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風雨,我們一起渡過·重回龜茲

  背上好像碰到了一個磕人的東西,我手伸出,還沒到背後,就摸到了另一樣奇怪的東西。同時,一股極端的巨臭直衝腦子,刺激得我馬上睜開了眼。

  面前有一雙瞪大的眼睛對著我,血塊凝固在頭部,表情猙獰恐怖。我驚得一蹦而起,卻因為踩到了不平的地方又跌坐下來。手一撐,咯嗒的聲音,向下看去,一個人的腿被我坐斷了,手上黏著濕噠噠的暗紅色液體。天,這是什麼地方?舉頭四顧,立刻噁心地吐了。

  我落在了一個大坑裡,一個死人坑。直徑十幾米的大坑裡只有我一個是活人。層層疊疊的屍體堆積在一塊,腐爛的特有氣味不停衝擊著我,我吐到無東西可吐為止。我捂著鼻子,驚恐地打量這詭異的場面。這些缺肢斷腿甚至腦袋都沒有的死人看穿著和臉型應該是龜茲士兵,還有很多看上去像中亞遊牧民族的人種。如果機器的時間地點功能正確的話,眼前就是白純和呂光大戰的結果了。

  我不是沒有見過屍體。埃及博物館裡一具具木乃伊,新疆各地的博物館裡都有乾屍陳列。我也跟著考古隊進入地下陵墓,實地考察過那些古屍。更不用說古格王國的藏屍洞,都是無頭屍體,因為高原空氣稀薄,屍體歷經六百餘年仍未腐爛乾淨,現在還在散著惡氣。南京大屠殺紀念館裡的萬人坑,紀念館建在地下,走進去時便被歷歷白骨包圍,場面令人不忍多看。我的膽子不算小,不然就不會讀歷史專業。但是,沒有一次像現在這麼膽顫心寒。這樣直面死亡,這樣呼吸著新死的腐氣,我連一塊可以不用踩著屍體的地方都沒有。我抬頭看,離地面有一人多高。

  我的背包裡有爬牆的鉤繩和一些簡易的工具。為了能在視人命為草芥的亂世生存下去,研究小組特意請了健身教練和特種兵突擊訓練我。我穿著迷彩服爬牆過溝,學搏擊和女子防身術。雖然學的時間太短,還是菜鳥級別,可好歹多門技術。但眼下的情況是,我連到背包裡拿工具的力氣都沒有,手抖得太厲害。除非我能閉上眼不看這些血淋淋的斷肢殘臂,塞上鼻不聞這世間最難以忍受的腐臭。所以我腦子塞住了,連背包的扣子都接不開,急得哭出聲來。

  又一具屍體拋下,差點砸中我。上面有人!我像是溺水的人見到救命稻草,趕緊疾聲呼救,上面露出了幾個頭,滿臉恐懼。他們把我當成詐屍了,我趕緊表明自己是活人,不留神掉了下來的。叫嚷了一段時間,終於拋下了一截繩子。

  我被拉上去後依舊七竅離身驚魂未定,可是發現被救了情況也沒好到哪裡去。救我上來的人看上去應該是呂光這邊的小兵,一般做掩埋屍體清掃戰場的都是老弱病殘之兵。可是被一群老弱病殘之兵圍著,臉上還露著不懷好意的表情,我不禁叫苦連連了。

  還沒從剛剛的震驚中回神,就得趕緊應付眼下的局面。戰爭中,女人永遠是戰利品。這些傷殘人員,無法像衝鋒在前的先頭部隊那樣得到女人和財寶,肯定將意外掉到死人坑的我當成老天的餽贈。我雖有麻醉槍,可是這麼近距離圍了太多人,如果開槍,我不確定在他們將我拿下前能撂倒幾個。

  臉上堆笑,看著絕大多數是關中漢人的臉型,對著他們盈盈一拜,用漢語說:「諸位大哥,妾身是杜進將軍麾下參軍京兆段業在龜茲剛納的妾室。到城外尋些草藥,不慎踏入坑中,打擾諸位大哥做事,妾身賠禮了。」

  我對呂光帶來西征的漢人,只知道杜進和段業。杜進是呂光的得力部將,呂光定河西,杜進功勞甚大,呂光封為輔國將軍、武威太守。因為權高一時,出入羽儀,甚至與呂光相差無幾,被呂光所嫉,尋了個理由殺了。

  而段業,則是十六國時期北涼的建立者,在呂光西征龜茲時還只是杜進的僚屬,後任建康(今甘肅酒泉)太守。公元397年,匈奴人沮渠男成叛呂光建的後涼,為了服眾,將段業推為王,於是這個「儒素長者、無他權略」的漢人因緣際會地成為十六國之一的北涼國主。

