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當時,我們正年輕·我們去雀離大寺

  馬車駛了很久,我揭開簾子看,是在向北走。路上經過一片片農田,離王城越來越遠了。心下疑惑,有那麼遠,建在鄉下的客棧麼?

  「我們去雀離大寺。」看出我的疑惑,他微微一笑,「我現在主持雀離大寺。只是路程有些遠,離王城有四十里地。」

  雀離大寺?玄奘曾經講經的照怙釐大寺?我在庫車做過好幾天考察的蘇巴什故城?對了,他是在那裡做過主持,只是沒有文獻記載是哪一年,我沒料到居然是在他那麼年輕時。

  「能趕到那裡吃晚飯的。」許是又看到我神遊四方,露出他所謂的傻樣,他的笑意更濃。

  想辨白幾句,對上他那如魅的笑,居然忘記要講什麼,只顧白痴地看他的笑容。十三歲時他的笑已經很讓人犯迷糊了,二十四歲時更加魅力四射。我不由將手遮住眼睛,擋住那讓我莫明悸動的射線。

  「你的手有傷,莫碰到。」

  唉,羅什,你知不知道你這個樣子在我們21世紀叫放電。我放下手,強迫自己無視他的電力,轉移話題:「弗沙提婆現在好麼?」

  提起自己的弟弟,他溫潤地微笑:「他在禁衛軍裡任隊長,王舅頗器重他。」呵呵,我知道他從小就喜武不喜文,喜歡打打殺殺的遊戲,讓他讀書每次都得扮小兵扮強盜陪他鬧騰半天。想起這小傢伙,就不由自主好笑。現在的他,也已經是二十一歲的大小伙了,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我。畢竟,我跟他只相處了三個月。

  「對了,他成親了麼?」

  「未曾。他每日戲弄花叢,也不曾見對哪家女子上心。父親催促,便說定要娶個古往今來獨一無二的女子。」呵呵,條件還挺高的。誰叫人小夥要家世有家世,要樣貌有樣貌。

  「我想見他一面。只是不知道我現在的樣子,會不會嚇到他。」

  他笑,好像想起什麼:「不會的,他一直相信你是仙女,一直相信你會回來。」

  「那你能幫我安排一下麼?」那個小P孩,不知現在我還能不能認出他的模樣來。

  見他點頭,我心情特好:「已經見過你了,再見過他,我就可以離開了。」這次穿越,本來就不包括龜茲。來,只為看看他。然後揪個機會跟弗沙提婆見個面,接下來就去班超的它乾城考察,最後去長安。我得時刻提醒自己,我是來工作的。我在這裡只能呆不到一年的時間。時間穿越表改了鋰電池,性能更穩定了,但是卻有壽命限制。為了保證回去時能提供足夠的動力,我必須在一年之內回去。否則,我就得永遠呆這裡了。

  他眼裡飄過一絲詫異:「要回漢地?還是回……天上?」

  天上?我呆。「你還真相信這個啊?」

  「不然,為何你一漢人女子單身出現在沙漠之中?為何你從未去過罽賓卻知道如何建築石窟寺?為何你知道和闐麻射寺的來歷?為何你的見識比其他女子都來得深刻?為何你會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為何你再次回來時,容貌十年未變?」

