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鳩摩羅炎的房間,一股濃烈的藥味瀰漫在整間屋中。回國師府十來天了,鳩摩羅炎的情況一直令人堪憂。每日都會吐血,已經暈噘過好幾次。弗沙提婆每天二十四小時守在父親身邊端藥送水。幾天下來,人都瘦了一圈。而羅什,除了日常的伺候,還在父親身邊每日唸經。他們兩個都已經無暇顧及我,不由讓我喘了口氣。在這種時候,我也不能提出要走,所以就幫忙照顧鳩摩羅炎。
「國師……」我靠近床上的鳩摩羅炎。他的瘦讓人看了發怵,只有一雙淺灰眼睛,似乎是他身上唯一有生命力的地方。
「艾晴姑娘,你來啦。」他緩緩地點頭,想撐起上身,我趕緊上前將靠墊放在他腰部。這樣的接觸,就摸到了他皮包骨的身子,心中一陣難受。
「艾晴姑娘是否對我要單獨跟你談話有些詫異呢?」
「嗯,是有些吃驚。」我老老實實地回答。不知怎的,他給我的感覺好像我老闆。我雖然一直叫導師為老闆,可心底,他是我最尊敬的人。我淡淡地笑,「不過,國師找我,肯定有話跟我談。」
「艾晴姑娘不是尋常女子,這一點,炎從十年前就看出來了。」
我沒做聲。
「炎自知時日無多,對這凡塵早已生厭,早日歸去,也免得拖累至親。」我鼻子一酸,剛想說些樂觀的話,被他仍充滿睿智的眼神打斷。「只是,人在這世上總有牽掛,對炎來說,也就是這兩小兒了……」
直覺上感到這次的談話肯定跟兩兄弟有關,便靜靜地等他說下去。
「艾晴姑娘,你來歷不凡,可否告訴一個行將滅寂之人,我的兩個小兒,日後會怎樣。」
我訝然,抬頭看到他眼裡勘透人心的光芒。他難道對我的來歷猜到了幾分?可是,他是怎麼知道的?
「姑娘容顏十年未變,當初又是離奇消失。炎相信,姑娘肯定知道普通人無法得知的事。」
我不能透露歷史,可是,那是一個將死的人,是否還要堅持這個原則?看我猶豫,他又進一步說:「艾晴姑娘,若是信任一個將死之人不會洩漏天機,但說無妨。」
猶豫再三,終不忍瞞他,選擇性地吐露一些。「國師,羅什日後的成就,會載入史冊,名垂千古。」我頓一頓,「而弗沙提婆,國師放心,艾晴會保護他的。」弗沙提婆並沒有在史料上留下任何記載,他應該跟普通人一樣,淹沒在了漫長的歷史潮流中。而我已經決定,會給他適當的提醒,防止十一年後他有可能碰到的慘劇。我能為他做的,也只是如此而已了。
「羅什的成就,是佛學上的麼?」
我點點頭:「羅什對於中原漢地的佛教傳播,影響巨大。」
他過了半天才出聲,似乎在想些什麼。「其實,做父親的,自然希望孩子出息,但是,平安一生更是重要。」他又咳了起來,我連忙上前幫他順氣。他緩了緩,說道:「弗沙提婆,我還不太擔心。他做事有擔當,又生性豁達,年輕時的一點憤世嫉俗,日後自然會磨平。只是,唉,我最擔心的反而是羅什……」
我心一跳,呆呆地看他。從鳩摩羅炎病了以後,從來沒聽過他一次說那麼多話。此刻的他,臉上泛出不正常的紅,邊咳邊說:「他太過聰明,卻又從小未曾吃過什麼苦。心裡想得太多,卻從不說出口。這樣的性子,反而會一生不幸啊。」
記得看過一篇報導,一群科學家,培育出一種比普通老鼠更聰明的轉基因鼠。有人預測,如果把這樣的手段運用到人身上,就可能使人更聰明,智商更高。然而,很快人們就開始慶幸沒有倉促地把這個夢想變成現實。因為研究發現,轉基因鼠變得聰明後,它們也付出了非常痛苦的代價。「聰明鼠」體內添加的新基因雖然能激活神經,幫助記憶和學習,但「聰明鼠」對疼痛和傷害也變得更為敏感。
所以,過於聰明真的不是什麼好事。當不幸降臨時,他們會變得更加敏感,更加難以承受。很多普通人習以為常的事情,他們卻會無法容忍。那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受,歷史上有多少哲學家體會過。他們常常會顯得瘋瘋癲癲,一生的命運往往也非常悲慘。這就是聰明人的悲哀。羅什,也難逃這樣的悲哀命運。
鳩摩羅炎又說:「艾晴姑娘,你說他一生的成就在佛門。雖不知姑娘到底從何而來,但姑娘所說的,炎相信是真。」
「國師,你先歇一會。」我遞上水杯,讓他就著我的手喝。他喘著氣,費力地說:「不說,怕是沒時間了……」
他突然目光犀利地看向我:「艾晴姑娘,既早知羅什會一輩子在佛門,你又何苦惹他動情呢?這對他,豈不太殘忍?抑或是,你是尊佛陀之命來考驗他麼?」
端著水杯的手抖了一下,杯子落地,發出一聲脆響。手忙腳亂地收拾,不抵防拇指被割了一道,一下子將我刺醒。他,他早知道了。是啊,摩波旬是他從印度帶來的僕人,我在那個小院裡住了三個月,鳩摩羅炎怎麼可能不知道?
