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正不安,聽得那幾個士兵非常客氣地跟我們說長官有關於城防的要事宣佈,讓所有民眾到廣場聚集。大嫂倒是不以為意,嘟噥著說長官們就為了那麼點事情,幹嗎老是喜歡興師動眾鬧得人人不得安生。古代沒有廣播電視,要宣佈消息只能用這種召集的方式。所以心便放寬了。
我和大嫂將東西放到屋,跟著士兵重新回到集市。本來熱鬧的集市已在瞬間變樣,商販們早就收拾了東西,廣場上專門圈牲口的地方,騾馬身上馱著重重的貨物。幾乎所有的蘇巴什居民都到齊了,幾千人黑壓壓地擠滿廣場。有不少人手上還提著籃子,恐怕是直接從集市上召集的,連家都沒來得及回。前面台上卻不見白震和呂光,只有呂纂帶著一些人站在上面。
看見是呂纂我直覺不妙,想趕緊離開,卻被站在我身後的那幾個士兵抓住,跟我說聲得罪了,拖著我的手臂向看台走去。大嫂嚷嚷起來,被另兩個士兵架住。這麼多人在場,我不能用麻醉槍,既然反抗無用,我便沉著臉自己向呂纂走去。心裡憤然,才安定了一個星期,呂光又想幹什麼?
呂纂看到是我自己鎮定地走向他,倒是一愣,臉上的陰沉更甚。
呂纂點頭示意大家安靜,然後大聲說:「諸位父老鄉親,今日召集各位,是為了讓諸位與在下一起為雀離大寺鳩摩羅什大法師,慶祝新婚七日之喜。」他停下來,等旁邊的人翻譯完,又繼續,「法師成親後一直金屋藏嬌,大家都還沒見過夫人真容。今日在下請了夫人跟大家見面,夫人現在住在法師的別院裡,日後,在這蘇巴什城可要靠大家照應了。」
我憤怒地瞪圓了眼,呂光還是這個心思!羅什婚後非但沒有自我放逐消沉,反而更積極地恢復寺廟日常運作。他也沒有受到僧眾集團的鄙視,這種結果完全背離了呂光的初衷。而我有了個龜茲公主的頭銜,呂氏父子也無法對我施以太惡劣的手段。所以,他們就想借助群眾的力量,將我在大庭廣眾之下曝光,用人言可畏逼羅什還俗,或者將我們逼得離開龜茲。
群眾果然嘩然。他們中肯定有不少人去看過婚禮,但是我戴著蓋頭,所以沒人認識我。而且那晚的焦點是呂光苦逼僧人喝酒,反而轉移了矛盾。現在這麼當眾亮相,矛盾焦點又對準了我,再想低調都難了。我站在台上默不作聲。現在的情形,什麼都不能辯解。眾口爍金,要是一句話不慎,讓他們有所誤解的話,會對羅什產生極壞影響。
「讓法師破戒的便是這位夫人。夫人平常溫文嫻淑,卻是上得廳堂,入得閨房。那日法師本堅持不破戒,可是夫人魅力無邊,勾人銷魂。法師畢竟是個男子,自然是把持不住。」
「你……」抬頭怒視笑得邪惡的呂纂。正想說什麼,腦側被砸了一個東西。回頭看,是半塊饟。雖然不太疼,卻一下子委屈湧上心頭。底下群眾的眼光讓我不寒而慄,我就像霍桑《紅字》裡的海絲特,眾人的眼光猶如在我胸前無形地刺上A字。我知道自己嫁給僧人肯定會受到指責,我以為我能受得住。可是,當這一刻真正來臨時,我仍難免會難過委屈。
身上又挨了幾件東西,我咬牙挺立,任他們砸。我不能出聲,民眾的情緒已經被呂纂調動起來,辯解只會起到反作用。心裡打定主意,呂纂總不能一直扣押我在此示眾,忍一忍便能過去。日後還有很長的路,我們說好一起走下去,所以現在絕不能被打倒。
「住手!」
痛苦而心焦的大喝,人群被層層撥開。是他!奔跑得如此匆忙,氣喘吁吁,失神慌張。趕緊給他使眼色,不要他上台來。這樣的情形,他來了也無濟於事,反而對他不利。
他卻不顧我的暗示,大跨步跳上台,張開雙臂攔在我面前。下面人群立刻停止嗡嗡的議論,手上本來執物要砸我的,也停下動作。站在他身後,無法看到他的表情,只見他合掌鞠禮,聲音洪亮,字字清晰地入耳:「諸位施主,破戒娶妻乃羅什所為。所有怨懟,羅什一人承擔,與我妻無關。」
我妻!
