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涼州歲月·君主是怎樣煉成的

  「一個成功的君主,懂得如何利用民心。他會安撫民心,甚而扶植利用宗教,讓人民甘於現狀。這樣,對現世的不滿便可寄望於來世,而非在現世中尋求暴力方法改變命運。」

  《君主論》只是一本小冊子,根本沒有那麼多內容能一直講到災荒結束。所以我把它與唐時趙蕤所著的《反經》結合起來,使其更有中國特色,也可拖延更多時間。蒙遜已經在我面前完全放下花花公子的面具,聽的時候神情專注。每次聽到一個新理論都讚口不絕,不時發表自己的見解。

  「民心真有這麼重要麼?呂氏父子可從未把民心放在心上。」他沉思一會,抬眼問我。

  我正色道:「這便是呂氏父子失敗之處。踐踏民心者,終被民所棄。民心是水,君權為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所以無論背地裡使用什麼骯髒手段,也要保持在民眾中的良好形象。」

  蒙遜沉思著,若有所悟地點頭:「以宗教來安撫民心,使其不再抗爭,果真是最便捷之法。」站起身,眼帶嘲弄地嗤笑著,「呂光徒有羅什法師在側,卻不知加以利用,真是愚蠢至極。」

  他在室內背著手踱步,再看向我時,頗有深意地一笑:「他日我登位,定尊法師為國師,全力宣揚佛法。」

  我笑而不答。蒙遜日後攻佔姑臧後,的確篤信並倡導佛教,不過那時羅什早已經在長安了。蒙遜尊西域僧人曇無讖為國師﹐也學姚興在姑臧開設譯場,譯出了《大般涅槃經》等十幾部經典佛經。

  看著正在慢慢踱步,雙手扶腰舒緩筋骨的蒙遜,君主的霸氣與特質已經在他身上展露無疑。涼州在呂氏諸人手中兵連禍結,災荒豈止我現在正面臨的這場。而到了蒙遜手上,城中居民發展到二十餘萬,史書中不再有饑荒的記載。他的兒子沮渠牧犍尤好學問,重用了不少漢人大儒。拓拔北魏滅北涼時,得到的一大筆財富便是這些儒生。史書說自此以後,魏之儒風始振。可見,涼州在蒙遜手中,經濟文化都比諸呂強多了。而他對第二代的培養,也在這「老子英雄兒混蛋」的十六國中,是個異數。

  《晉書》裡對蒙遜的蓋棺定論是:「蒙遜出自夷狄,擅雄邊塞。……稱兵白澗,南涼請和;出師丹嶺,北寇賓服。然而見利忘義,苞禍滅親,雖能制命一隅,抑亦備諸凶德哲矣。」

  「見利忘義,苞禍滅親」,這句話把他定了型。世人提起蒙遜,便是他狡詐背信,借段業之刀除去男成,又殺了段業奪走王位。可是這些個人間爭權奪勢時使用的卑劣手段,對涼州百姓,是否重要?

  我背著兩斗雜糧,出了蒙遜家的大門。抬頭望天,依舊陰霾。雖然雪已停,寒風仍似刀割,割出心裡的陣陣絕望。這寒冬,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真想大喊發洩,可是,連這樣的喊叫,都沒有足夠力氣。

  嘆口氣,將背上的糧袋顛正位置,向家的方向走。不管怎樣,有糧,我們便有活下去的希望。

  稀少人影的街上迎面逃來一個十來歲的小孩,手上抓著個黑乎乎毛茸茸的東西。一邊逃一邊向後望,差點撞上我。有人在追這個小孩,聽著稚氣的叫罵聲,是個更小的孩子。

  等那追趕的小孩經過我面前,我大喊一聲:「超兒,你幹什麼?」

  慕容超腳步一頓,一下子力氣不支,癱軟在街上。我趕緊上前,放下糧袋扶起他。小慕容超滿臉是灰,額頭凝固著血塊,身上棉襖也有好幾處被扯破,手上黏著血和黑黑的毛,不知是什麼東西。另一隻手還死死地攥著一個破簍子。

  「姑姑!」他看見是我,一下子委屈地大哭起來。

  「超兒,怎麼啦?」我從懷裡拿出帕子,為他抹淚。再擦他臉上手上的傷,「怎麼有血?跟人打架了麼?」

  「他搶我的老鼠!」他指著那個小孩跑的方向。我看一下,早已跑得沒影。

  有點犯噁心,皺起眉頭:「老鼠?」

  慕容超沒管我臉上的表情,只顧委屈地點頭:「超兒昨天的飯沒吃,揉成糰子做餌。今天在水溝裡等了好久,才等到一隻老鼠上鉤。」

  原來那隻簍子是用來抓老鼠的,他還真想得出。輕拍他臉上的灰塵,柔聲問:「那後來呢?」

  「這隻老鼠很大,超兒費了不少力氣才把老鼠掐死。正要洗洗帶回家,就被人搶了!」

  他埋首在我懷裡,又痛哭起來。大而黑亮的眼裡湧出淚水,沖洗滿是灰塵的臉,露出幾道白淨的肌膚。心型小臉皺成一團,惹得我悲慼不已。過了年他才剛四歲,一天沒吃東西,跟一隻老鼠搏鬥。想必掐死那隻老鼠已經很費力了,還要被大小孩打。