「國師……」
他嘆氣,眼裡流露出痛苦的神色。「炎是過來人,吃過為情所困的苦。當初還俗,也得不少詬病。本以為一個情字能化解一切,只是,愛上一個志比心堅的人,苦的不止自己,也累了小兒。」
他停下喘息,歇一會又說:「看得出姑娘對我這大兒也有心。只是他既獻身與佛,日後還要有如此成就,便不能再容『情』之一字在心間了。」
閉一閉眼,他疲倦至極,嘴角有絲顫抖:「艾晴姑娘,莫要再走炎走過的路啊……」
我呆呆地從鳩摩羅炎房間出來。總覺得腳下的步子輕飄飄,整個人彷彿被抽乾了力氣。弗沙提婆在門口轉圈,看見我出來,急急地上前問我:「父親跟你說了什麼?」
「沒什麼。」我喃喃,看見他還要再問,疲倦地搖頭,「弗沙提婆,我很累。我去睡一會兒。」
回房間時走過正端著藥進來的羅什,他的眼光落在我身上,關切,探詢,憐惜。我的淚一下子控制不住,趕緊偏過頭不讓他看見,加快腳步回了房間。
每至夜深,他都會在房間裡唸經。我總是滅了燈,躲在黑暗中。房間裡的熒熒燭光,在窗上投下一個斜長孤寂的影子。影子不動,唯有梵音喃喃飄出,迴蕩在空曠的夜中。羅什,如果我們之間沒有隔著一千六百五十年的時間,如果你不是那個一輩子不能改變的身份,我應該會勇敢地向你表白吧?而你對我,應該也是有情的,你會接受我吧?可是,為什麼要有那麼多可是啊?你我,終究只是平行線的偶爾交錯,回歸原位,我們都有各自放不開的包袱。我愛你,所以,我決定,放棄你……
鳩摩羅炎一天比一天嚴重,龜茲王和王后,一幫子王親國戚,來探視過好幾次。我見到了白震,白純最年幼的弟弟,十一年後被呂光立為龜茲王。我更是見到了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龜茲公主——阿素耶末帝。見到她時,我的心情難以言狀。那是他十一年後破戒的對象,他未來的妻。以前讀史,看到羅什的這段記載,雖然也為他扼腕,但總是覺得離奇有趣,當故事講給別人聽。現在自己真正融入了他的生活,不再是看史書上短短幾行的記載,才發現,愛上他了,怎麼還能承受他與別的女人日後有這樣的關係?看到阿素耶末帝對著羅什嬌滴滴地喊哥哥,看到羅什對她笑,我真的妒忌得要發狂,儘管我嫉妒的對象還是個小女孩。可是當我要爆發時,鳩摩羅炎的話便會在腦中響起,如冰水淋過,頓時澆滅了我所有不該有的火。是啊,我答應過鳩摩羅炎一定會盡快走。馬上要回去的我,有什麼資格嫉妒他本來就該有的命運?
