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夜沒睡安穩,腦子裡一團漿糊,該想的不該想的通通飛竄出來。想到羅什就在離我那麼近的地方,心就不由自主地打顫。想到羅什看我的清冷眼光,就心緒難安。天濛濛亮時我終於煩躁地起床,在房間裡亂轉了幾圈,還是忍不住拉開門衝到他房門口。
他該起來了吧?現在都快四點半了。五點他就要做早課。他會去哪裡做早課?應該是王新寺吧,雀離大寺畢竟太遠了。他看見我會怎麼想?我這樣花痴地一大清早跑他門口,我還從來沒起得那麼早過。
我在他房門前繞圈,心提到了嗓子眼,手也無意識地發抖,趕緊摔摔手,天哪,我在緊張什麼啊?
「吱呀」一聲,房門打開了。我被激得身子一弓,向後彈跳,腦袋撞上了廊柱,頓時疼得咧開嘴。
「小姐!這麼早就起身啦?」
我忘了叫疼,傻傻地看著從他房間裡走出來的人。是府裡負責打掃的傭人,拿著一個垃圾筒。他呢?我趕緊踮腳往屋裡看。
「大公子早就走啦,說要回雀離大寺。」
這這麼早?為什麼都不跟我打聲招呼再走?我一失落,腦袋後面更疼了。
「等一下!」瞥見那個垃圾筒裡有一角衣物,我心一動,趕緊叫住那個傭人。
垃圾筒裡,有一件上好的月白色絲綢男衫,一條同色系的腰帶,還有……一個獅子面具和一頂略帶褐色的假髮。頓時,我石化了……
「大公子叫扔掉。唉,這不可惜了麼,那麼好的衣料……」傭人絮絮叨叨的話刺得我心疼……
弗沙提婆打開房門時看見我正坐在他門口的走廊上。他先是驚訝,看了看天,再看了看我,然後一抹明朗的笑浮上整張臉。「艾晴,你幹嗎不進屋呢?我的房間你隨時都可以……」
「弗沙提婆,我今天要去雀離大寺。」我趕緊打斷他,免得這大蘿蔔又說出帶彩的話來。
「好啊,知道你喜歡畫一些無聊的東西,你想去我就陪你去。不過……」他搔搔頭,有些為難的樣子,「再等十天好不好?從今天開始輪我在宮裡當值,要十天後才輪休。」
「不用了啦。你忙你的,我自己去叫輛馬車就可以了。」
「艾晴,別那麼固執,聽話啊。不過就等十天而已……」
「弗沙提婆!」我打斷他,神情堅定,「你不需要陪我,我不是個處處要人保護的弱女子。我有我自己的主意,而且,過幾天我就回來了。」
最後,我答應他一定會在十日之內回來。他說等他輪休了,帶我去天山大峽谷玩。這個大峽谷,我在庫車考察時曾經聽說過,距離庫車縣城大約70公里,是天山支脈克孜利亞山中的一條峽谷。景色壯麗,到處是紅褐色岩石,形狀非常奇特,據說堪比美國的科羅拉多大峽谷,只是規模沒有那麼大而已。1999年一個維吾爾老農採藥時在絕壁之上無意中發現了一個盛唐時期開鑿的石窟,命名為阿艾石窟。這個石窟雖然很小,深不足5米,但因為窟內三面皆有殘存的壁畫,而壁畫上竟然罕有地出現了漢字,與古西域地區其他數百座石窟不同,顯示了盛唐時漢文化對龜茲的影響,所以學術意義很大。不過我那時根本沒時間去,但是現在,唉,我穿越不是為了遊山玩水來的。對我而言,石窟壁畫的吸引力比山水更大,現在這個石窟既然還沒開鑿出來,我的興趣就沒那麼濃。不過看弗沙提婆一直拉著我不肯放,只好含含糊糊地答應了再說。
終於上路了,本來他要用家裡的馬車送我,我怕被他家傭人發現我其實住在羅什的別院裡,堅決自己付錢僱車。他拗不過,就放棄了。這傢伙今天特別囉嗦,幫我找了車,叮囑這叮囑那的,當我第一次出門吶?所以,耳根清淨了以後,我讓車伕儘量快跑。我的心,早已不在這王城,飛去了四十里外那個安寧的小院了。
蘇幕遮結束,我就應該按計畫上路。可是,我總覺得如果就這麼走了的話,我會後悔一輩子。我想見他,哪怕什麼也不說,就看一眼也好。
回到小院覺得無比親切,摩波旬看見我時也挺開心的。絮絮叨叨地告訴我:「這幾天小姐不在,大公子可是每天都來看書,坐到夜深才回寺裡去呢。」
我心中滑過一絲甜,跟摩波旬吱唔了半天,希望他幫我去雀離大寺跟羅什說一聲我回來了。然後我就心神不寧地一直等摩波旬從寺裡回來。忍不住向摩波旬打探一切細節,可是,他說羅什只嗯了一聲,就忙著去講經了。還真是……這算什麼回答?那今晚,他到底會來嗎?
這個疑慮一直折磨著我,直到院門被打開的那一刻。
我衝到院子裡,看見那襲永遠一塵不染的褐紅僧衣,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那絕世孤高的身影,我的心跳聲,是不是整個世界的人都能聽到?