  嘆口氣,扶起他的肩安慰:「超兒不哭,跟姑姑回家。姑姑有糧,我們回去煮。」

  轉頭打算背上糧袋,卻發現街對面有個中年男人,眼神直愣愣地對著我的袋子嚥口水。一下子驚得冷汗直冒,迅速把糧袋摟進懷,跳起來拉上慕容超便跑。男人大踏步上前,扯著我的領子向後拉。衣領掐著我的喉嚨,氣悶之下拚命用手朝後揮打,卻是無濟於事。

  剛將手伸進懷,突然聽得那個男人發出一聲慘叫。衣領一鬆,聽到另一聲痛苦的叫喚。是超兒!

  扶著喉嚨努力喘息,看見那個男人跳著腳在揉。超兒躺在地上,嘴角有絲血痕。他居然咬了那個男人的腿!我沖上去扶起超兒,又是一陣心疼。伸手進懷裡,掏出麻醉槍。正打算對那男人射擊,突然看到遠處一個高大身影沖這裡直奔而來。從他的服飾上,我馬上認出,是蒙遜!

  我趕緊收起麻醉槍。既然蒙遜來了,絕對會插手幫我。所以我不能讓他看到我有這樣先進的武器。就在我遲疑間,那男人趁機背上糧袋打算逃。我沖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得拖住時間,好讓蒙遜趕上來。

  那男人拚命甩,我的額頭上被打了一拳,眼冒金星。手剛鬆開,馬上被另一陣刺痛激得弓起身。他居然拔我頭髮,還是不是個男人!心中無比懊惱,剛剛就該給他一槍。

  「住手!」

  抓我的手立時放開。我沒站住,癱倒在冰涼的雪地上,這才覺出頭皮生疼。耳邊聽得幾聲重擊,那個男人發出痛苦的悶哼。

  「滾!」凶狠暴戾的聲音,透著陰冷,「再讓我看見你,就是死路一條!」

  我半撐起身,看到那個男人摀住肚子,滿臉恐懼,一瘸一拐地逃了。一張怒氣衝衝的方闊大臉探到我面前,蹲下,一把將我抱起。

  「放我下來!」我無力地喊,轉頭看四週會不會有人看到他的舉動。

  蒙遜面無表情地往前走:「別動,帶你回府處理傷口。」

  看我還是掙扎,他低頭冷笑一聲:「還是,你想讓法師看到你的狼狽模樣?」

  我立時不動,不敢對視他惡狠的鷹眼,只是仍然堅持:「那你放我下來,我可以自己走。」

  他看著懷中的我,嘆息著搖頭:「是誰說漢人女子溫柔可人?」

  將我放下,確定我自己能走,又感慨一聲:「你那麼瘦弱,卻比匈奴女人還要倔強。」

  我無暇回答他,最重要的是糧保住了。撫著額頭打算去拎地上的糧袋,他大步跨前,只一手便將糧抓起。我要去扶起仍趴在地上的慕容超,他又大步走來一手抱起慕容超。對著我努嘴:「走吧……」

  到了蒙遜府裡,他讓下人打了熱水,又找出金創藥來。我偏頭躲開他欲給我抹藥膏的手,對著他鄭重地道謝:「謝謝小將軍救命之恩。」

  他收回手,有些悻悻然。依舊繃著臉,將藥膏推到我面前。我接過,把慕容超叫過來,為他清洗傷口,再抹上藥膏。

  「對了,小將軍如何會出現?」我一邊給慕容超處理傷口,一邊問。

  「你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肯叫我一聲蒙遜?」他開口,卻是答非所問。

  我一愣:「這很重要麼?」

  「不重要,隨便你吧。」他悶哼一聲,偏一偏頭,「你一個弱女子,背著這麼多糧,不被人生吞活剝了才怪。」

  我沉默。不是沒考慮過安全問題,可我不敢讓羅什知道這糧是怎麼來的。今天是第二天給蒙遜上課,我趁著羅什帶領弟子出門乞食後偷偷溜到蒙遜家中。只敢講解一個小時,因為我要在羅什回來之前到家。至於以後怎麼辦,我現在能想到的託詞只有賣玉所得的錢。心亂如麻,我總不能一直瞞下去,而且,的確如蒙遜所說,這些糧,足以讓人瘋狂到不惜殺人爭奪。

