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眼淚是情緒的最佳宣洩,也是情感的最直白表達,而男人在這方面就顯得相對劣勢。荀謙看到了巫玥的淚,就知道了她的眷戀,思念與擔憂,而巫玥的目光卻是更多的被擔憂他身體這件事給搶了去,她大約不會想到,在都中的這些時日,他心思所在無一處沒有她。
這一路冰天雪地,他確實吃了很多苦頭,他倒是覺得沒什麼,唯有心中一事,屯在他心中讓他久久憤懣不消。她遇事之初竟選擇隱瞞他,她不夠相信他。大將軍想要毀的可是荀巫兩家的婚約,是他與她的婚約。
可是,她哭了,他知道她在意他,這就足夠了,其餘的一切都變得沒有那麼重要了。
荀謙回到穎川家中就病了,這一病就是月餘,一晃,臘月都到了。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他較之剛從都中回來那時還不如。年根將近,荀謙身體剛見好就準備去巫家,他既與巫玥訂了親,到年根底下就得去巫家送禮,這是禮數。
臘月十八那天,荀謙帶著禮物登門造訪。
因是大病初癒的緣故,荀謙面上一點血色也無,與平日裡他臉上的白還不同,平日裡的白是白皙,如今他臉上的白是病態的。他穿了很厚的裘襖,襯得他臉更小了,因為雙頰沒肉,眼睛顯得很大。
巫潛瞅了荀謙一眼,他眉頭立馬皺起來了,怪不得自己女兒見天的往穎陰跑,荀言慎果真是病得狠了,又想到這都是為了他家阿玥,便也不去計較太多。
「既是病著,就不用專門跑一趟了,禮處多容情。」
「無妨,身在俗世,俗禮不能免。」
巫潛歎息,這荀言慎當真是萬里挑一的佳玉郎,怪不得他家阿玥這麼著迷,只是這樣的身體。『也罷,也罷,兒孫自有兒孫福』巫潛想。
荀謙問,「先生覺得把我們的婚期延後如何?」
巫潛一驚,怎麼荀言慎去了一趟都中回來竟說的是這個?
荀謙看出巫潛踟躕,解釋道,「學生此番前去都中,已經說服大將軍不再插手阿玥的婚事,然而,這三年內我們卻不能成親。」
荀謙自打回來,就一直病著,沒來得及提及都中辦事情況,而巫玥亦沒有問,巫潛就更不知了,巫潛如今聽荀謙如此一說,雖然覺得驚訝,卻也覺得理所當然。
「言慎多費心了。」巫潛歎氣,他如今都比不得一個後輩。
這些日子巫玥雖時常往穎陰跑,私相授受是有的,可是卻一次都不曾進他荀家的門。如今世道,雖是禮教崩塌,可是畢竟去他府上不方便,所以巫玥也是月餘不曾見過荀謙了。
巫潛見荀謙也有眼神飄忽,就說,「後院梅花開的好,言慎可去一賞。」
荀謙應聲感謝,侍奴引著荀謙往後園走去,還未入園,就能嗅到凌冽寒香,清幽怡人。待走近,便見千萬朵梅花開在枝頭,淬雪更艷。
而那花下的紅衣女子竟比梅花還要艷麗幾分,年輕的面容,甜美的笑靨,慚愧多少紅花艷朵。
巫玥見荀謙過來,嫣然一笑,「君何時來的?」
荀謙斂神回道,「巳時三刻。」
那也剛來沒多久。
昨夜天氣寒冷,風刮了半宿,沒想到今早起來一看,又開了幾樹梅花,巫玥便貪美多看了一會兒,就這麼片刻荀謙就過來了。
午時的陽光很足,照在人身上暖暖的。巫玥打量著荀謙,越發憔悴了,心疼不已。他繃著身子,喉嚨卻一動一動的,是在壓抑著咳嗽。巫玥知道他這是不想在她面前表現的過於憔悴,她會內疚。巫玥只覺心中一酸,眼眶一熱,忙低下頭,悶聲道「去暖閣坐一會兒吧,還是太冷。」
他解釋道,「今日天晴氣暖,尚好。否則也不會今日出門。」
他越是解釋越讓巫玥心酸,巫玥假作不在意,只道,「既然出來了,就多坐一會兒吧。」
巫潛在梅園中建了個暖閣,坐落在園中花深處,方便賞花。暖閣裡正燃著火盆,很暖和。閣裡有桌子,上鋪一幅畫,墨跡新乾,筆隨意的搭在硯台上,想來是興起提手而作,畫上只一支梅,花枝遒勁挺拔,花苞散而未落,下筆果斷,行筆老道滄桑。
「卿畫的。」荀謙肯定的說。
巫玥問,「何以見得?」
荀謙道,「雖故作滄桑,終究還是稚嫩。」
巫玥淺笑道,「我原本以為是君對我的畫風頗有研究呢,原是這麼個緣故。看來以後還要多練習才是。」
荀謙道,「隨心境吧。」
火盆上正烤著幾個栗子,已經熟了,香氣溢滿暖閣,巫玥把把栗子夾出,放在風口上,晾一會兒,剝了遞給荀謙,「嘗嘗,今年新打的,香著呢。」
荀謙伸手接過,巫玥的眼睛在他手上打了個轉。他先前的手雖清瘦,卻也只是清瘦,如今卻是骨瘦如柴,只一層皮裹著骨頭,關節都凸出來了,他面色也很不好,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
終是忍不住問道,「還沒斷藥?」
「最近吃的少了些。」
又苦又澀的藥,他吃的都比飯還多,為了身體好點,他也是遭了不少罪,巫玥又有些捨不得了,歎息,「是藥三分毒,少吃也好。」