他抬眼看向我,面色平和,嘴角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淺笑。突然,淺笑隱去,他臉上現出慌亂的神情,疾步朝我走來,在我還沒反應過來之前,扶住我的頭,另一隻手輕托起我的下巴,我便毫無準備地仰面朝上。他近在咫尺的淺灰眼睛裡,映出一個小小的驚詫的我。
「羅什……」我真的要暈噘了,他,他是想吻我麼?曾經夢裡出現的情景,從不敢在現實裡期望的場面,就這樣要發生了麼?我微張開嘴,閉上了眼。
「別說話。」他的氣息在我臉上拂過,溫潤的聲音讓我整個人輕顫起來。臉上接觸到一個東西,嗯?怎麼不是落在唇上,而是……鼻子上……
我睜眼,看到他緊盯著我的臉,眸子裡的儘是關切。鼻子上,蓋了一塊帕子。他,他沒吻我。我,我……剛剛還以為……
「別低頭!」他急急地說,然後我的肩膀被輕輕摟住,腳好像不是我自己的一般,隨著他,走進了房間。他的擁抱跟弗沙提婆不同,是那麼輕柔,那麼溫暖,讓人想一直這樣靠著,一輩子不離開。
「要不要明日讓醫生看一看?」
嗯?我到底出什麼事啦?把他的帕子拿下,我呆住了。帕子上紅豔豔的一團血。我,我居然一見他就流鼻血了。這,這好像是什麼慾求不滿的表現吧?可我,剛剛好像也沒啥齷齪的想法啊。難道,是因為太過思念他麼?
血還在流,他將我的頭揚著,輕聲說:「別亂動,一會兒就好。」帕子又重新覆上鼻子,他仍是扶著我,坐在榻上。
真想這血,一直流下去。他就可以一直這樣輕摟著我了。可惜,美好時光總是轉瞬即逝,血止住的時候,我真恨不得自己再敲一下鼻子。
他看到我不再流血了,收了帕子,塞回懷裡。我有些臉紅:「那個,帕子上都是血,我洗乾淨再還給你吧。」
他不答,站起身子,到櫃子裡拿出一塊新帕子遞給我。我有點納悶,我啥時候在那裡放過手帕了?
「你從來都不用帕子,要擦嘴了,就用手拍,這樣不好。」仍是溫潤的聲音,卻眼簾低垂,「櫃子裡放的都是新的,莫要忘記……」
心裡流過異樣的暖,熨著我整個身子。羅什,你對我,也是有情的,對麼?
我咬著嘴唇,不讓笑浮上臉,眼睛轉了轉:「對了,羅什,嗯,我還沒畫完雀離大寺……」
他怔了一下,眼底滑過一絲笑:「隨時都可以去。」
我們就這樣對視著,我不知道接下來該說啥了。然後,我傻傻地笑起來。說不出為什麼,就覺得滿身心的喜悅,不笑,就對不起自己。他看到我這樣傻笑,先是抿一抿嘴,然後也似乎禁不住了,嘴角越來越彎,笑容越來越多,到最後,我們都笑得不可抑止。只是,我的笑更大聲,他的笑,則收斂多了。
不提防間,我被他摟住。笑卡在我臉上,一時,不知該做何表情。
他不發一言,只是這樣擁著我,輕輕地,溫柔地。倚在他削瘦的胸前,聽得到他的心跳聲,咚咚地鼓著我的耳膜。一會兒功夫,他的胸膛起伏逐漸加劇,落在我頸上的氣息,似乎越來越急。
「羅什……」我低低喚一聲,心中不知是期待,還是顫慄。
突然,他一把推開我,臉色煞白,胸口仍然急遽起伏著。跺一跺腳,向房門衝去。
「羅什……」我追上前,跑得太急,右手肘重重地碰到門框,一陣鑽心的痛讓我大聲慘叫起來。
「怎麼了?」他停住,從院子裡迅速返身回來,將我拉進屋。
對著油燈,他將我的右手衣袖撩開,露出曾經蹭破一大塊皮的肘部。不知道為什麼,都快兩個月了,這個傷老是時好時壞的。當然我自己也很不當心。每天洗澡時總會不小心碰到水,結痂時又因為太癢會抓,好一點了沒有羅什幫我就忘記塗藥,而且因為經常要用右手畫畫,有時疼了也沒在意。昨天潑了一天水,好不容易結的痂全掉了,現在紅腫得厲害。剛剛那一碰,剛好打在最嚴重的地方,血一下子滲出來,染得袖子紅了一片。而且,破皮的面積比最剛開始蹭破時還更大了。
「怎麼如此不當心呢?」他抬眼看我,心疼地責備,「你一直不管不顧,這傷就沒好透過。昨日,就不該玩水。」
我笑笑。不玩水我怎麼會發現他喬裝來尋我呢?不過,他既然不說,我也就裝傻不捅破。
他還是一樣給我上藥,疼得我眼淚水打轉。他嘆氣,叫我忍一忍,一邊對著傷口輕輕吹氣,那專注的神情,引得我忘記喊疼,只顧呆呆盯著他。油燈下,他的輪廓極具雕塑感,長長的睫毛微微抖動,光潔的麥色肌膚透著層柔美的光暈。
他小心纏上紗布,然後輕輕放下我的衣袖。一切的動作,都極其輕柔,極其呵護。我二十四年生命中,第一次感到原來做小女人被男人寵膩是件多幸福的事。我這樣發呆著,直到他抬眼看到,面色又是一紅。他偏過頭,頓一頓,叮囑我不要再碰水。然後,似乎也無話了,沉默了一會兒。
「剛剛……」他終於站起來,側著臉,猶豫著,「羅什冒犯了……」
「羅什……」我張了張嘴,終究還是無力說出任何言語。我能怎麼說?我能告訴他我非但不介意反而還期待得很?我能告訴他我很貪心除了擁抱我想要更多?
「天已晚,羅什告辭。」他的聲音恢復了一貫的平靜,踱步到門口,稍停了一下,「明日,你隨時可來。」
望著他急急離去的背影,我無力地癱在床上。他,唉,他始終都無法放開心結的吧?感覺剛剛那個輕柔的擁抱,像夢幻一般不真實。也許,真的是我做了個太美太美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