  看我一直不吭聲,蒙遜鼻子裡哼氣:「那藥膏你帶走,這些天記得涂。今日我送你回去吧。」

  猛一抬頭,看到他眼裡的陰霾漸逝,轉為莫名的關懷。這種柔柔的眼神,以前從未在他眼中看到過。心劇烈一跳,趕緊低頭清洗自己。

  金創藥的確有用,但是……「謝謝小將軍贈藥,只是不必麻煩相送。」

  「超兒,去叫你嚴叔叔來。」我蹲下身跟慕容超說,「記得別讓法師知道。」

  慕容超點頭,一溜煙跑了。我對著銅鏡仔細查看自己的傷。還好,只是頭髮被抓,現在頭皮已經不疼。額頭上有些腫,自己將清淤的藥膏塗上。暗自慶幸,沒有傷留下。

  清理完畢,我對著蒙遜再次一拜:「小將軍相救之恩,妾身無以回報。在妾身家人來接之前,妾身可為小將軍再講下一章——『如何通過自己的軍隊和能力得到國家』。」

  他鼻子裡冷冷地哼氣,面無表情地直視我:「這倒是公平。救你一次即可換來奇書一章。」

  我偏頭,穩一穩氣息,竭力忘記額頭的痛和肚子裡因為飢餓發出的咕咕聲。「這位奇人在本章中的觀點便是:最不依賴運氣之人最能保持地位。他……」

  「為何不讓法師知道?」

  我一愣,他打斷我,就是為了問這個?我苦笑一下。羅什品性高潔,怎麼可能讓我用這種方式得來糧食?

  「法師也是個男人,要是知道你天天在一個性好女色的人家中……」蒙遜在我身邊打轉,眼睛放肆地盯著我的胸,湊到我耳邊放低聲音,曖昧地說,「他會怎麼想那每天的五斗糧呢?」

  猛地抬頭怒視,看到他玩味的笑,心中來氣,有些發狠地說:「小將軍,這部奇書比描黑你我關係更重要吧?」

  他昂頭大笑:「好鎮定的女子,這樣說都不驚慌。」

  收起笑,正色道:「沒錯。我蒙遜自然知道什麼更重要。今日你無須再講課,再講下去你只怕要餓暈了。」

  我樂得不講了,坐下將體力消耗減到最低。我們就這樣對坐,他凝視我許久,也不說話,只是拿鷹眼在我身上不停轉。

  我乾脆閉上眼,省得看見他心煩。聽得對面傳來悶悶的笑。不一會兒,他走了出去,再進來時對我說:「你吃點東西再走吧。」

  他的語調輕緩,甚至含絲柔情,卻令我更加膽顫心驚。門房稟報呼延平到了,剛好是下人送上一盆羊肉之時。我用盡全力抵抗這世上最美的香味,站起身向蒙遜告辭。不顧他臉上瞬間驟轉的陰氣,掉頭便走。

  拒絕吃那盤羊肉不是因為我氣節高。而是——我不敢。只要保持清醒,我還有麻醉槍可保護自己。一旦我吃了任何東西,如有蒙藥,那便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言猶在耳,他怕是已經在動這種心思。這個人,實在太讓人害怕……

  在呼延平護送下回到家。一路上已經跟呼延平說好,每日他來蒙遜家接我,並要他幫我瞞著羅什。回到家不久,羅什也帶著幾個弟子回來了,居然也有糧。讓我吃驚的不是糧,而是他手上有道割破的口子。血凝固在上面,已變暗色。

  急忙拿出在蒙遜處得的金創藥,為他清理乾淨傷口,再仔細塗藥。看傷口模樣,似被利器所劃。問他,只說是不小心割到。沒說幾句就開始問我額頭上的傷,我也學他,含糊幾句說是不小心撞到了。馬上轉移話題問他怎麼得來的糧。

  他滿面欣喜地告訴我,這是中書監張資所贈。張資文翰溫雅,從不頂撞呂光,所以一直很得呂光寵信。因為身體不好,這次呂光沒有帶上他去戰場。他一直病痛纏身,羅什為他唸經消災,張資一高興,便送了羅什五斗糧。

  我開心地將糧食交給呼延平,讓他今天多煮半斗糧,其餘的鎖入庫房。偷偷告訴羅什,其實張資的病無法斷根,過不了幾年便會死。

  「呂光在張資病逝前設法營救。一個叫羅叉的外國道人自稱能治好張資,呂光給了他許多珠寶。你知道羅叉騙人,便在張資和呂光面前用五色絲結繩,燃燒成灰投進水中。灰末浮出水面,又聚合成絲繩。這便預示了張資的病不能痊癒。果然他僅過幾天便病故了。」

  他疑惑地在我耳邊問:「這燒絲成灰又聚成形,如何能做到?」

  「我不知道。」廚房飄來小米的清香,今天的飯可以比昨天稍稍豐盛些了。咽嚥口水,衝他一笑,「你比我聰明太多。還有好幾年時間呢,你可以慢慢想。」

  「艾晴,你的糧又是從何而來?」

  他果真問了。我心一虛,含糊地說:「是賣玉所得的錢。」

  急忙站起,向廚房走去:「我去幫公孫大娘燒飯。」