  這一堆的「為何」把我問得啞口無言。早知道他口才了得,我豈能辨得過他?再問下去,我肯定要招供了。

  看我束手無策的狼狽樣,他淺淺一笑,眼波清澈:「其實十年前羅什就有疑問了。你突然消失,又在十年後毫無變化地回來,羅什更堅定地相信,你是尊佛祖之意來的。」

  我我我掰不下去了,那眼神看得我渾身不自在。趕緊打住,換個話題。「你父親現在如何?」

  他眼神突然黯淡下來:「身體一直不好,許是思念我母親。」

  我記得耆婆後來自己離開了龜茲,去了印度。文獻中並無她何時離去的記載,現在看來,她已經去了。

  我沉默,那個學者般儒雅,「聰明有懿節」的鳩摩羅炎,一直是愛著耆婆的吧?在印度(不知道他是哪個國家的,古代印度由一個個小國組成)他本來可以繼承相位,卻辭避出家,遊學到龜茲。有記載稱他娶耆婆是因為耆婆看上他,甚至強迫他娶她。但我認為,心如磐石的鳩摩羅炎,如果沒有對耆婆動情,應該不會答應做龜茲國師,從此在龜茲定居下來。畢竟,他在印度可是能得相位的。沒有傾心的女子,沒有兩個聰慧的兒子,他何苦留在異國他鄉呢?所以,耆婆要出家時他堅決不允許,直到耆婆絕食六日,才忍痛答應。看著妻子出家,從此家不再是妻子的家,他應該是痛的吧?他自己也是個佛教徒,應該為有人願意終身侍佛而開心,可是,為何臨到他自己愛的人,就如此不捨呢?

  我掀開簾子朝外看,馬車走得很快,但因為車子性能好,這種程度的顛簸也能接受。一塊塊田地掠過,遠處能看見映在湛藍天空下的天山。轉頭,看見眼睛一直落在我身上的羅什,想到鳩摩羅炎不願耆婆出家,卻同意讓七歲的兒子出家,恐怕不光是為了滿足幼兒對母親的眷戀,也是為了讓兒子伴在母親身邊,替他照拂他所愛的人吧。

  我在這樣的沉思中,伴著馬車的顛簸,眼皮越來越沉,這幾天趕路真的挺累的。聽到耳邊一個暖暖的聲音輕輕拂過:「艾晴,要睡便好好躺著。」我依言倒下,昏昏沉沉中不知枕到了什麼,很軟,一點也不磕,然後一頭睡死了。

  被他叫醒時發現天已經昏黃,我們來到了規模如同城市一般的建築群中。被他叫醒時看到他臉又有些紅,估計是我的睡像不雅讓他不好意思了。我本來還有點尷尬,下了馬車看到眼前的建築群時馬上忘了尷尬是何物了。

  我眼前的,就是龜茲歷史上最有名的寺廟——雀離大寺,始建於魏晉時期,是西域境內遺留下的最大的佛寺。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的翻譯是照怙釐大寺,玄奘取經經過龜茲時,是這座寺院的最盛期,佛寺的建築蔓延到銅廠河東西兩岸的斜坡和高山上。他曾經在此講經60多天,留下的記載是21世紀研究這座寺廟的珍貴資料。大寺往北有一個維吾爾族村子,據說就是「女兒國」舊址,是西遊記裡「女兒國」的原型。到底是不是,沒人知道了。北面的山上還保存有幾座殘留的禪窟,留有龜茲文字和佛教壁畫,據說佛像是後來被伊斯蘭教眾砸毀的,因為他們痛恨有形體的偶像崇拜。

  雀離大寺以銅廠河自然分出東西寺區。現在的庫車,稱其為蘇巴什故城,是庫車除了克孜爾千佛洞外最重要的龜茲遺址。我在庫車考察時,去照怙釐大寺只能說「蘇巴什故城」,講「照怙釐大寺」估計沒點歷史底子的都不知道是什麼。而實際上,蘇巴什故城是指河西寺廟南頭的一座小城,是為了這座超大的寺廟所建的附屬城,供來此禮佛的人食宿。就在城內,也以塔寺為主,大大小小的塔看得人眼亂。

  我們現在就在蘇巴什故城內。他領著我,走到了城裡一座僻靜的小院子。打開門的是個老者,我看著覺得眼熟,老者也盯了我半天。然後我想起來了,是國師府的老管家,叫摩波旬,是鳩摩羅炎從印度帶來的侍者。當老者終於記起我是誰了,不出我意料地伸手指著我啊啊了半天。羅什用梵語跟他講話,他慢慢平靜下來,但還是滿腹疑惑地帶著我進屋。