  呂光的部隊裡各色種族都有,呂光是苻堅一族,是氐人。而我的臉一看就是漢人,還是找個軍中的漢人比較能騙得了眼下這群人。之所以借段業的名,是因為杜進職位太高,說是他的妾怕有人懷疑。而段業此刻還只有二十來歲,只是個參軍京兆的文職,能夠詳細知道他到底有沒有我這麼一號妾室的應該不是太多。行軍打仗一般不能帶家眷,但呂光一攻下龜茲就打算長久駐紮,應該會同意軍官找女人的。

  果然那些人臉上悻悻的,畢竟不敢得罪上級領導。我噓口氣,打算開溜。沒想到他們的一個小頭目死活要陪我去找段業,估計是想拍馬屁。我推脫不掉,想想我一個人要進城也的確困難,就跟上他走了。

  往城裡走,一路都能看到戰爭剛結束的痕跡。還有人和馬匹的屍體沒有清理乾淨,到處散發著惡臭。一些用廢了的攻城車,大石塊,隨意棄著。血已發黑刃已捲曲的刀劍不時阻塞著路面。龜茲高大的城頭有缺口,城上的戍樓破爛不堪。

  沒有親眼看見這場戰爭是如何打的,我只能回憶史書裡的記載。

  呂光是七萬步兵,五千騎兵,再加上鄯善和車師前部為嚮導的兵力,在十萬之數。而白純傾國財寶請救獪胡,獪胡派了二十餘萬來支援。加上溫宿、尉頭等地的兵力,合起來有七十餘萬對抗呂光。

  這樣一場實力懸殊的戰鬥,呂光卻贏得漂亮,不愧是苻堅手下得力戰將。《晉書》記載,當時諸將領認為敵眾我寡,要連營結陣,呂光卻不同意。他說:「彼眾我寡,營又相遠,勢分力散,非良策也。」

  呂光命士兵在城南,五里一營,深溝高壘,以木為人,披上鎧甲,戴上頭盔,遍插旌旗,以為疑兵,迷惑城中的龜茲人。自已率大軍在龜茲城西迎擊獪胡的聯軍。獪胡有鐵甲騎兵,陣勢嚴整,甲冑堅硬,呂光軍的弓箭不能穿透。而且獪胡偏師多是輕騎,以革繩為武器,策馬擲人,多有中者。所以,戰爭初期,呂光處於下風。

  呂光看到獪胡也就這鐵甲騎兵是精銳部隊,其餘雖然人數眾多,卻都是臨時徵調的牧民。他想到的克敵之法就是砍馬腿。這些重甲騎兵跌下馬後身體太沉,只能任人宰割。呂光部隊斬萬餘首級,嚇傻了城內的白純。龜茲王白純收拾珍寶,棄城逃走。西域王侯聽說了龜茲敗落,紛紛來降,有三十餘國。

  白純兵敗時已年近六十,他逃去了何處,史書上不再有任何記載。呂光進佔龜茲,立了白純最小的弟弟白震為王。的ef

  龜茲在西域諸國裡力量最為強大,早就引起其它西域小國的不滿。所以鄯善王,車師前部王與白震到長安進貢時私下與苻堅會面,請求西征,並「請為嚮導」。呂光能夠順利經過三百里流沙,行軍茫茫戈壁沙漠,和這些嚮導的指引有很大作用。而這裡面,就有白震的功勞,因為白震早就有篡位的野心。

  我一路回想著史籍裡的記載,一路走進了城門。昔日繁盛的龜茲王城,如今看上去蕭瑟零落。大街上極少人走動,家家戶戶緊閉房門。呂光的士兵們都面色酡紅,東倒西歪地在街上晃蕩。看到哪家門面好些的,就破門而入,然後裡面響起淒慘的哭喊聲。

  呂光入龜茲城時,看見宮室壯麗,就命段業著《龜茲宮賦》用以譏諷。龜茲人生活富足,厚於養生,家家釀有葡萄酒。有些人家藏有千斛,經過十年都酒香淳郁。呂光為了大饗將士,縱容士兵搶掠,士卒淪沒酒藏者多不甚數。

  「段參軍!」

  思緒被打斷,身邊護送我的那個漢人小頭目正在朝著一個書生打扮的人作揖。啊喲,姓段,不會就是段業吧?