用了各種名貴藥材,拖了十幾天,油燈終於還是耗到盡頭。那個深夜,兄弟倆守在床前,我則站在一角,聽得鳩摩羅炎斷斷續續用盡全力對著弗沙提婆說:「別怨恨……你母親……她一直很愛你……」
他犀利的眼光此刻已經渙散,只有喉頭上下滾動,依稀能辨出他在說:「不知道……能不能跟她……在西方極樂世界……再重聚……」瘦的彷彿能見骨的臉上現出一絲苦笑,「怕是不能罷……她已經證得三果……位列無色界了,而我……卻還在欲界中……苦苦掙扎……」
弗沙提婆握著父親的手,哭得肝腸寸斷。羅什則一言不發,目光哀淒地緊盯著父親的臉。鳩摩羅炎喃喃著:「第一次見到她時,心就不在自己身上了……」他的眼睛一下子又重新聚攏了光彩,似乎看到了什麼,「她好美,又那麼靈秀……」
「耆婆,別走……孩子們還那麼小……」他突然用力伸手向前,此刻的他,已經完全沉浸在記憶裡。他的眼裡流出從沒見過的溫情,似乎他一心唸著的那個人就在他眼前。
「耆婆,等我……」他向前用力一掙,弗沙提婆趕緊抱住父親。鳩摩羅炎的手無力垂下,倒在弗沙提婆懷裡。弗沙提婆發狂似地大聲喊「父親」,卻無論如何都沒有回應了。羅什呆呆地望著,臉上仍是看不出表情,突然雙膝跪地,梵語經文喃喃念出,與弗沙提婆的痛哭形成不協調的對比。
「別念了!除了唸經,你還會做什麼?」弗沙提婆放下父親,轉身對著羅什吼,聲音沙啞粗暴,「你整天唸經,有什麼用?就能讓父親復活麼?」
他用手指著羅什,咬牙切齒的樣子猙獰恐怖。「你只會躲在經文裡一味逃避,你的佛祖,除了畫個空空的死後世界,還能給什麼?」
「弗沙提婆,別這樣說你哥哥。」我沖上去拉住他的胳膊。他失去理智了,居然把失去父親的痛轉移到自己哥哥身上。
他轉身對著我,眼睛紅得充血,胸口大幅起伏。「母親眼裡只有他一個兒子,他從沒有在父親身邊盡過一天孝。可父親,還是每天唸著他以他為榮。」
他突然甩開我,力氣大得讓我差點站不穩。「還有你,你的心裡也只有他。他得到所有人的寵愛,可是你看看他,他又有什麼回報給愛他的人?父親死了,他卻連一滴眼淚都沒有!他是個沒有感情的怪物!」
「夠了!他比你還要痛,你可以叫叫嚷嚷發洩不滿,你可以想哭就哭想罵就罵,可他呢……」我看向仍然緊閉著眼喃喃唸經的羅什,淚水湧出:「他不是不知道痛,他是因為太痛而無法流淚……」
「艾晴……」羅什突然出聲,聲音裡有著從未聽過的默然孤清,「弗沙提婆說的沒錯,羅什是出家的僧人,本來就不該有俗世之情……」
「羅什……」
他站起身,向外走:「我去宮裡通知王舅……」
我要追,被弗沙提婆拉住。我用盡所有力氣推開他,衝出門。我不知道羅什會做什麼,我只知道我要守著他,保護他。
他走得很急,沒有去王宮,而是出了城門。守城的士兵見了是他,立馬放行。輪到我時,將身上所有錢都塞出去,終於放我走了。
他似乎漫無目的地在走,走得太急,時常會踉蹌。終於在銅廠河邊停下,他對著河水,放聲大哭起來。淒清的夜,無人的郊外,他的哭,顯得格外寂寥刺耳。
我一直在遠處默默地看著。羅什,你不是沒有感情,你只是不能在人前哭。你這樣一個感情豐富,敏感細膩的人,為何偏偏信奉的是那要斷盡一切人世情感的宗教?
我一直在遠處守著他,每次按耐不住想要衝到他面前時,鳩摩羅炎的話就會在耳邊響起。羅什,我不能再擾你心境,我能做的,只是這樣默默地守候。
想起在現代經常聽齊豫的歌,最感動我的是《哭泣的駱駝》。以前感動,是為了三毛筆下那個同名的淒婉愛情故事。現在,在這孤清的夜,看著遠處那個連哭都被詛咒的人,突然想起這首歌,一股從未有過的感傷漫布全身。心,無處可逃,只能這樣殘忍地痛著。
我背負著幸福,卻追尋著痛苦。流浪也許是愛你唯一的去路。
我一心想付出,卻忘記了收復。遺忘也許是對你我最慈悲的祝福。
生來溫柔的雙眸,連哭都被詛咒,沒有淚,寂寞要怎麼流。
風沙吹的我睜不開眼睛,漆黑裡走走停停。沙漠,連路都舉棋不定,心是北極星,不問原因。
風沙吹的我聽不見愛情,想回憶都難寧靜。你我,連恨都舉棋不定,任由不知情的風沙,捲去腳印
我一遍遍在心裡唱著這首歌,淚水濕了衣襟,風拂過,涼到心扉。瞧,你的影響力真大,連我也不敢放聲唱歌,不敢放聲哭泣。羅什,這個夜,你不是孤獨的,我在陪著你,陪著你哭。就讓我為你把我二十四年來積攢的淚水一次流乾淨吧。這以後,你我,不要再哭泣了,任由沙漠裡不知情的風沙,捲去你我曾經留下的腳印。
天濛濛亮時他終於失魂落魄地走回去。夜涼如冰。我隨著他站起時,身上已經感覺不到一絲熱氣。
夏天終於過去,秋天在不知不覺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