巫玥見荀謙今日穿了很厚的衣衫,外面還過著一層裘衣,道,「君今日衣衫終於不再單薄了。」
「卿已言過,我自記得。」
許是暖閣裡盆火太旺,巫玥一下就紅了臉。她佯裝無事的看著不忍寂寞伸到窗口的一支紅梅,等臉色米分紅漸褪,她才轉過頭來又打量了一下荀謙,發現這衣衫雖是厚了,可是卻襯得他身瘦臉更小,彷彿是一陣風都能吹走一般,「若君能記得我所言,就好好調養身子吧。」
荀謙言,「已經在調養了。」
兩個人心中想著很多,卻都沒開口。梅樹冷香中,兩人面上依舊鎮定的看著滿園冬梅,靜默的賞著花上堆積的一點冰晶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良久,荀謙忽的開口問道,「為什麼要瞞著我?」
這是秋後算賬?巫玥道,「不想惹你煩憂。」
荀謙道,「可是你如此做法,卻更讓我煩憂。」他復又補充道,「我會想太多。」
巫玥在這段時間也想了很多,她確實是做錯了。她好像更多的是把三郎作為一個精神寄托去愛的,卻從未把他看成是一個可以依靠的男人。她把前世裡與荀謙的相處方式按部就班的帶到了今生,卻沒想過因地制宜,隨著他們所處環境的不同,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也會變化。
前世裡,她會愛上三郎,有很多因素。包括他給了她一個家,還給了她一個感情的寄托,但是卻不包括一個依靠。
剛嫁入荀家的時候,她覺得人最怕的不是沒人對你好,而是你已經失去了對別人好的心,沒有牽掛,雖生猶死。而她,確實也嘗試過尋死。是三郎把她從湖邊拉回來的,他說他需要她,就是那一刻,她找到了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其實最初,無關情愛,她只是習慣於把情愛當做是對他好的借口。
而事實上,像荀謙這樣的人,給了別人一個對他好的機會,也是在給自己一個愛的借口。在他的縱容下,巫玥對他越來越好,越來越依戀,直到真的愛上他。
起因雖不是情愛,卻也最終因情愛收場。然而這情愛,自始至終都是建立在她對他的感情依賴上,她卻從未想過去依靠他。
所以,才會出現像現在這樣的情形。她一心想要對他好,想要對他付出,卻從不想要去依靠他。這樣久了,會成為癥結,必須及早處理。
巫玥說,「這是最後一次,我不告訴君是因為這件事還涉及到一些隱情。」巫玥想了想,問道,「君在都中可是見過風約?」
那個目下無塵的青年,荀謙含而不露的答了聲見過。
「他是天山巫祝一族的祭司。」巫玥便把父親告訴她的都說給荀謙聽了。
荀謙原本只知道風約是天山巫祝的祭司,卻不知道巫家跟天山巫祝一族還有這樣的聯繫,他想了下,道,「大將軍已經應下不插手此事,若卿不願,風約應該也是無計可施。」
巫玥倒是驚奇了,「君是如何說服大將軍不再插手此事的?」
荀謙一頓,沒有吱聲,巫玥卻覺得有些不好,不是許諾下什麼事兒了吧。
他說,「有散騎常侍從旁協助,勸說大將軍並非難事。」
巫玥還是覺得不對,即便是有小舅舅從旁說情,可是按照歷代帝王對天山巫祝一族近乎盲從的崇拜來看,也不是那麼容易勸動的。
「還有別的什麼?」
荀謙沉默片刻,又道,「明年,我會去都中任職。」
巫玥屏住呼吸問道,「要多久?」
「三年。」
大將軍算了一筆好賬,如今他只不過是應下不插手,就同時得到了天山巫祝一族大祭司和號稱是謀士世家的荀家出身的荀三郎的輔佐,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怎麼看贏家都是他。
「君……」巫玥覺得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去,難受的很。他向來不屑於權術謀略的,如今卻要為她去都中做官。
荀謙道,「原本也是到了該去都中見見世面的時候。」
他這一解釋,巫玥更覺得心酸了,這樣的付出,她覺得太沉重,可是既然三郎不願她不開心,她就當做不知好了,「都中險惡,不過以君的聰明才智,定是無憂的。」
荀謙淺笑,他雖不喜權謀,但是也許荀家子弟天生就是謀士的材料吧,他對政治的觸覺還是很敏銳的,自保應是無事。
巫潛原本是要留荀謙在家吃飯的,荀謙推辭了。冬日裡冷,他也不能在外久待,得趁著陽光正好回去,等太陽落了山,又該凍著了,他的病才剛好。許是因為心中有了牽掛,他開始珍視起自己來了。
巫玥讓玉清把她醃的蜜餞給取了來,桃杏梨山楂,還有青梅,滿滿一個瓷壇。
「若是覺得苦了,就吃一顆吧。」
荀謙接了瓷壇,淺淺一笑,「不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