  再不走要穿幫了,我想腳底抹油走人,卻發現最近的小巷子也有二十來米。這樣明目張膽地開溜,怕走不出幾步就被拿下。一面腦子飛速旋轉,一面又抵擋不住好奇心,想看看北涼國主的真面目。唉,學這專業真不好,好奇害死貓啊。

  段業也就二十來歲,一米七五左右的個子,臉有些方正,總體看上去很儒雅。他正拿著紙筆跟一個軍官打扮的人談話,看到了那個小頭目,也回了一揖。

  「段參軍,太好了。正要找你呢。嫂子一人出城採藥可不安全,段參軍新婚燕爾,怎就捨得?」

  段業自然無比詫異,對我看了一眼,正要開口否決,我趕緊裝作看到親人的喜悅,飛奔到他面前,低聲說:「妾身曾得高人指點,可一窺天機。段參軍若救得妾身,自有回報。」

  史書上載段業本人並無權謀,只信任卜卦巫術。我這一招,希望能正中他下懷。

  他滿腹懷疑地看我,看他的神色似乎並不相信我有這本事。其實也不奇怪,我長得太過年輕,又是一身血污臭氣,渾身沒有半點神棍的樣子。心下著急,低聲問:「呂將軍在攻破龜茲前夜可曾夜夢金象飛越城外?」的1a

  這是《晉書》裡的記載,呂光因為這個夢信心大增,「此謂佛神去之,胡必亡矣」。因為《晉書》裡寫了太多怪力神論,所以後世史學家往往不把它當成正史。我現在是在押寶,押的是呂光為了安撫敵眾我寡下的軍心,的確編出了這個夢說給將領聽。押錯了,再想別的辦法。

  果真他驚訝地抬頭,沉思一會,對著我看了又看,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謝了那個頭目,再拜別與他說話的軍人,在他們的調笑中帶著我離開。

  跟著他走時心裡還是惴惴。不過,以我所知歷史上的段業,不是呂光那種武夫,再不行,對著他一個人我也還能應付。他帶著我走進了一所民房,裡面有好幾個文人模樣的向他打招呼。應該是強行徵用了龜茲人的房子,而住在裡面的都是文官。

  進了房間,只剩我們倆時對著他一拜:「段參軍,妾身冒充參軍家眷,實是為保身。無奈之舉望參軍見諒。」

  「小娘子無需多禮,段某能明白小娘子的苦心。」他倒是彬彬有禮,一下子讓我對他多了幾分好感。

  「妾身所說高人,乃是名震西域的大法師鳩摩羅什。妾身有緣,曾於法師處管窺蠡測,已是受益非淺。此番入龜茲城,也是希望能再見法師天顏。若還能得法師點撥,妾身定可更具神算。」

  我不知道羅什現在是什麼狀況,只能用這些會讓段業感興趣的話從旁打聽。

  「嗯,鳩摩羅什大法師之名如雷貫耳,段某亦知法師深解法相,善閒陰陽。心中一直神往呢。」

  「哦?段參軍還不曾見過法師麼?聽說法師正在呂將軍處,段參軍應該能常見到啊。」我不動聲色地看他的反應。的fe

  他臉上有絲無奈:「段某何嘗不想。只是法師現正被將軍所羈,段某無從相見啊。」

  「妾身曾與法師有緣,若能得參軍相助,見上法師一面,妾身定讓法師為參軍指點一二。」

  「這,怕是不能。」他似乎很心動,卻猶豫著。「聽說將軍將法師羈留在王宮,以段某職位,應該無法得見。」

  我失望了。現在得到的消息只有他被囚王宮,但到底呂光有沒有逼他破戒,估計段業這樣的級別,又不是氐人親信,估計也不知道。

  只好再問段業一些其它問題,知道龜茲城被攻破已經五日了,破城第三日白震就登基當了龜茲王。

  想想只能求段業:「段參軍,不知能否派人送我去找鳩摩羅什法師的弟弟弗沙提婆呢?」現在孤身出去,無異於羊入虎口。那些搶掠的士兵恐怕不是我一支小小的麻醉槍能對付的了的。

  怕他不答應,趕緊壓低嗓子,神神道道地說:「以妾身所學相人,觀參軍非池中蝦蟹,參軍身被磷光,日後定有番大做為。」

  「此話當真?」他還真是很迷信,臉上也是一副詭秘的樣子,同樣壓低聲音,「卻是在何時何地,萬望小娘子告知。」

  為了讓他願意送我,吊吊他胃口:「參軍若肯送妾身,妾身即回報讖語。」

  讖緯在漢晉南北朝時期非常盛行,與儒學、玄學密不可分,其實就是很隱諱詭秘的預言。王猛為了讓苻堅殺了來降的鮮卑人,就利用讖緯叫人散佈「甲申乙酉,魚羊食人」。苻堅仍然厚待慕容垂等人,但他超時代的民族政策沒有奏效,王猛的這個讖緯驚人地準確。公元384年就是甲申年,這一年開始,前秦解體。魚羊為「鮮」,雖然苻堅是被羌人姚萇所殺,但前秦最終的覆滅,是在鮮卑人聲勢浩大的復國運動中。

  所以段業會親自護送我,實在是讖緯的力量強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