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晴姐姐的皮膚真好,如凝脂一般光滑細膩,真真讓女人們羨慕呢。」曉宣在給我梳妝打扮,按龜茲風俗在盤好的發髻外戴上紗冠。我在江南長大,皮膚比起古代女子自然要細膩一些。喜歡戶外跑而曬出來的淡淡雀斑,被脂粉遮掩住,此刻看上去倒真是唇紅齒白。尤其龜茲的婚服也是紅白相間,銅鏡裡印出的那個面帶羞澀卻遮不住笑意的女孩,就是我麼?
外面歡快的音樂聲不絕於耳,有歌手在唱著婚慶的歌,倒是熱鬧。弗沙提婆走進房間,臉色不太好看,我趕緊用眼神詢問。
他噓出一口氣,鬱悶地說:「本來該是新郎迎親,呂光派了幾個人要送他來,但他倔勁發作,怎麼也不肯動。」
「沒關係的,這婚禮本來就是鬧劇……」我輕輕搖頭。明知他並不知道是我,心裡,到底還是有些微澀澀。
「艾晴,別胡說!」他厲聲喝住我,鄭重地緊盯著我的眼,「不管一會呂光會做什麼,這是場正式的婚禮,是你和他此生唯一一次。你不是很有勇氣麼?做個最堅強的新娘給我看。」
心中一凜,迎向他堅定的眼神,重重點頭。
他放心了,轉瞬眉頭又擰了擰:「我一直找不到機會跟他講,所以他還不知道娶的是你。不過我想,還是讓他自己進了洞房後發現更好。否則,他若不是強力抗拒,只怕呂光會看出破綻。艾晴,要委屈你了,等會在成禮時恐怕他不會好好配合……」
我深呼吸,抬頭用最美的笑容迎接即將到來的一切:「弗沙提婆,你說的對,這是我此生中唯一一次婚禮,無論如何,我都會好好珍惜。沒有什麼委屈的,我反而感激上蒼,感激你,讓我從來不敢奢望的夢想成真……」
外面吹打聲大震,有大群人已經走到房門口了,弗沙提婆叫曉宣出去先擋一會兒,他還有話要跟我說。曉宣看他一眼,卻什麼都不說,只是點點頭。
等曉宣離開,我正想問他要說什麼,不提防間落入一個強有力的懷抱。頭頂傳來微微的嘆息:「曾經想過你穿上嫁衣會是什麼模樣,果然很好看。」
他輕輕將我放開,一直凝視著我,眼神有些恍惚。只是片刻即回神,嘴角掛笑,柔聲說:「以後就不能抱你了,嫂子……」
一個溫熱的吻落在額頭上,然後眼前被一片豔麗的紅色擋住,透過薄薄的紅紗看出去,世界的顏色不一樣了。弗沙提婆在紅色中,英挺地笑著……
離宮跟雀離大寺只有一牆之隔,我坐的馬車卻不是通過中間的門,而是駛到了蘇巴什的大街上。馬車緩慢地行駛著,一路嗩吶和鼓聲震天,送親的都是呂光的人,向周圍群眾分水果和饟。呂光的侄子呂隆還不停大喊:「今日是大法師鳩摩羅什娶親,法師歡迎大家到雀離大寺觀禮,一切酒水膳食皆由法師提供,大家一定要去啊。」旁邊自有人把他的話翻譯成吐火羅語。
弗沙提婆黑著臉,打算拍馬上前,我掀開車窗簾子把他叫住,對他搖搖頭。就這探頭的一會兒功夫,隔著紅綢我也能看到街上百姓對我射來憤恨鄙視的眼光。心下淒然,這就是呂光要達到的宣傳效果了,讓所有人鄙視我們。
坐在一旁的曉宣拉回我掀簾子的手,然後緊緊握住我。心裡很暖和,有這樣的支撐,何必在意外面鄙夷的目光?想起弗沙提婆的話,頭仰起,做個最堅強的新娘。今天的我,光明正大地嫁給心愛的男人了。
遊街終於結束,馬車在雀離大寺主殿的廣場上停了下來,我在弗沙提婆的攙扶下走到廣場中心。本來應該是新郎攙著新娘的,卻由他弟弟代勞。
天已經完全黑了,四處燈火通明,張燈結綵,紅色的綢布將廣場裝飾得有些滑稽。偌大的廣場已經站了近千人,所有僧人都按照呂光要求到齊,還有很多當地民眾擠在外圍。熱鬧的音樂聲與僧眾臉上的悲淒極度不協調,婚禮氣氛莫名哀傷。