  有一個小小的院子,正中是個不大的三開間,兩旁有兩開間廂房。跟大多數龜茲的家宅一樣,搭了葡萄架子,滿院的鮮花。正是葡萄成熟時節,空氣中一股清淡的香甜。屋裡裝飾簡單,床,櫃,桌,椅,沒有一絲多餘的物品。卻是一塵不染,看上去非常清爽。唯獨兩面靠牆的書櫃,擺滿整牆的書。粗粗一看,漢文梵文吐火羅文都有,有些書有點眼熟。

  「這裡是我讀書的居所。」見我掃視那兩櫃子書,說道:「弗沙提婆沒有興趣,父親便將家中藏書都給了我。」

  「你住這裡麼?」

  「我自有寺中可住。這裡,不過是用來清淨讀書之處。」他臉上風清雲淡,眼睛卻沒看我:「你放心住這裡,摩波旬夫妻會照顧你的起居。」

  他出去了一會,我在房裡收拾東西。等他進來,看到他拿著瓶藥酒和乾淨的棉花,細紗布。我想自己包紮,藥酒碰上破口處,疼得我呲牙咧嘴。默默在一旁看著的他,怪我太毛手毛腳,拉過我的手掌,輕輕用棉花沾著藥酒擦拭。手上的傷其實不重,倒是肘部磨得比較厲害。我把袖子捲上,將紅腫的傷口伸到他面前。

  他看見我露出一段手臂時愣了一下。沒有給我包紮,只是用複雜的目光在我手臂上遊走。我突然意識到如今眼前的不再是那個身板單薄稚氣未脫的少年,如今的他,可是與我同齡的成熟男子。我這樣在古代人面前露出大截胳膊,實在不太合適。我放下衣袖,告訴他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他不發一言,突然一把抓過我的手臂,撩開袖子,拿起藥酒擦拭。他的動作其實不太溫柔,可他那嚴肅的神情,讓我忘了喊疼,只顧細細凝視他。

  昏黃的油燈下,他狹長的側臉被光線剪出淡淡的一圈暈,長長的睫毛微微自然上翹,高挺的鼻子和緊抿的嘴,帥氣地讓人無法呼吸。跟他的距離這麼近,他身上傳來淡淡的檀香味,熏得人犯迷糊,只想再靠近一點點。我突然覺得,我得早點走了。不然,我會犯錯誤的。而這樣的錯,別說老闆肯定得劈死我,連我自己,都不會原諒我自己。

  摩波旬的妻子端著吃的進來了。把那曖昧的空氣沖淡了許多。看見我時還是禁不住細細打量,我不知道羅什是用什麼理由讓他們相信我的再現,只好對她扯個很沒形象的笑。後來問了羅什,他告訴我我是艾晴她侄女。我笑死了。這個說法,還真……不過,和尚不是不能打妄語麼?剛想取笑他,又忍住不說了。不然,我還能想到什麼更好的解釋麼?

  「對了,我上次離開時有個背包沒帶走。你可還留著?」我有那麼多現代物品拉這裡了,包括我的素描本和考察筆記。那可是老闆念叨的白色垃圾,不拿走,後世發現的話……想像一下,一個頭髮花白的考古學家在仔細研究已經爛成一團的包裹,然後困惑地發現上面一小塊地方有著幾個字母——「NORTHFACE」……寒啊……

  正在YY,看到他點頭,神色有些不自然。奇怪,難不成他看上了我那背包?那可是NORTHFACE,世界有名的旅遊用品品牌,要不是經費都由研究小組出,我一窮學生可買不起那麼死貴的背包。不過,他再怎麼喜歡我也不能送給他。

  「過幾日給你帶來。」

  我點頭,再喝了口羊肉湯:「對了,我想參觀雀離大寺,可以麼?」

  他看著我吃東西,淡淡點頭:「明日帶你去。」

  晚上睡在矮榻上,古代當然沒有席夢思,不過我也已經習慣了睡硬板床。他說他不住這裡恐怕是為了讓我安心。我相信他其實是住這裡的,因為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從被子,從枕頭,從蓆子,從這屋裡的四面八方向我襲來,我在這股香味中沉沉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