情話了,這也算是種長進吧。他忽然覺得這樣也挺好,這種建立在虛擬世界裡的聯繫或許要比現實中更單純。他可以通過電腦進入她的世界,而她不會知道他的身份。那麼,那些無法說出口的話,不能去做的事,都可以在遊戲裡圓滿。
他出手解決那些蝦兵蟹將,然後笑著打出那一行字——
「你要記得一件事,是你先引誘我的。」
他真的再沒有放開她,一步一步將她拉進自己懷裡。他喜歡上了這種感覺,只看著她,只保護她,可以這樣近的和她在一起。
他教她PK和跑位的技巧,她笨手笨腳沮喪得失了信心,問他:「你讓我學這些,是需要我替你擺平那些女人,還是覺得我是個累贅?」
不是,我只是想在離開前教會你如何自保。我不想再看見你對別人說「我喜歡你」這種話。
可是他說不出口。
「該拿你怎麼辦好呢?」他更像是在問自己。
想靠近,卻又怕離開你。想保護,卻又怕傷害你。這些矛盾積鬱在胸口,比窒息還要難受。
他想過放她走。
「不如我們來打個賭,她說二十分鐘後會回來,現在還有一分鐘。加入她準時出現,你就離開。」這是他對牡丹望月說過的話。
得知葉喬一直喜歡的牡丹望月是自己訂婚對象阮熙顏的時候,他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個女人刻意接近的態度,想用自己來激起另一個男人的嫉妒心的小伎倆,他連揭穿都懶得,索性由著她。反正這場訂婚注定是鬧劇,彼此都沒有好感正合他意。
那一分鐘,對他而言,真是一場煎熬。
他知道她在。一方面,他希望她看見另一個女子與自己相處時會吃個小醋,而另一方面,他又希望她繼續假裝不在,就這樣安靜的消耗掉這六十秒。這樣他就可以說服自己,她真的不屬於他。他們之間沒有緣分,什麼都沒有。他就可以放開手,放她離開。
可是她說——「我回來了」。
他借由何處風流的手將她擁在懷裡,說著調笑的話,臉上笑著,眼裡卻都是哀傷。
你這個傻瓜。
他在遊戲裡大辦婚禮,哪怕無法在現實中實現,他亦想在虛幻中成全。
而她卻沒有來,找了妹妹做替身。
他一氣之下拂袖而去,索性任由葉喬上了他的號去救牡丹望月。說是散心,拉著洛霄和衛南從富貴樓下一直跟著她到公司,卻見她和一個矮胖子一同出來。
那男人明明就是個渣,她卻好像一無所知的朝人家笑。
他真是惱火。
「這麼久沒見,你選的男人還是這麼沒品。」他想過無數遍,再見時的第一句話。明明是該帥氣十足的「好久不見」卻變成了這個,說出口便後悔起來。
她的膽子大了不少,敢挺著小腰板兒與他針鋒相對了。還會用小伎倆甩掉胖子,長進不少。
他看著她,再見的這一刻彷彿等待了千年那麼久遠,她耳畔的頭髮被風吹散,他不禁伸手,卻被她避過。
他很想問,這麼長時間過去了,她還在恨他嗎?
卻始終沒問出口。
她心裡有了喜歡的人。傻乎乎的暗戀,很適合她這種傻丫頭來做。
那個叫杜松的男人邀請她參加他的婚禮。她竟真去了。
他從大哥那兒翻出了那份請柬,拽著洛霄就走。
「紀二少還真是掉節操,連這種級別的婚禮都親自出席了麼?」那隻狐狸懶洋洋地諷刺。
「開你的車。」他憋悶地望著窗外。
果不其然,她喝多了。大約是聽見他的聲音,像貓一樣窩著躲在沙發裡。
他忽然覺得像聽見指甲劃過黑板的聲音一樣煩躁。她若無其事的樣子讓他心煩,她軟弱地哀求的樣子讓他心煩,她一口承認喜歡那人更讓他心煩。
「好,我成全你。」他幾乎是粗暴的將她拖進電梯,卻在看見她眼淚落下的一刻心軟成泥。
他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撫上她的臉頰,最終將哭泣的她拽進自己懷裡。
瘦弱的,顫抖的,哭泣的她,就這樣被自己抱著,有著讓他沉醉的暖,不想放開。在心裡重複的「抱歉」兩個字卻始終沒有說出口。他是這樣不擅認錯的人,同樣不擅安慰女人。
他送她回家,忍不住問:「你在別人面前也是這麼哭的麼?」看著她一瞬間錯愕的神色,臉上卻忽然泛起微紅,幸而夜色深深讓他可以掩藏。「算了……」他關上車窗,就此離開。
「你可以和她直說。」貼身司機多嘴多舌。
「不。」他靠在後座上,合著眼,「有些事,一個人就夠了。」
他決定要用這樣的方式守護她,因為他的結局已然寫好。所以當那個男人出現在她的世界裡時,他並沒有阻攔。
沈律。沈家旁支的兒子,心思細密果斷冷靜。
他不喜歡他,可他隱忍地站在原地,看著他一步步走向她。從虛擬,從現實。這樣的隱忍幾乎耗盡了他的力氣。
「沈家那位,似乎對她很上心。」洛霄對他說。
「嗯。」