呂光和白震夫婦坐在上首,他站在廣場中間。身穿大紅色的喜袍,頭上戴著龜茲人常戴的白色圓型尖錐帽,卻顯得很凌亂,臉上還有些新添的淤青,可以想像讓他穿上這身衣服時他做了怎樣的掙扎。
弗沙提婆把我領到他身邊後便退開了,透過紅蓋頭,看到他只是冷竣著臉,眼睛半閉,嘴裡還在默唸著經文。從我進來到現在,沒有對我稍稍看過一眼,完全當成空氣一般。
呂光對著白震點點頭,白震站起身,有些尷尬地說:「今日本王嫁女,法師乃本王親姐之子,更是親上加親,望法師善待吾兒,夫妻恩愛,白頭到老。」
「哎,大王可是說錯了,怎麼還叫『法師』呢?」呂光大笑著打斷白震,將「法師」兩字咬得特別重,「令甥既然娶親,就不能再留在佛門中了吧?不然,若是眾僧學樣,這佛門豈不敗壞?」
「呂將軍,僧人娶親的確聞所未聞。但究其原因,怕是任誰都知道吧?」一直喃喃唸經的羅什突然睜開眼,對著呂光射出犀利凌厲的目光,轉身對著眾人大聲說,「昔有魔派遣天女引誘持世菩薩,欲壞其修行。持世菩薩敏謝不受,唯有維摩詰大師樂意受之。眾不以為然,大師亦不加申辯,卻私下教天女修行。果然所得修行之樂,勝於五欲之樂。羅什定效仿維摩詰大師,禪定修行,自得其樂。」
睿敏的眼光掃視眾人,卻完全不看我,語氣悲愴但心堅意定:「羅什既入佛門,活一日便侍奉佛祖一日,絕不還俗。娶妻乃是迫不得已,我佛慈悲,以罪定論,實為中下品罪。而迫人遭業者,其罪上品,更是無恕。」他又用吐火羅語再說一遍,無視呂光的氣急敗壞。
眾人喧嘩,皆為羅什的堅忍感動。呂光的臉黑得難看,冷笑掛上嘴角:「是麼?反正也是上品罪,呂某就無所謂再多犯點罪了。」
他揮一揮手,立刻有手下搬來好幾十罈酒。蓋子掀開,酒香飄滿廣場,僧人們皆掩鼻。有士兵發碗到眾人手中,另有士兵將罈子裡的酒倒在每個人的碗裡。僧人們手持盛酒的碗,都掩面哆嗦著。
「呂將軍,你意欲何為?」羅什一臉憤慨,厲聲喝道。
「今日法師娶妻,眾位師父也該同喜。既然來參加婚禮,喝碗酒總是應該罷?」呂光陰冷地嗤笑。
白震終於也忍不住了,站起來勸:「呂將軍,今日是小王嫁女之日,歡歡喜喜有何不好?為何非要師父們破戒?」的fb
「大王,是你外甥不理會呂某好意,非要讓諸位師父陪著受罪。」
羅什胸口劇烈起伏,握緊拳頭怒不可遏:「羅什已是破戒之人,本就罪無可恕。這酒,羅什代所有僧人喝。」他向僧眾走去,一邊沉著聲音說,「只是要讓呂將軍失望了,就算醉死,羅什也絕不還俗!」走到最近的一個小沙彌面前,拿起他的碗仰頭喝了下去。
「師尊!」看到羅什被酒嗆得咳嗽,小沙彌帶著哭腔喊。羅什用袖子擦一擦嘴,繼續走到下一位僧人面前,拿起他的酒又灌了下去。
「法師能喝完這裡所有人的酒麼?」呂光的臉黑得更厲害。
「能。」只吐出這一個字,卻如同世間最大的承諾,重重砸在每個人心間。
「呂將軍,還有我呢。」是弗沙提婆,大步走到羅什身邊,將他手上的第三碗酒奪過喝了。
「我也可以。」白震身後的一個禁軍長官也站出來,走向僧人們,接過酒喝下。
「我也替師父們喝!」更多的人站出來。「我也能!」,「我來喝!」,「還有我!」絡繹不絕的聲音此起彼伏,連外面擠著的百姓中也有人站出來。
「你們……」呂光暴跳如雷,眉毛倒豎,又把腰上的劍拔出,「好,一個個都要敬酒不喝喝罰酒是罷,老子倒要看看龜茲人的脖子有多硬!」
「將軍不可!」
有人攔在他面前,是呂光最得力也是最有謀略的大將杜進。我離得近,聽到杜進低聲說:「逼得民反,與己無利,將軍三思啊。」
呂光突然醒悟過來,悻悻地將劍放回鞘內。白震連忙上前打圓場:「時辰也不早了,就讓諸位師父回去歇息吧,法師跟小女也可早點洞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