他在大眾面前這樣叫——我妻!淚水不受控制,湧入眼眶,掙紮著不落下。他知不知道這樣的當眾承認,從此帶來一世,甚至一千多年的詬病。
「法師果真是護妻心切。」呂纂冷冷地嗤笑,「法師仍是心在紅塵嘛。若是眷戀凡人之俗樂,也不是什麼難事啊。」
羅什的脊樑直直挺著,頭仰起,卓然傲立,聲音裡有著不容置疑的決然:「僧人娶親確是荒唐,但羅什既然在佛祖面前發誓與此女子共渡一生,她便是羅什之妻,永不辜負。至於羅什持戒不全,自然愧對佛祖,羅什甘願墮入阿鼻地獄,永不輪迴。但羅什心中仍有大願想,佛法廣深,為三千大眾指點迷津。羅什願遍傳大法於大千世界,誓為迷濛眾生渡難成佛。」
他停頓下來,轉身看我,嘴角掛著無怨無悔的笑。再轉頭面對大眾,提高聲音大聲說:「待得大法宣成,此生願了,羅什與妻一同入地獄,絕不皺眉。」
看著他的背影,如此高大,為我擋出一片天。我笑,怎麼可以躲在他背後?站出來與他並列,十指相纏,一起昂頭。這一刻,心裡被幸福充盈得滿滿。入地獄又何妨?有你的地方,便是天堂。
下面的群眾目瞪口呆著,似乎對我們這般毫不避忌的承認不知所措了。人群久久沒有動靜,我的眼光快速掃過呂纂,卻覺察到他難看至極的臉突然微微地點頭。順著他的眼光看下去,群眾中一個人,伸出手來對著我們做了個投擲動作。
羅什悶哼一聲,身子晃了晃。這次,居然是塊石頭。那個人,就算身著龜茲服飾,卻絕對不是龜茲人。我出離憤怒了,原來,呂纂早就安插好自己人混在群眾中製造事端。這些砸上來的東西,有多少是他的人做的?
這一下似乎起了帶頭作用,人群中爆出嗡嗡聲,鄙夷的眼光將我們籠罩住,喘不過氣來。更多的東西砸了上來,羅什背朝人群,張開雙臂將我護住。在他的臂彎裡,我偷偷抽出麻醉槍。我可以忍受自己被砸,可是,羅什不可以。他是大宗師,他必須要在世人面前維持尊嚴。寺裡那次我忍住,是因為怕射了呂光會上升到政治層面。可是,呂篆只是個幫凶,射他比射呂光危險性小多了。
呂纂開心地轉頭對著我們,正要說什麼,突然眼睛直瞪,臉上剛來得及露出莫名驚詫,整個人便轟然倒下,震出一陣灰塵。
「小呂將軍!」手下的人急匆匆趕到他身邊,將他翻個身拚命搖晃,卻毫無反應。場下民眾嘩然,場面頓時有些失控了。
羅什轉頭看我,半張著嘴,眼裡流出疑問。我用無人察覺的方式極快地點頭。他一時也有些懵住,只顧抓牢我。肩頭突然搭上一隻手,我嚇得一弓身跳開,卻見弗沙提婆站在我身後無奈地苦笑,還在喘著氣,衣服帽子都有些凌亂。
「諸位鄉親,請靜一靜,聽我說。」弗沙提婆兩手揮動,對著台下用盡力氣喊。許是他國師的身份起了作用,人群漸漸安靜,每個人都眼望著他。
「鄉親們,那是佛祖在助法師啊。」弗沙提婆環視一圈,大聲說,「連佛祖也看不過眼,告誡小呂將軍莫要欺人太甚了。」
「法師娶親那日,諸位也去過,那就應該記得,法師是如何被逼。」弗沙提婆在台上踱步,對著民眾振臂高呼,「法師乃心懷大慈悲之人,婚姻之誓約既是在佛祖面前所立,便絕不會違背。然法師悲憫,立下普渡眾生的大願想,我龜茲有如此心繫萬民的法師,難道不是大幸麼?」
群眾臉上開始出現緩和的徵兆,不少人頜首稱是。我看得有點呆了,他的隨機應變能力還真是強。這樣的即興演講,在全民皆信佛的龜茲,的確可幫羅什化過信譽危機。