「你要這樣拱手?」
「既然我無法陪她走到盡頭。」他的眼睛如深不見底的淵,「如果他可以,我會放手。」
「呵呵。」洛霄苦笑,「但願他能懸崖勒馬把那些不單純的目的收起來,也算是不負你的期望。」
他看著月色沉默不語。
看著她走向另一個人,原來是這樣艱難的事。
看見她,好像連病都好起來似的。
他搬到了她隔壁,讓她給自己做飯。
她氣鼓鼓地放了一堆的辣椒,辣得從來不吃辣的他頭皮發麻。他一口一口的吞下去,其實不過是想看她坐在一旁和自己一同吃飯的樣子。
就好像,親密的戀人一樣。
他還想送她去上班,被洛霄抓個正著,只得作罷。
他看見她被人欺負想去出頭,卻因她的一句「你能保護我多久呢」而停了步。
不能,可是,卻想。
這是怎樣無奈的轉折關係,讓他開始恨起了自己。
本以為是可以從容面對的死亡,因為她,卻開始覺得焦慮起來,想要再多一點的時間,用來在一起。
沈律終究還是把目的放上了桌面,她成了得到合約的一個工具。他讓她再度想起那些痛苦的舊事。
而那個男人在他心裡,也終於失掉了與她在一起的資格。
她辭去了工作,與沈律和秦頌乾淨徹底地截斷了聯繫。
他從她家的沙發上拿走了那本《戀愛的365種方法》,依舊每日來蹭飯,用這樣的方式陪著她。
和那個叫小衡的孩子一起做家庭遊戲,吃飯的時候丟給躲在角落裡朝他張望的白貓一根魚骨頭,看見她的笑和發呆,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該多好……
心裡什麼時候開始有了這樣的希冀?
像是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烏托邦。
暈厥再度襲來,醒來時已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
他拔掉輸液管,起身向外走去。
時間,快到了。
好像翻轉的沙漏,還剩屈指可數的沙礫。一切都變得那樣緊迫起來,竟讓他這樣無措和倉惶。
「我好像開始害怕了。」他對洛霄說。
從不信神佛的他第一次在教堂裡垂眸祈禱。
「請你,再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可以做完那些想與她一起做的事……」
那樣絕望。
那一瞬,站在他身旁的洛霄紅了眼眶。
想和她在一起,想彌補他未曾參與的歲月,想讓她感覺到幸福。
「我正在學怎麼和女人約會,租你半天。」這是他唯一能想出來的藉口。
她笑著答應,拉著他去茶餐廳,去陶藝館,去電影院,去咖啡廳。他與她看畫展,介紹洛霄、衛南和葉喬給她認識。每完成一項,他便將書上的條目划去。一橫、一橫,形成整齊又錯落的線。
而當他忍不住動情親吻她的唇之後,卻後悔得無以復加。因為他在她眼裡,看見了自己。
他就像一個要爆炸的火球,卻忘了在控制自己的同時,控制住距離。
她不該愛上他。
而事情也彷彿越來越朝著他無法預料的方向而去。
她聽見了阮熙顏和他的對話,知道了他的訂婚。她的驚訝和掩飾落在他眼底,酸澀又無奈。他無力地站在門的另一邊,和她相隔在兩個世界。
終於,她發現了何處風流的身份。
一切,走到了終結。
此刻,他最不想做的便是傷她。
而此刻,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傷她。
沒人知道他一個一個將那些字敲擊上屏幕時的哀傷。痛入骨髓,無法言說。那些隱忍著不肯落下的淚,融化在最後一句裡,說給他自己聽。
「如果要動手,就不要心軟。」
就像是被困在流沙裡的兩個人,而他被掩埋之前唯一想做的,就是將她推上去。
那麼多的欲言又止,散落在天涯。
他勝過了沈律,逼迫他做出了承諾。他解散了暗閣,為她肅清了道路。他將虛擬世界裡的所有一切留給了她。
然後,他獨坐在紫藤花樹之下,看著那無聲流淌的河流,看著那橫跨兩岸的廊橋,看著那四個字——「一步相思」。
他回憶所有有她的片段,然後將她贈與的花靈一隻一隻的召喚出來,直到用盡。
「你後悔麼?」牡丹望月曾問。
「為什麼要後悔?」他淡笑。
「她什麼都不知道。」
「她曾是我的妻子。」他答,「足夠了。」
他的手術安排在一個晴天,天空湛藍,日光傾城。
麻醉劑的效果瀰漫開來,意識漸漸模糊。
腦袋裡最後的畫面,是遊戲裡那個紅衣少女的笑。
明媚,如花朵,如豔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