「還有這女子……」他突然轉頭,一手指著我,「她不但是我王義女,御封的阿竭耶末帝公主。更是受佛陀所遣,來助法師渡劫。」
「所以佛陀不忍他們再受苦,顯此神力為諸位指點。若有人再為難法師夫妻……」他停住,掃視一眼所有人,再看著仍然躺在地上的呂纂,臉上露出擔憂的神色,「不知佛陀還會有怎樣的懲罰呢?」
弗沙提婆坐在我們對面,而我則在油燈下為羅什塗藥膏。他的手臂和臉上被砸出來的淤青,讓我看了心痛,他卻仍是一臉淡然。
「你今天此說,雖可幫我們解圍,卻是妄言,日後別再提了。」羅什對著弟弟,聲音柔和卻有絲嚴厲。我不禁對他看了一眼。
「這怎是妄言?」弗沙提婆跳起來,「艾晴本來就是仙女,是呂纂不知好歹,非要如此當眾羞辱你們。你忍得住,我可不行。」
「我……」我猶豫著是否要說出我的真實身份,手卻被羅什按了一下。
「你幾次當眾宣稱艾晴是仙女,這樣會致她於危險之地。」羅什緩緩地說,「若呂光知道艾晴有這些本事,尤其會預言,難保不會想要轉而利用艾晴。」
「這……」弗沙提婆瞠目結舌,半晌洩了氣,對羅什極不情願的道歉,「是我一時情急了,沒想那麼深。」
「對了,呂纂會怎樣?」羅什轉頭問我。
「他只是中了麻醉針。昏睡個一天一夜,時間到了自然就會醒,不會有任何後遺症。」
他點點頭,沉思一會,用力握緊我的手:「日後不要再這般魯莽行事了。」
我點頭,想想也真的很險。如果不是弗沙提婆及時趕到,我還真不知道如何收場呢。院外突然響起狗吠,腳步聲由遠及近,似乎是大隊人馬朝這裡走來。我們三人面面相覷,都站起身來。
院門打開,急匆匆的腳步向廳堂而來,領頭被簇擁著的,是面色焦急的呂光,後面站著呂紹呂隆等子侄們,還有杜進和白震。不大的屋子裡突然一下子湧入這麼多人,白震在呂光一旁,拿眼色瞥弗沙提婆。
呂光不等我們行禮完畢,抱拳對著羅什作揖:「法師,犬子不經呂某允許,私自做下此等行徑,得罪佛陀,罪該萬死。」他臉上似有些不甘,卻還是忍著繼續說下去,「只盼法師慈悲,救犬子一命。他已昏迷兩個時辰,無論如何醫治,都無法醒來。這樣下去,性命堪憂啊。」
羅什一直看著呂光,面色無波。等他說完,對著呂光雙手合十:「小呂將軍並無……」
「呂將軍,這可是佛陀怪罪,怎可能想救便救得了呢?」弗沙提婆打斷羅什,冷冷地說。
呂光抬眼,握了握拳頭,吸一口氣:「哦?那依國師之意,該如何才能解救犬子呢?」
「佛陀降罪,原因有二。一不願我大哥還俗,二不忍見他們夫妻分離。若呂將軍成人之美,莫再施難,佛陀定會保佑小呂將軍。」
「好,國師所言,呂某答應便是。」呂光脖子上青筋跳動,沉著臉說,「只是,要如何才能讓犬子醒來?」
弗沙提婆目光有深意地看一眼羅什,對呂光微微一鞠:「需我大哥召集僧人為小呂將軍唸咒祈福,佛陀定能聽到。最多一晝夜,小呂將軍自可醒來。」
「若是明日此時還未醒呢?」
「只要呂將軍誠心答應那兩條,弗沙提婆自可用項上人頭擔保。」
「好,若犬子明日此時之前醒來,呂某定當遵守諾言。」呂光對著羅什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那就請法師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